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总论


中国思想总论
严元章




第一章中中国思想的源流

第一节中中国思想的起家

研究中国思想,便是研究中国人的思想;研究中国人的思想,由谁的思想说起呢?

要从黄帝、神农、乃至伏羲说起,固然大有问题;而认为“只可从老子孔子说起”(注一),并不见得就没有问题。如果从那“三皇”说起,便得不到“正经”的支持;这样“无书为证”,显然是站不住的。可是,如果只是从老子孔子说起,暂时不去问谁先谁后,那么总是把远古老祖宗的思想否定了;那样的“截断众流”(注二),却是把中国思想的源头斩断,百家言变成无源之言。这种说法是很不智的。

中国人的思想,照讲,该和中国人的生活,是一样的源远而流长;由此,中国思想的发展,该是早在老子孔子之前,我们大可以如此推想。这样,讲中国思想,就不该只是由老子孔子讲起,可说是毫无疑问。当然,我绝不是勉强往远古推得太早,就算推到黄帝身上,也是不智的。不过,在那古中国的远近之间,去访查中国思想的原始代表人,而找到“五帝”后二帝的尧舜,我以为并没有什么不对。

要说中国思想的发展,不可以不说出明显的来源,而只是从老子孔子说起;这就相当于半路开讲,摸不到头绪。但明显的来源,必须有书为证;我所以要请出尧舜来,也正因为“有书为证”。那为证的书,当然是属于“正经”的《尚书》。

有人以为《尚书》或是儒家造出的‘托古改制’的书,或是古代歌功颂德的官书;无论如何,没有史料的价值”(注三)。在“或是”“或是”的怀疑之后,竟然会下一个“无论如何”的判断,这“无论如何”是不能够服人的。《尚书》的内容,固然有官样文章,也有许多神话;可是,这样就把整体《尚书》看作没有史料价值,那是当年的学者“疑古”过度的毛病。

《尚书》是有史料价值的,但有史料价值并不等于有信史价值,所以当然不可“尽信”;然而,至少总有传说价值,不该一笔勾销。就《尚书》里的尧舜说,我们至少可以承认,他们是传说中的远古老祖宗;对于那两位老祖宗,孔子是承认的,孟子更是承认的──他们对于《尚书》,也都是承认的。在二千多年后的后人,却全不承认,又提不出有力的论证。这只是“疑古”过度的随意否认。

司马迁讲古中国的历史,虽然从黄帝讲起;但他也认为“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同时,他又指出“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注四)。可见到了司马迁,还是承认《尚书》的记录;而且,照他看来,要讲古中国的历史,从尧讲起已经是很稳健了。
孟子除了“言必称尧舜”(注五),还讲过从尧讲起的古史纲要(注六);这除了根据尚书,绝不可能有其他根据。往后韩愈讲到道统来,又是从尧讲起;这显然也是根据《尚书》了,不管是直接根据或者间接根据。到了现在,我们至少该承认《尚书》作为古史书的地位,并且承认当中可信的纪录;不过,不妨把那些记录,暂时看作古史的传说。

在这传说的阶段内,中国思想的代表人,既然是从尧开始,又到谁为止呢?回答是来得容易的,这便是到周公为止。这里把周公请出来,比起把帝尧请出来,阻力会小得多。请出周公来,作为中国思想的一位起家人,并且作为起家人的最后一位,该是大家可以同意的;在传说的阶段里,要找出一位继往开来的远古思想家,周公是最适当的了。

在帝尧和周公之间,可有什么代表人吗?孟子讲古史纲要,韩愈讲道统,都曾经讲到几个人;孟子讲到帝舜、禹王、武王,韩愈还加上汤王、文王(注七)。这几个人合计,便是一帝四王。就算是韩愈说对了,“其所以为圣,一也”(注八);我还是认为,他们提出的代表人名单,太过偏于帝王集团。这是不妥当的。我要在《尚书》里,再请出三位良相来,由他们去配周公;他们是伊尹、傅说、太公。由此加强了“臣”的方面,免得倒向“君”的方面,也就是均衡了君臣两方面的人选。这样,在帝尧和周公之间,还可以有八位代表人。合起来就一共十位︰二帝、四王、四相;由唐虞二帝到西周二公。我把这十位前人叫做“十哲”,认为他们是中国思想的起家人。

十位起家人太多了吧?突然间听起来,像是太多了;其实,还不算太多。就十位起家人的朝代分布看,唐虞夏三代只是一代一人,商代三人,周代四人;这样,属于周代的起家人最多。但二王二公在事业上紧密联系,在思想上该是大体相同;从而要减少那一位,都很难下手。并且,二王二公的年代,正当西周王朝开创的盛会,阵容特别强大,绝不是布可能的。至于就十位起家人的年代涵盖看,前后包括十六个世纪,一千五百多年;在那么长的岁月里,只挑出十位起家人,平均一百五十多年才有一位。这比起春秋战国思想家的人数来,怎算得是太多呢。

中国思想的发展,有赖于先古十哲开源的地方,实在是不少;他们在思想上的启发,我们后人是拜赐多多了。
这个问题如果不解释清楚,就会造成国家事务诸方面的关系混乱以至权力冲突;造成政治教育、工业,等等的横

第二节  中国思想的分家

前面接受了韩愈道统论的上半部,至于下半部却是不能接受的。那下半部说︰“文武周公传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注九)。韩愈这个说法,大有问题。他说周公把“道统”再传到孔子,并不是为中国思想说的,而是为中国思想的儒家说的。还有,他说那个“道统”最后由孔子传下去,传到孟子就失传了;那又不是儒家说的,好像是为他自己说的。

韩愈那后半部的道统论,使到中国思想的灾难更加严重。他接受了孟子那若隐若现的说法(注一○),把周公的思想明显地扯到孔子身上。这就增强了西汉以来定思想于一尊的霸局,把儒家抬得更高,相对地便把别家压得更低;这对于儒家思想的发展不一定有利,对于别家思想的发展却是有害,从而对于中国思想的发展也是有害。于至韩愈说,在孟子死了之后,儒家思想就失传了;这样,岂不是儒家思想跟着孟子一同死去了?当然不是。那是韩愈故意把荀子这些儒家前人,推到道统的旁边去了;然后,他便可以隐隐若若地,以道统的继承人自居。不过,这只会有利于他自己,却不会有利于他所属的儒家──在儒家前人当中,把荀子的地位压低了,自然就是把荀子的思想压低了;只是,到底又有谁可以抬高呢,又有谁的思想可以补上呢?

话得说回道统上来──前面说过,中国思想初期的世系,相当于韩愈提出的道统前半部,是那先古的十位哲人。在那十位哲人的时代,中国思想还没有分家;这还没有分家的中国思想,便是后来分家的思想之前身。换句话说,那还没有分家的中国思想,便是后来思想分家的共同资源。在思想起家的时候自然不会分家,往后却又自然要分家;由起家而分家,由分家而多家。这是人类思想发展的自然法则,谁也控制不了,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中国思想的同源分流,跟初期思想代表人的最后两位,西周的太公望和周公旦,有很密切的关系。西周二公的思想,同属于中国思想的资源;并且,由于他们都是中国思想的最后起家人,他们的思想对于后人的影响,可能都是很大的。可惜后人把太公“神化”了,弄得他老人家面目全非;周公又被后人拉进儒家,变成儒家所专有。这都是不应该的。韩愈要把“道统”由周公交到孔子手里,不过是为儒家争“正统”吧了;可是,传周公思想的,不见得只有儒家,至少还有法家。儒家思想和法家思想“一源双流”(注一一),这个论断是正确的。说到西周二公在中国思想上的相对地位,说得是高低难分。不过,由于“书缺有间”(注一二),加以孔子对周公特别推崇;后人,尤其是后儒,所看得到的,太公的地位显然不及周公的高。然而,二公都是“出将入相”的大才,在国事上又“同心同德”(注一三)地长期合作;这就很可以推想到,他们在“道统”上可说是不分上下的“同道”。这是说,对于西周二公,在中国思想上的地位,我们不妨同等看待。

儒家后人争取周公,那当然是不应该的──怎么这样说呢?周公是超儒家的,不是儒家的。那样硬拉周公归儒,把中国思想的源流搅乱了。并且,儒家虽然增光,周公却降了一级。同时,又要把别家思想排斥于“正统思想”之外,而看作旁门邪说。

前面既然说中国思想同源分流,法儒二家思想“一源双流”;继续下去,就得说到︰分流双流,在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开始,由什么人开始?在年代上,可说是开始于西周初期;在地区上,可说是开始于齐鲁二国;在人事上,可说是开始于太公和伯禽。周武王功成后,“封尚父于营丘,曰齐;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将以成周”;“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于鲁”,“是为鲁公”(注一四)。由此可说,中国思想的分家,是发生于山东半岛上面,由齐太公和鲁公的分封带来的;往后分化为两大家的思想,齐派的法家思想和鲁派的儒家思想。

中国思想发展下去,出现了新的一家,这便是新鲁派的墨家的思想。墨家思想流传得很广泛,被认为“言盈天下”的“显学”之一(注一五)。墨家之后,中国思想又出现更新的一家,这便是楚派的道家思想。后起的道家思想,也该看作“显学”之一;这跟前面的三家思想,是有同等地位的。而且,道家不只是有新的思想内容,还有新的地理背景──齐派及新旧鲁派都是中国思想的北方学派,是黄河水系的思想;楚派却是中国思想的南方学派,是长江水系的思想。


第二章中中国思想的学派

第三节中中国思想的正统派

中国思想的分家,往多处说,我们爱说“百家”(注一六);往少处说,便说“十家”、“九家”(注一七)、“六家”(注一八)。然而,就思想说思想,主要的可说是四家,这便是法儒墨道四大家。在这四大家思想当中,有所谓正统思想的说法,那就是儒家正统论;把儒家看作唯一的“正统派”,其余三家都是“非正统派”。

所谓“儒家正统论”,首先是孟子搅出来的。孟子认为“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所以他起来“拒杨墨”,去“正人心,息邪说”,好做个“圣人之徒”(注一九)。往后董仲舒继承孟子,进一步来搅正统。他认为“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对上对下都不利;所以他向汉武帝献策,主张在思想上凡是不属于“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注二○),以消灭“邪说”。这样,翻起脸来,儒家正统论便成为丑恶的“罢黜百家”(注二一)论。

照道理,尽管尊孔重儒,也绝不该封锁别人别家的思想。正统论者那样一来,根本违反了儒家前人所主张的君子风度,这便是违反了“尊贤而容众”(注二二)的风度。他们只该在尊贤容众之下,来尊孔重儒;不该在尊孔重儒之下,才来尊贤容众。又因为儒家后人搅正统,对外固然沉重打击了别家,对内还沉重打击了自己人──唐宋以来,除了荀子受尽委屈;还圈定了所谓“四书”,又有标准化的四书“朱注”。这种种封锁思想的悲剧,是搅正统的人造出来。他们原来要害别家,却也害到儒家身上来了。

那像是很意外的,其实又是很自然的。因为思想自由开始丧失以后,正统论者对于所谓“正统思想”的圈子,自然会越来越收紧;换句话说,正统论者对于思想的封锁,自然会一步比一步加紧。最后,所谓“正统思想”便变成御用品了。这并不是偶然的。定思想于一尊,原是那么一回事。这当中显然有很严肃的历史教训,可惜到现在还有不少后人不肯接受那历史的教训──悲剧何时了呢?悲剧何时了呢?


儒家正统论的基础,在于争取周公归儒;可是,争取周公归儒原是不可能的。因为周公的思想属于中国思想分家之前,并不属于中国思想分家之后;所以,周公的思想不可以归入任何一家。如果一定要说,周公的思想是由儒家继承了;同样可以说,周公思想是由法家继承了。这等于说,法儒二家的思想都是传自周公;周公的思想是法儒二家的共源。由此,周公并不只是儒家的周公,周公也是法家的周公。这样,如果中国有所谓正统派的思想,难道法家思想便不是正统派的,只有儒家思想才是正统派的?儒家正统论的基础在哪里?

而且,儒家的起家跟鲁的开国,有不可分离的关系。事实上开国的鲁公是伯禽,不是周公。史记所记的“鲁周公”(注二三),只是名义上的,不是事实上的;事实上的周公,只是周的周公,而不是鲁的周公。所以,如果一定要说,周公不可以是别派的,当然也不可以是鲁派的。硬把西周周公跟鲁国孔子拉在一起,凑成一个嫡派真传的正统图,只不过是儒家后人出于偏私的打算。

也许有人认为,既然鲁之开国是由伯禽,而伯禽又是周公长子;那末,在思想的发展上,周公也就由孔子及其儒家继承了。这种看法是站不住的。父与子的思想可以有很远的距离,而伯禽又未必能够得周公思想之全;加以伯禽到鲁主政以后,他的思想也会独立发展──伯禽“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注二四)。周公听了伯禽的施政报告之后,却大大不以为然。就从这段历史纪录,已经可以看清楚,周公父子之间有思想上的重大差异。而作为鲁派的儒家思想,与其说是来自周公,不如说是来自伯禽──来自伯禽的重礼思想。

说到这里,在中国思想的发展上,那自命不凡的儒家正统论,可说是已经打破了。中国初期的十哲思想,并不是独一无二地传于儒家或者别家;由此,任何一家都不可以自命是为中国思想的正统,任何一家的思想正统论都要打破。中国思想四大家,并没有什么“正统派”和“非正统派”之分;儒家不可以自命正统派,其余三家也不需要争做正统派。如果一定认为中国思想有正统派,那就不只儒家思想是正统派思想,法家思想也是正统派思想;墨家思想显然又是正统派思想,连道家思想也都是正统派思想。这样,“儒家正统论”就得被“四家正统论”取代了。法儒墨道四大家的思想同源分流,这是说四大家思想都是或多或少直接间接地从十哲思想分化出来的;所以,四大家思想全是中国的正统思想,四大家思想并没有“正统派”与“非正统派”之分。为了中国思想的解放,我们对于所有思想都要同等看待,今后不好再搅什么正统了。第四节中中国思想的主流派

打破儒家正统论之后,还得打破儒家主流论。正统论要争取远古思想的继承,而敌视别家思想;主流论要争取百家思想的领导,而歧视别家思想。那都是为儒家打天下的论调,对于中国思想的发展都是有害的。

“儒家主流论”把儒家思想看作中国思想的“主流派”,其余三家的思想都是“非主流派”。其实,儒家思想固然是中国思想的“主流派”之一,但并不是唯一的“主流派”。换句话说,中国思想不只是有儒一主流(注二五),也不只是有儒道二主流(注二六),又不只是有儒墨道三主流(注二七),而是有法儒墨道四主流。中国思想的主流,不可能少于四家,却不必多于四家。由此,阴阳家固然可以去,连名家也可以去;但是,法儒墨道四家当中,任何一家都不可以去。所以,一家主流论当然要打破,二家三家主流论也都要打破;我们可以接受的,只是四家主流论。

就法儒墨道四家思想的成长看──法儒二家的思想,是西周思想的分流,而独立发展起来的。墨子尽管说是曾经“受孔子之术”,但是他后来“背周道而用夏政”(注二八);并且,就思想的内容看,墨家思想总是独立发展起来的。至于道家思想的由来,黄帝说虽然靠不住,但杨朱说也许靠得住;就算杨朱说还是靠不住,幸而道家思想的独立发展于三家之外,是谁也不会怀疑的。这样,我们得承认四家思想的成长都富有独立性。由于彼此独立而不依附,异流而不同流;所以,四家都自为主流,而不是别家的支流。


再就法儒墨道四家思想的主题看──每一家的思想,都有自己的人生主题。法家的主题照顾人生的政治方面,着眼于国家事功──事功派;儒家的主题照顾人生的道德方面,着眼于家族伦理──伦理派;墨家的主题照顾人生的经济方面,着眼于社会福利──福利派;道家的主题,却是照顾人生的情趣方面,着眼于个人自由──自由派。从而道家对于政治、道德、经济、三方面,不只是都没有多大照顾;并且,对于别家在这三方面的着力照顾,分别提出讽刺的轻视的以及否定的看法。这是说,对于法儒墨三家的许多主张,道家看作是人生的负累、束缚、乃至损伤,而妨害生活情趣的自由。所以,三家的思想如果是“正面”,道家的思想便是“反面”了。由此又可以看到,四家都自为主流;四家都是长江大河,并没有一家是短小的江河。

大体上说来,四家思想各自成家,分别独当一面;四家之间并没有主从关系,谈不到谁是“主流派”,谁是“非主流派”。儒家主流论的出现,并不见得是由于儒家能够顾全大局,而只是由于儒家曾经长期地被“御用”;这样,儒家主流论的基础,在政治上的利用价值,多于在思想上的理论价值。

法儒墨道的思想既然都只是照顾人生的一个主要面,而且有正面也有反面;那么,在四家思想之间,自然会互相冲突,但也会互相补足。思想的相反,从消极看,固然会有相销的作用;但从积极看,又会有相成的作用。我看四家思想正是如此。四家思想都是中国思想的主要成份,彼此相辅相生的可能性实在很高。今后对于中国思想的研究,就很需要有人采取无偏无党的态度,公平对待四大家的思想,积极去做一番“集大成”的工夫;由此可以见到中国思想的大体之全,也就是可以真的见到一套“中国思想”,来照顾人生的圆满成长。

就用现代眼光看,人生思想偏于群体生活的照顾,或者偏于个体生活的照顾,都是不够圆满的;此外,人生思想偏于物质生活的照顾,或者偏于精神生活的照顾,同样是不够圆满的。如果就生活主体看,能够兼顾群体生活与个体生活;就生活内容看,能够兼顾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这才是圆满的人生思想──圆满的人生思想之简单化。可说是︰谋道且谋食,容众又尊贤。法儒墨三家的思想偏于照顾群体生活,道家的思想偏于照顾个体生活;法墨二家的思想偏于照顾物质生活,儒道二家的思想偏于照顾精神生活。只有四大家思想的大综合,中国思想的高明才能够显露出来。

要把儒家思想看作中国思想的主流派,反对的人大概最少。要把道家思想看作中国思想的主流派,反对的人就会多些。就老子思想看,韩愈便认为老子“其见者小”,“其亦不思而已矣”(注二九)、然而,却有后人认为“老子这一套思想,乃是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来观察人生的。他这一种看法,确实透露出人类的高度智慧”(注三○)。现在又要把墨家思想看作中国思想的主流派,反对的人便更多了。孟子就曾经恶意攻击墨子的“兼爱”,硬指“兼爱”是“无父”,而“无父”又是“禽兽”(注三一)的思想。然而,韩愈对墨家思想却有绝大的好评。他说“儒墨同是尧舜”,“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国家”;所以,孔子墨子必然相用,“不相用,不足为孔墨”(注三二)。

最后还要把法家思想看作中国思想的主流派,反对的人恐怕是最多的了。有人竟然认为,后期法家人韩非的思想,“是中国思想史里一黑影,一污点”,而“全无是处”(注三三)。不过,就算是不承认“法家”的人,也还承认“法家之中,韩非最有特别的见地”(注三四);乃至有人认为,韩非集法家“三派之大成”,“而能自成一家之言”(注三五)。当代学者对于韩非思想的评价,便有那么重大的距离。

显然,对于整个法家,也会有很不利的看法;就在当代学者里,便有人用不承认的语气,来讲“所谓法家”(注三六)。不过,“春秋战国之世,言法术者甚众”(注三七);“法术之士,汉人谓之法家”(注三八),这却是对法家的承认。“法家之学说”,“就当时现实政治之趋势,理论化之而自成一派之政治思想”(注三九)。这是进一步对法家思想的承认。“法家思想在战国时代成为主流”(注四○),这是更进一步承认法家思想的主流地位了。上面对于法家、法家思想、法家思想的主流地位,有过连串的承认。在我看来,那可说是公平的。可惜“后人日诋法家,谓非儒者所宜道”(注四一);“使九流之善,遂丧其一”(注四二)。

末了,我认定“九流”里法儒墨道四流,同是中国思想的主流派。四大主流派的思想,都有独到之处;对于中国思想的内容,四大主流派都有特殊的贡献。今后我们所需要的“中国思想”,绝不是一家一人的,而是多家多人的。



第三章中中国思想的年代

第五节 中中国思想的分期

中国思想的发展,既然从帝尧算起;中国思想的年代,当然也要从帝尧的年代算起。帝尧的元年,据说是公元前二三五七年(注四三),看来“是不会大错的”(注四四);这样,中国思想的发展,“可知而不甚确实的年代,大约在四千年以上”(注四五)。在这四千多年的前五百多年,尤其是在前一百多年,中国思想显然是带有相当浓厚的传说成分。不过,我们研究思想的发展,到了上流探源的最后境界,自然会接触到或多或少的传说;而在“传说”与“非传说”之间,要完全划清界线,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并且,那也是无伤大雅的。

这个开化很早的文明古国,在人生思想的发展上,如果说大概已经有四千三百年长,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如果一定要勇于疑古,讲中国思想只要从老子孔子讲起,这就比“忘祖”还要糊涂。那么一来,中国思想的年代,就要缩短了快到一半,只剩下大概二千五百年。否认了差不多二千年,思想的内容固然有所损失;又由于那思想发展的初期被否认,便使到思想发展成为一宗“无头公案”──中国思想之流,也就成为无源之流。这种截源断流的手法,实在是很不智的。要讲中国思想的发展,总该从头讲起,以求疏源通流。

这里先看看中国思想史的专书,怎样去划分中国思想的发展阶段。一本中国思想史从殷商讲起,由殷商西周奴隶社会,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一共分为十期(注四六);又一本中国思想史,从春秋讲起,由春秋时代到近代,一共分为八时代(注四七)。前一个十分法和后一个八分法,相同的地方在于分得细;但是,也许分得过细了,反而觉得烦琐。不同的地方,在于前一个分法的观点是经济的,后一个分法观点是政治的。

现在又看看中国哲学史的专书,是怎样去划分发展的阶段。这当中有分为四期的,上古、中古、近古、近世(注四八);也有分为三期的,成长期、嬗变期、发展期(注四九);还有只分为二时代的,子学时代、经学时代(注五○)。这三个分法,由四分法到二分法,显然是简单得多,而简单也就是一种好处。那由上古到近世的四分法,是借用通史的分法,观点可说是历史的;末了的三分法和二分法,观点却是哲学的。

话得说回来了,要是从帝尧年代开始,一直到二十世纪及其以后,中国思想之流又怎样划分阶段呢?这里试试采取学术的观点。要以中国学术的发展为背景,来看中国思想的发展。由此,中国思想之流,可以分为四大阶段︰一是传说时代或神话时代;二是义理时代或哲学时代;三是艺文时代或美学时代;四是格物时代或科学时代。传说时代是中国思想的初生期,大概由陶唐初到西周末;义理时代是中国思想的繁生期,大概由东周初到西汉中;艺文时代是中国思想的反生期,大概由西汉中到清朝末;格物时代是中国思想的新繁生期,大概由民国初到遥远的将来。这个新四分法,在时间上只是求个“大致不差”,那显然是不够准确的;不过,“分期推年,甚多出入”(注五一),要准确就有待于更多的信物了。

就思想源流跟思想分期的照应看,传说时代的中国思想是十哲的思想,因而中国思想的传说时代便是十哲时代;义理时代的中国思想是百家的思想,因而中国思想的义理时代便是百家时代;艺文时代的中国思想是一家的思想,因而中国思想的艺文时代是一家时代;格物时代的中国思想,可以预见到是新百家的思想;因而中国思想的格物时代,可以预见到是新百家时代──为什么呢?因为科学时代根本上就是思想自由的时代,因而在科学时代里定思想于一尊,都可以看作暂时存在的霸局。当中国更进入于科学时代里,中国思想便会积极活跃起来。那时候,我们便会重新看到,中国思想的多姿多彩;那时候,我们便会重新听到,百家的争鸣共鸣。

又就思想人物跟思想分期的照应看,十哲时代是由帝尧到周公的时代,这是没有问题的。百家时代的代表人选,倒是大有问题。这个时代的开始,由孔子来代表,还是由老子来代表?孔子老子谁先谁后,这里按下不谈;然而,这里却认为,不论是由孔子或者老子,来代表百家时代的开始,都不见得妥当──这是可以推想到的,周公跟孔子老子之间,该不是中国思想的真空阶段,从而该还有别的思想人物出现;换句话说,他们之间既然大概有五百五十年的距离,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周代的文化该有别的思想人物培养出来。而在事实上,周公之后孔子老子之前的思想人物,至少还有郑子产;郑子产之前的思想人物,至少还有管仲。关于他们两位在中国思想上的地位,这里也按下不谈;现在只要假定管仲在中国思上的地位,从而假定代表百家时代开始的思想人物,既不该是孔子,更不该是老子,而该是管仲。至于代表百家时代结束的思想人物,这里接受了被认为代表“子学时代”结束的淮南王(注五二)。由此,百家时代便是由管仲到淮南王的时代。

说到代表一家时代开始的思想人物,这里接受了被认为代表“经学时代”开始的董仲舒(注五三);至于代表一家时代结束的思想人物,也接受了被认为代表“经学时代”结束的康有为(注五四)。由此,一家时代便是由董仲舒到康有为的时代。末了,新百家时代的开始由谁来代表呢?这可说是最成问题的。可以入选的思想人物倒不少,我却选定了蔡元培。因为蔡元培那学术自由的作风,和那非宗教的思想,一方面是显露科学时代的基本精神,又一方面是发扬中国思想的优秀素质。至于新百家时代的结束,那正是遥遥无期。从而代表新百家时代结束的思想人物,便是一个长期的“谜”;现在谁要来“猜谜”,总是“言之过早”。由此,新百家时代暂时说是由蔡元培到“未知人”的时代。

中国思想的分期,总结起来,可以简化成下面的一个表式。

中国思想分期表


第六节中中国思想的行列

在十哲时代、一家时代,乃至新百家时代的思想人物,在辈份上都不成什么问题;只有在百家时代,思想人物的份辈,特别是老子的辈份,才成为大问题。他们的辈份问题,直接是个人的辈份问题,间接是四大家的辈份问题。就以孔子老子的辈份问题来说,这固然是他们谁是前辈谁是后辈的问题,同时是儒家第一还是道家第一的问题。不过,这个“天下第一家”的问题,前面已经简单解答了;只要看到“法儒墨道”的安排,便知道是法家第一。为什么是法家第一呢?因为前期法家人管仲郑子产,都是孔子老子的前辈。非常坚决地认定老子是孔子前辈的学者,也只是推想“老子比孔子至多不过大二十岁”(注五五);然而,郑子产比孔子却大了四十岁,比那位老子至少还大了二十多岁。管仲就更大了,他比孔子大了一百六十多岁,比那位老子至少也大了一百四十多岁。由此,在个人的辈份上,孔子老子都是管仲郑子产的后辈,这是毫无疑问的。并且管仲郑子产的思想,都属于法家思想;所以,在学派辈份上,法家便是四大家的第一家,这又是毫无疑问的。

现在需要进而为法家辩护了。

首先,如果儒家人认为,既然法家要请出管仲郑子产来,他们就要请出周公来;那就必须晓得,如果儒家要请出周公来,法家自然又可以请出太公来。这样,到底还是法家第一。

其次,索性不承认管仲郑子产是法家人吧,这可说得过去吗?有人说“这一流的人物──管仲、子产、申不害、商君──皆是实行的政治家,不是法理家,故不该称为‘法家’”;同时却又说“有了他们那种用刑罚的政治,方才有学理的‘法家’”;而韩非便是“那些学理的‘法家’之一(注五六)。这就恐怕说不过去了。照我所了解,那“一流的人物”都是”“良相”的人才,绝不只是“实行的”政治家;他们是知而后行的,不是不知而行的。换句话说、作为“良相”的政治家,必然有政治思想。因此,我们不好说他们没有“学理”;他们固然有政治的学理,也不见得没有“法理”的学理(注五七)。不过,只要管仲郑子产他们是有政治思想的政治家,他们便是堂堂正正的法家人,并不见得要等到韩非才算数。说到有了用刑罚的政治,才有学理的法家人,也不见得要等到韩非才算数。因为远古的中国,早就有了那用刑罚的政治;同样是用刑罚的政治,既然可以产生韩非这位后期法家人,当然又可以产生管仲郑子产这两位前期法家人。
这个问题如果不解释清楚,就会造成国家事务诸方面的关系混乱以至权力冲突;造成政治教育、工业,等等的横
其实,把法家人看作“法理学家”,是犯了照字直说的错误,从而认错了人家。法家这个“法”字,与其当作“法院”的法字去了解,不如当作“法学院”的法字去了解;由此,法家思想固然有法理的成分,但不见得那是主要的成份──法家的主要思想还是政治思想。所以,法家人主要是政治家,又是政治思想家。我在前面说过,法家人思想的主题是照顾人生的政治方面;由此,说法家人是政治思想家是不会错的。现在有人一面认为管仲郑子产是政治家,一面却不承认他们是法家人,这样说得过去吗?

既然事关管仲,就得说到管子书。我以为就算那是十足的“伪书”,还是无损于管仲作为思想家的身份。书是书,人是人;不可以人废书,也不可以书废人。管仲可以立说,但不一定著书;他自己并没有说着了什么书,着“伪书” 只是后人的“托古”。不过,“著书托古”总有“依托之因”。其“所以不托他人,独托管子”;则“虽非管子之书,而管子遗说必须有其存乎其间者”(注五八)。如此说来,《管子》这本“伪书”,反而对管仲那思想家的身份有利;管仲既然在思想上对后人发生重大的影响,他自己总不至于仅仅是一位“实行家”吧。

如果看过前面替管仲的辩护,还有人不承认管仲是百家时代的老大哥,也就等于不承认管仲是法家的起家人,从而不承认法家是中国思想的第一家;那么,我还可以请出郑子产来,替法家保卫“第一家”的历史地位。郑子产显然也没有著书,连依托他那大名的“伪书”也没有;然而,这也无损于他作为思想家的身份──其实,远古思想家,尤其是政治上的远古思想家,立说而不著书才是应有的历史事实。那本从春秋时代开始的《中国思想史》,便是从郑子产的思想讲起(注五九);此外,那本研究中国思想的《十批判书》也曾经明确提出,“法家的产生应该上溯到子产”(注六○)。这里可以说,百家时代的思想人物,在个人辈份上,如果不是管仲第一,便是郑子产第一;这就等于说,法家的起家人,如果不是管仲,便是郑子产。那样来来去去,在学派辈份上,中国思想的四大家,到底还是法家第一。

那一家在辈份上该列第二呢?这里认为不会是道家,而是儒家──孔子是儒家的起家人。第三家便是墨家;墨子是墨家的起家人。至于第四家就只好委屈道家来承受了──道家的起家人如果是庄子,那就当然是道家第四;只是,多数的说法是以老子作为道家的起家人,并且旧说又认为老子是孔子的前辈。由此,道家和儒家便争第二,而墨家就可能屈居第四了。

老子其人是谁呢?他的年代呢?这是一个十分难答的双关问题,但现在又不能避而不答;也不好只是把自己的意见简单讲出来,而该把种种意见详细讲讲。因而下文就要在份量上,长到完全失去了均衡;为了求内容的详尽,却是只好如此。

依照“老子韩非列传”,除了可以把关于老莱子的部份看作“附传”,老子其人便是“姓李”,“名耳,字聃”;往后又说到“周太史儋”,“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注六一)。如果太史儋是老子,孔子便是老子的前辈;如果孔子曾经学于老子,孔子却是老子的后辈了。只是,司马迁当时对于老子其人,已经搅不清楚。所以,虽然在写老子传的开头,他肯定地指姓称名;到末了却以游疑不定的口气说,“世莫知其然否”(注六二)。这样,后人要追踪老子,可说是希望太少了。
过去五十年间,后人跟着司马迁留下的路线,再去访查老子的雄心壮志,曾经表现过两次论辩的高潮;一次在二十年代,一次在三十年代,是由两本中国哲学史的先后出版所引起的(注六三)。论辩主要是环绕老子的三个化身,一是老聃说,二是李耳说,三是太史儋说。在年代上,老聃说是春秋说,李耳说太史儋说都是战国说。由此,在老子其人虽然有三个化身的争立,在其年代却只有两个时期的对抗。

老子其人的老聃说,原是世代相传的旧说,而以孔子向老聃问礼及从老聃助葬这两回事为根据。那虽然见于儒家书,但很可能是道家人虚构的故事;要来抬高老子,压低孔子。只以事关孔子曾子,因而震于圣贤之尊,也许又因道家当时得令,所以儒家后人不敢非议。这样一时失策,几乎永远上当了。不过,儒家后人“由于反抗道家的非礼,造孔子问礼之说,以谓你们道家始祖原是讲礼的”(注六四),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那绝不会是“故意”“自贬孔子,推崇老子”(注六五),却会是一种无心之失。

如果那两回事并不是虚构的,在早出的儒家书──《论语》《孟子》、《荀子》,应该总有提到;怎会只是见于晚出的儒家书《礼记》,而且又是见于《曾子问》这篇关于丧礼的专文。这一篇“专文”的本身十分靠不住,这是显而易见的。说到见于庄子书的有关事迹,那是同等的靠不住。根本上,庄子书不是历史的书,而是思想的书;就庄子书来推论思想是有力量的,就庄子书来考证历史却是没有力量的。何况在庄子书里,说孔子曾经学于老子的,虽然有好几次;但是,只有一次出现于内篇的《德充符》,而那一次所说的,又是通过“无趾”这个家伙的嘴巴,间接说出来的一句话吧了︰
“无趾语老聃曰︰孔子之于至人,其未耶──彼何频频以学子为?”(注六六)这一句话显然是要来凭空挖苦孔子的。只有无头无脑的人,才会相信“无趾”这个家伙的鬼话。

关于“问礼”及“助葬”那两回事,钱穆曾经合为一回事,做过明确的考辨︰

“孔子适周问礼于老聃,其事不见于《论语》、《孟子》。《史记》所载,盖袭自《庄子》。而《庄子‧寓言十九》,固不可信。后人必信以为真者,徒以有‘曾子问’从老聃助葬日食诸语为之旁证。”

“不徒史传可疑,即戴记亦虚造。盖出后世小儒,转袭孔子问礼老聃之语而假托其事。”

“故孔子见老聃问礼,不徒其年难定,抑且其地无据,其人无征,其事不信。”(注六七)

然而站在相反方面的胡适,经过很长的时间,并且到了他的暮年,还是坚持他当初的看法。他说︰

“四十年来,有些学者好象跑在我的前面去了。他们要进一步,把老子那个人……移后两三百年。”

可是,他不同意别人那“进一步”的“跑”︰

“我到今天还不感觉,我应该把老子这个人……挪移到战国后期去。”

他为什么不同意呢?因为在消极方面,他说︰

“我到今天,还没有看到这班怀疑的学人,提出什么可以叫我心服的证据。”(注六八)
而在积极方面,他差不多又把三十年前的旧话重提,并且是用足功力地重提︰

“依我们的新看法,古传说里孔子问礼于老聃,孔子‘从老聃助葬于巷党’,丝毫没有可怪可疑之点。”(注六九)

对那些“问礼”“助葬”的论辩,我以为主要在于认定确有其事的人证其“有”,而不在于认定并无其事的人证其“无”。能彀证其“有”,才可以“立”;不能证其“有”,便“立”不起来,那就倒下去了。所以,问题主要不在于“那班怀疑的学人”叫胡适“心服”,而是在于胡适叫“那班怀疑的学人”“心服”。

原来勇于疑古的胡适,三十年来竟然会始终认定,那“古传说”是“丝毫没有可怪可疑之点”,这实在使我觉得惊奇。那“古传说”岂不是十足的信史了?这又怎可以叫人“心服”呢﹗我自己对于那“古传说”,是要站在“那班怀疑的学人”这一边;我不认为孔子曾经向那位老聃问礼,也不认为孔子曾经跟那位老聃助葬。因此,我又不认为老子就是那位老聃,更不认为老子属于孔子的前辈。

那老聃说是完了,但老聃说还没有完;下面跟着要介绍,劳思光的新老聃说。他认为老聃有两位︰“有‘道家之老聃’,庄子所称者是也;有‘习礼之老聃’,礼记所载者是也”。“‘道家之老聃’应即姓‘老’名聃”,“应即为代表道德经思想之老聃”。这是老子即‘道家的老聃’之新说,比旧说合理得多;但“亦未敢以为最后断定”(注七○),这可说是论证还不够强──早在宋朝,叶适已经有“二老子说”︰“教孔子者必非著书之老子,而为此书者必非礼家所谓老聃”;由此,有儒家的老聃,又有道家的老子。这是“将一位老子,分为两位老子;而老子的问题,依然不能解决”(注七一)。

说老子是李耳的,是把老子传的传头和传尾接连起来,合拍而成姓李的合家欢。于是冯友兰便进而推论︰

“据此则李耳实有其人,不过司马迁误为与传说中之老聃为一人。”

“李耳为历史的人物,而老聃则为传说中的人物,二者是二非一也。”

“吾人今当依司马迁,认李耳为战国时老学首领。”(注七二)
此外,刘汝霖在先也说过︰

“老聃‘说了许多格言,却没有书行世’;至战国的李耳,始编辑成书”。只是,《史记》混为一人。”(注七三)

他们两位的李耳说,虽然是两种说法,只不过是小异而大同。小异的地方,在于老聃是传说的人物还是历史的人物;大同的地方,在于都认为李耳是战国时候写老子书的人,而老聃和李耳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对于那老聃的旧说,前面已经作了一个否定的结束,所以这里说来是不重要的了。重要的是对于李耳的说法。老子便是李耳,司马迁原已说得清清楚楚,早就该得到后人的支持;然而,那竟然迟迟得不到后人的支持,显然李耳说是有问题的──关于李耳这个人的史料,总是嫌太少了;所以,我们还不能彀认为,老子就是李耳。不过,保留下来,作为一说,当然可以;就在冯友兰来说,他也没有坚持这一说的确实性︰
“然‘书缺有间’,‘文献不足征’,……亦难执为必定无误。”(注七四)

至于说老子便是太史儋的,也是依据那《老子传》。罗根泽把“儋即老子”这第一种说法,看作出于“旧史记”或“老氏家谱或老子后人”;把“非也”这第二种说法,看作出于道家。他并且认为第一种说法可信,第二种说法不可信︰

“凡遇两说不能并存时,甲说可信,则乙说不可信;甲说不可信,则乙说可信。今老子传中,其所据道家说既不可信,则其所据旧史记及老子后人说,当然可信。”

此外,他还列出“旁证四事”,来支持他的论断︰

“我个人的意见以为,老子便是太史儋。”(注七五)

往后经过四年,他再来肯定他的论断︰

“史记老子传透露了,老子后人或史家认为老子即太史儋的消息,可知老子就是太史儋。”

“实则老子就是太史儋。”(注七六)
这个“太史儋说”,如同那“李耳说”,固然都可以保留下来,但都是有问题的。我以为仅仅靠司马迁“透露了”一点点“消息”,便认为“可知老子就是太史儋”,显然是判断下得太快;那样便说“可知”,也说得是“不可知”。史料的根据实在是太少了。至于所谓两说并存取其一的推论,那只可说是诡辩。太史儋和老子可能根本上毫不相干,因此我们绝不需要作出“非此即彼”的抉择;老子只可能是太史儋,也可能是李耳,但又可能是别人。

这里接着就来介绍两个新说,那是在老子传外面去追踪老子,而由钱穆提出的“詹何说”,和由郭沫若提出的“环渊说”。

钱穆曾经把古代中国历史里的有关人物,应有尽有地逐一论述,作成详尽的“老子杂辨”;然后归结起来,提出“詹何说”。

“今传道德五千言者,又出何人之手乎?曰︰此已无可确指。”

“然则必不得已,而求今道德五千言之作者,与其归之孔子时之丈人,与秦献公时之周史,无宁与之……詹何为得矣。”

“詹何宜可为儋何,或呼詹子”;而“老聃、太史儋”,又易与詹子相混。”

“詹何为南方之道者,与老聃似。”

“詹何有前识,与太史儋似。”

其言“与道德之意五千言似”,而又“其年粗合”。

所以,他一再以为老子也许是詹何。

“今不得已,而必为老子五千言寻其作者,则詹何庶其近之。”(注七七)

这一说虽然有其可取之处,不过并没有史料的直接根据,而只是由间接推论得来的假定;詹何其人既得不到老子传里人物的实证,詹何跟老子书的写作又没有关系可考。由此,“詹何说”固然“亦足以备一说”(注七八),但不外是假定吧了。
这里要讲到“环渊说”。

“环渊,楚人”;“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旨意”,“着上下篇。”(注七九)

“这里所著的‘上下篇’不就是《道德经》的上下篇吗?”

“环渊着‘上下篇’是史实”,现存《老子道德经》是环渊所著录。”(注八○)

那《孟子荀卿列传》里环渊的附传,是郭沫若提出新说的主要根据。附传的材料虽然只是那么简单,却是很有力的原料;这是直接的记录,不是间接的推论。环渊既然研究“黄老道德之术”,而有新意简要地发表出来;那末,老子着上下篇,和环渊着上下篇(注八一)这两回事,很可能只是一回事。由此又很可能,书同一本书,那“上下篇”就是这“上下篇”;人同一个人,老子就是环渊。由于得到直接明确的史料支持,“环渊说”是特别强的;可惜史料还是太少,也只可以留作一说吧了。

现在我要回到老子传里,再来访查老子一次;这尽管像是不必要的,我却认为不妨试试看。《老子传》到了结束的时候,说老子“至关”而要过关。

“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而去。”(注八二)

我想分析这传文的末了一段,尤其是开头那四个字,来找寻“将隐”的老子。头一个字“关”并不是姓,而是上文“至关”的“关”,这里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后面“令尹喜”三个字。“令”往下与“尹”连读,便读成“令尹”;再往上与“关”连读,又读成“关令尹”。这样的连读,自然可以把“喜”解作欢喜。可是,那四个字的意思,不一定是那样解法;不一定“是说‘关令尹’欢喜”(注八三),也可以是说关令尹名喜。并且,那还可以有另一种读法和解法︰“令”往上与“关”连读,便读成“关令”;“尹”往下与“喜”连读,便读成“尹喜”。这便是说做“关令”的“尹喜”,而要解为官职和姓名了。那么,这四个字就可以是两套名词︰

“关令尹”;“喜”──“关令”;“尹喜”。

由此,“似谓关尹喜聃之见过,非其名为喜也”(注八四)。这个解释,并不一定是对的。又由此,班固自注“关尹子”,说他“名喜”(注八五),也就不见得是班固“误解了史记”(注八六)。而且在班固之前,传说那紧接着司马迁的刘向,在《列仙传》里也曾如此说过;只是,那《列仙传》恐怕并不是刘向的作品。然而,事实上总是有后人曾经在那传里说过︰“关令尹喜者”,“尹喜抱关含德为务”,以及“尹喜亦自著书九篇号曰关尹子”(注八七)。这样,那个“喜”字显然是“名”,而“尹喜”二字便显然是姓名了。其实,把“尹喜”作为“姓名”看的人,并不只是《列仙传》的作者(注八八);而且,在看得到一本“关尹子”,又是依旧本照题“尹喜撰”(注八九)的。所以,如果把“关令尹喜曰”,解为“做‘关令’的‘尹喜’说”,我认为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里要进而推论,所有“关尹”、“关令尹”、“关尹子”、“关令子”这些名堂,可以说只是同一个名堂的来来去去,而其人或其书的作者可能便是那位“尹喜”。由此,还可以进而推论,如果关尹便是环渊(注九○),而关尹又是尹喜;那末,环渊也可能是尹喜了。这样,尹喜也许是老子书的作者,尹喜也许是老子其人──这是我在《老子传》里,所能访查到的那最后一位老子,尹喜。

既然是尹喜自己著书,为什么他要推到老子身上呢?这该是由于他的人生态度──他是一位“隐君子”,“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注九一);所以,他不表明自己的作者身份,而假造那位老子做他的替身,就像现在有人用笔名发表文章一样,那可说是自然不过的。又由于老子是假造出来的,为了避免别人追问下落的麻烦,便索性一假再假,假造老子过关而“莫知其所终”(注九二)的故事。这很可能就是守关的尹喜造出来的。到底有没有那一回事,谁也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说有这么一回事,大家便替他传出去了。后来这个神秘的乃至是神仙的故事,辗转到了司马迁的笔下,写来“像煞有介事”;可是,就现在看来,那很可能是尹喜这位隐者的脱身之计。这是可以想象到的,事实上不可能有那位老子为尹喜“著书上下篇”,而“著书上下篇”的人倒很可能是尹喜自己。

我这个“尹喜说”,又只是以传文为主要的根据,显得不够气力;虽然“尹喜说”跟“环渊说”可以相通,而尹喜和环渊可以说合,这还是不够强的。那样有论无证,总是不能服人,但也许不失为一说吧了。
回头计算一下,对于老子其人,已经介绍了七说︰旧老聃说、新老聃说、李耳说、太史儋说、詹何说、环渊说、尹喜说。虽然有了七说之多,仍旧说不出很可信的结论──“老子其人”这个问题,实在使后人大伤脑筋。基本的困难,在于有关的史料,不只是太少了,而且是非常乱。这在我们后人,谁都无能为力;因而谁的说法,也不能够“自圆其说”。所以,七说当中任何一说,要得到公意的承认,都是很不容易的。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还要有一说,可以得到公意的承认;这就只好说,“老子其人”是一位“无名氏”──无名氏说。其实,“老子”也可能原来只是书名,并不是人名;但由于书上没有作者的名字,后人于有意无意之间,误把书名作人名。这是说,“老子”因书而成人。于是,那一本原是无名氏之书,变成有名氏之书;从此“老子”有其书,又有其人。这就害得大家,走遍天涯海角,找寻“老子”去了,只苦于“踏破铁鞋无觅处”。话得说回来,既然那位被称为“隐君子”的无名氏,是“以自隐无名为务”的思想家;后人要知道他的真名,正是谈何容易﹗在二千多年前,司马迁就不知道;现在我们更难知道,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了──如果将来有出乎意外的新发展,带来公认的定论,这自然是谁都喜闻乐见的。
这里要转过来考究老子的年代。由于老子其人很难确定,老子年代看来也很难确定;可是,依我所见关于老子其人其书的文献看来,对于老子年代倒有相当明确的公意。大多数的学者,都倾向于不把老子看作先进的思想家,却把他看作后起之秀;至于这位后起之秀的年代,他们不认为是春秋时期,可能是春秋战国过渡时期,更可能是战国时期──说他是李耳,他的年代是战国;说他是太史儋,他的年代是战国;说他是詹何,环渊,他的年代还是战国。说他是尹喜,说他是无名氏,他的年代大概不会是见周之初衰的春秋时期,可能是“见周之衰”(注九三)的春秋战国过渡时期,更可能就是见周之再衰的战国时期;但他不只是不会先于孔子,并且是后于墨子。至于说他是“道家的老聃”,他就“大约在孔子之后”,“大略先于庄子”(注九四),这样又可说是后于墨子;那么,他的年代还不会是秋时期,最早只可能是春秋战国过渡时期。只有说他是孔子前辈的老聃,他的年代才是春秋时期;但这个旧老聃说,已经变成少数派,而且是越来越少的少数派了。
总结起来,我以为老子书及其作者的年代,大概是战国,而且很可能是战国初期,但也可能是春秋战国过渡时期。不过,书总是在《论语》后,也在墨子书后,但在庄子书前;人总是在孔子后,也在墨子后,却在庄子前。所以,我认为道家起家于法儒墨三家之后,是中国思想四大家的最后一家,总可说是站得住的。
这里还可以问,再就思想背景看,道家的辈份又怎样呢?从春秋战国的时代背景,来看四大家起家的先后,最后起的一家又是道家,而不是法儒墨三家当中任何一家;换句话说,道家思想发生的年代,很不可能是春秋时期,却很可能是春秋时期以后。
周朝由盛而衰,由天下有道转变为天下无道。面对这个乱局,先进各家都积极提出主张,要重建太平盛世;正如章学诚所说,“周衰文弊,诸子争鸣”,“思以其学易天下”(注九六)。只是,天下越来越乱,甚至于天下大乱。先进各家的思想,说来头头是道,像是什么都想通了;却仍然无济于事,无补于大局。这才会触发后人再想下去,在旧思路不通的时候,开辟思想新路线。
于是,有新思想的产生,成为旧思想的反动,爆发一场思想的革命──由以群体为主体,走向以个体为主体;由社会的规范,走向自然的发展;由有为而治,走向无为而治;由多言之教,走向不言之教……。这便是由先进的法儒墨三家思想,走向后进的道家思想。由此峰回路转,中国思想的发展,达到了划时代的新阶段,开拓出无比清新的意境。所以,就思想发生的时代背景说,道家还是第四家。
末了可以再问,从四大家思想的关系看,道家的辈份又怎样呢?思想本身的发展,有“正”有“反”也有“合”。在“正”跟“反”的关系上,自然是先有正,而后有反──“反者道之动”(注九七)。道家思想既然是各家思想的反动,把法儒墨的思想都反对到了;那就可见三家思想发生于先,道家思想发生于后,这才有作反的机会。所以,对三家思想作反的道家思想,显然又是第四家。在“正反”跟“合”的关系上,又自然是先有正反,而后有合。

对于各家在思想上的对立,如果道家有综合的机会,那就表明道家又是后起的一家。在这方面,司马迁早已说过,对于各家思想,道家是有所合︰
“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
道家思想是不是尽如司马迁所说,吸收了各家“之大顺”、“之善”、“之要”,这里用不着管他。但是在学派的辈份上,司马迁认定道家后起,正是“意在不言中”;这“言外之意”,谁也可以在字里行间领会到。说到这里,在四大家当中,道家屈居第四,简直是前生注定了──就算把道家的起家人追认到老子之前的杨朱,道家还是要屈居第四,因为杨朱后于墨子。
我已经从四方八面推敲道家的年代;而从四方八面所得到的判断大体上是一致的──一致地判断,在四大家当中,道家是年代最后的一家;换句话说,在四大学派当中,道家是年资最浅的一派。
 现在让我就他们的辈份,简单再说一次,作为行列问题的结论︰
这个问题如果不解释清楚,就会造成国家事务诸方面的关系混乱以至权力冲突;造成政治教育、工业,等等的横
法家老大,春秋思想;
儒家老二,春秋思想;
墨家老三,春秋战国过渡思想;
道家老四,战国思想。
这个问题如果不解释清楚,就会造成国家事务诸方面的关系混乱以至权力冲突;造成政治教育、工业,等等的横

【附注】
注五五同注一(1)44页
注五六同注一(3)80页;81页
注五七王振先 中国古代法理学 台湾  商务 1966
注五八 罗根泽 诸子考察 499页;500页
注五八罗根泽 北京 人民 1958
注五九同注三三
注六○郭沫若 十批判书 272页 北京 科学1966
注六一同注四2139页;2142页
注六二同注四2142页
注六三一九一九年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出版;一九三一年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出版。
注六四同注五八254页
注六五严灵峰 老庄研究 509页,台湾 中华1966
注六六 王先谦 庄子集解 33页,台湾 世界 1965
注六七注钱 穆 同注  先秦诸子系年5页;6页;8页  香港大学1956
注六八同注一(1)
注六九胡适 淮南王书 手稿影印本序 31页 台湾 商务1962
注七○劳思光 中国哲学史同第一卷149页;147页;146页香港 崇基注1968
注七一同注五八 259页
注七二同注三五 212页;213页
注七三同注五八 265页
注七四同注三五 213页
注七五同注五八209-10页;207页
注七六同注五八256页;220页
注七七同注六七223页;205页;206页;224页
注七八同注六七 204页
注七九同注2347页
注八○郭沫若 青铜时代 198页;199页 北京同科学1966
注八一同注四2141页;2347页
注八二同注四2141页
注八三同注八○199页
注八四同注六七同注同208页
注八五同注同注一七同注同1730页
注八六同注同注八○同注同199页
注八七同注王照圆同注同同列仙传校正本同注王叙;4页;附录2页
同注同注同同注同注同龙溪龙溪精舍丛书同潮阳郑氏刻本同1918
注八八同注同注四同注同注2141页
注八九同注尹同喜 同注同关尹子同上海同商务同1937
注九○同注同注八○同注同199页
同注同注同同注六七同注同208页
注九一同注同注四同注同注2142页;2141页
注九二同注同注四同注同注2141页
注九三同注同上
注九四同注同注七○同注同149页;146页
注九五同注同注五八同注同历代学者考证老子年代的总成绩
注九六同注章学诚同注同注文史通义同104页
同注同注同龙溪精龙溪精龙香港同太平同1964
注九七同注王同弼同注同注老子道德经注同25页,台湾同世界同1963


(香港中文大学──《学记》,第2期,196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