阿凡达与钉子户

阿凡达与钉子户
许知远
 
 
此刻的中国,丧失了细微的感受力和判断力,在简单的希望和深刻的幻灭中交迭。
 
 
许知远,二零零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为《生活》杂志的联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他最近的一本书是《醒来》,香港版是《镀金中国》(天窗出版社)。
 
 
 
在埃及的埃米尔(Amir)电影院,我看到了《阿凡达》。影院破旧、观众稀疏,看不到一个女人。亚历山大城的繁华与喧闹都集中在Saint Stenfano新区,那里有购物中心、四季酒店和星巴克,穿着牛仔裤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彻夜游荡。我所住的老市区,荣耀不再,只有亚历山大图书馆是崭新的。但倘若耐心,你会发现它们曾是多么典雅,它们是十九世纪末与二十世纪初的遗迹,是一个一心要变成另一个欧洲城市的亚历山大的见证。老城堆积着层层的记忆,从二十三岁征服世界的马其顿的年轻君主、妖冶的克利奥巴特再到奥托曼帝国的年代和拿破仑的舰队,它诉说着埃及人独特的身份——埃及不仅是尼罗河文明、伊斯兰文明,也是地中海文明。
 
在二十世纪后半叶,这里发生的最重要的故事,是一次演讲。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六日,年轻的总统纳塞尔在交易广场发表了震惊世界的演讲——仅仅三年的革命政府要收回苏伊士运河。自从一八八二年以来,它一直处于英国人的管理之下,是埃及获得真正独立的阴影。宣言有着错综复杂的背景,它也与纳塞尔的性格紧密相关,也是新政权的权力本质的展现。不过,对于埃及人与整个阿拉伯世界来说,没人想去探究这前因后果,它是一次彻心彻肺的狂欢——埃及和阿拉伯世界所遭遇的西方的屈辱,被一扫而空。在接下来的十年中,纳塞尔是全体阿拉伯人的领袖,他倡导「泛阿拉伯主义」、「阿拉伯社会主义」,他象征着中东重获的「尊严」,也是一个帝国退却、殖民地获得独立的年代最重要的声音。
 
《阿凡达》就像是詹姆斯·卡梅隆其它电影一样,是惊心的特技和煽情风格的结合,黑白分明的简化世界观贯穿其中——残酷的压迫与正义的抗争,它还如此不可救药的追随时髦情绪——人人都在谈论全球变暖,我们就来崇拜自然吧。身在埃米尔影院(埃米尔是伊斯兰长老的意思),你很轻易产生这样的联想——西方人(一开始是英、法,如今是美国)带着他们的资本主义逻辑与现代科技而来,他们破坏了原本自主的伊斯兰世界。唤醒生命与力量的巫师,是纳塞尔,也可能是本·拉登(当九一一发生后,中东很多地区是多么的欣喜若狂)。
 
简化的世界观则有着无穷的魅力,它们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它是共产主义,它是反殖民运动,有时则以自然主义的面貌出现。总存在着明确的敌人和解决方案,只要推翻它,就可以获得拯救。似乎历史并非如此,审判了资本家、赶走了帝国主义、或是流放了封建的君主之后,一个新世界常常并未到来,在很多时刻,它甚至变得更糟了。如今的埃及,正沉浸在对法鲁克国王的怀旧之中,而对一九五二年的革命则心生憎恶。至于纳塞尔赢得的尊严,在一九六七年与以色列的战争之后,再度转化成羞辱。那个曾被美化的泛阿拉伯主义,从未达成真正的联盟,不同的阿拉伯国家也从未有过真正的和睦。但处在激动情绪中的人们,没兴趣理会这些东西。
 
《阿凡达》只是一部卖座电影,它激起的广泛影响隐隐的预示了世界的新情绪——一种越来越两极化的情绪正在形成,它与越来越严重的贫富差距和身份认同危机相关。不同群体间变得更难沟通,人们没有耐心去辨别事物的细微性,只求助于简单的方案,寻求更古老的身份认同——宗教、民族、群落,甚至阶级。
 
在中国,它被看作一部非凡的电影。它引起了从知名导演到普通公众的悤烈兴趣。除去绚目的技术,一些人在其中看到了「纯净」(他们经常忘记了卡夫卡的名言:枯燥的情感掩藏在热情洋溢的风格背后),更多的人则被抗争精神所鼓舞——他们在电影中看到了拒绝拆迁的钉子户们,是所有被现有政权侮辱与损害的自己。
 
未来的历史学家在描述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时,《二零一二》与《阿凡达》必定不容错过。它们都是在中国赢得世界关注的顶峰时到来的。中国人在前一部分电影中看到了只有「中国模式」与「中国制造」可以拯救世界,而在后一部电影中则是普通中国人心中的积郁愤怒与不满。这所有的骄傲也好、愤怒也好,都只能经由美国人提供的经常是莫名其妙的緕述,来获得释放与发泄。我们所有自身的表达渠道正在被封死,并逐渐丧失。我们的头脑和内心,正在被一种极端化和简单化的逻辑情绪所占据。
 
一个专制、傲慢的政权令人憎恨,但这不意味着所有愤怒的大众与反抗情绪,就可以被浪漫化为正义和希望。二十世纪的世界与中国,充满了这样的例证,它们都以简单化的希望为开端,以更深刻的幻灭为结果。一个丧失了细微的感受力与判断力的社会,经常是这种希望与幻灭交替作用的温床,此时此刻的中国,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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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周刊二十四卷四期 (2010-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