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林连玉师二三事

族魂林连玉

记林连玉师二三事
李荐鸿
 

十二月二十一日在吉隆坡中华大会堂瞻仰了林连玉师的遗容,下午参加了林师的葬礼,回到家里,一时思潮起伏,往事就像银幕上的画面,连续不断地在眼前出现,驱之难去。

二十五年前,我在吉隆坡循人中学初中毕业后,当时循中尚未增办高中班,不得已,只好投考尊孔中学高中部。成绩揭晓后,我被录取,被编入高中一乙班。在开学的第一天便听见同学们说,本班的华文导师就是林连玉师。这真是一项预想不到的好消息,使我回到家里,兴奋了整个晚上。其实对林师的景仰,早在小学时期,业已深深地铭刻在心坎里。当年在课堂上听孙瑞炎师、林参天师等讲述林师为华教奋斗的事迹,小小的心灵,已经对林师有了无限的崇敬。待到一九五六年末,为了挽救华教,董教总等三大机构,在林师等人的领导下,就在吉隆坡中华大会堂发动了所谓“火炬运动”,号召并动员了数以千计的青年学子,深入民间,展开支持及爱护华教的宣传运动。这一项运动,事后的确对广大的民众,在母语教育问题上,起了很大的教育作用。我当时刚好小学毕业,年纪也只得十二三岁,可是由于出身于贫苦的家庭,得不到什么物质上的享受,却比一般富家子弟,享有更多的自由。当时在一班比我年长的老大哥老大姐的号召下,竟然也加入了成为该项运动的成员之一,被派到双溪普汝一带,进行宣传工作。这就是我第一次受到林师精神的感召,置身于林师所领导的爱护华教的队伍中。想不到四年之后,我竟然有机会接受林师亲自的教诲,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为幸福的事吗?

林师授课,常不假借于课本,对于许多篇章,皆能成诵。现在还记得当年林师在课堂上讲授名篇《琵琶行》的神态。林师先以其抑扬顿挫的声调,将该名篇吟诵一过,接着逐句加以剖析。当他讲到“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这一句时,只见林师瘦削的身躯,微微震动,声调颤然,业已半白的双鬓,也如微风中的细草。一时班上鸦雀无声,令人感极而悲,为之凄然泪下。始信吾师真乃感情中人也。事后想起,像这样动人的讲课,实在不可多得。平生只有在听饶小园师讲《桃花扇余韵》中“哀江南”一段,和早年林参天师讲都德的《最后一课》时有过同样的感受。现在林师、参天师和小园师都已相继作故,思之令人为之怅然。

光明磊落  奉公守法

可是这种幸福很快便结束了。一九六一年中,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林师因挽救华教所作的奋斗,为当道者所忌,终于被褫夺了公民权,随后连教师注册证也被吊销了。当时消息传来,群情悲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而林师却能处之泰然,将一己的得失,置之于度外。犹记得,在向尊中全体师生告别的讲话中,林师一再劝慰诸生,务以学业为重,安心学习,不可为其个人的遭遇而忧憾。至于加诸于其本人的不公平的对待,将遵循法律途径,继续和当道者周旋到底,绝不低头。想不到当时还有人指责林师为捣乱分子。其实林师生平,出处光明磊落,奉公守法,如果还有人敢否认林师是国家的好公民,我不晓得有谁还配称为国家的好公民?

我虽然在校中接受林师教诲的日子极为有限,可是在林师离开尊中后,还常到林师座落在巫族同胞聚居的甘榜峇鲁的寓所,聆听林师讲述其生平和为华教奋斗的经过。林师的言论行谊,可记者甚多,有一部分已经成为家传户晓的故事。现在聊将林师亲口所述,且未为外界所知者,略举一二,以见吾师一生光风霁月的胸怀。

林师一生,言行一致。其为华教鞠躬尽瘁,乃完全出诸于个人的良知;其奋斗的目的乃在于尽其身为国家公民的天职,平生视利禄如草芥。反观今日,在百千所谓华教斗士、华人救星中,能不斤斤于个人的名位,一心一意为国家、民族求福利如林师者,尚有几个?在林师的灵前,他们能无愧乎?

善作论文尤精旧诗

林师除了善作议论文字外,尤精旧诗词。他的诗作多收集在《吴钩集》(注1)一书中。诗集而称吴钩,这是因为,他的所有诗篇,也都是为自己的战斗目标而作的。林师在遭受迫害后,曾将部分诗稿,在一本叫作《亦经》的杂志上刊出。《亦经》流传不广,知之者甚少,是一种富有帮派色彩的刊物。林师的作品在该杂志发表后,便有人放出流言,说林师已经转向。其实证诸事后,放流言者,无非出自一厢的情愿,而听信流言者,也只是一些耳食之徒而已。林师一生顶天立地,岂能轻易为任何帮派所左右哉?至于林诗作中的战斗精神,例如已为大家所熟知的名句“横挥铁腕批龙甲,怒奋空拳搏虎头”,我想只有鲁迅先生的“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堪与匹比。其实林师一生的业绩,正好和鲁迅先生战斗的一生,前后互相辉映。他们的骨头都是最硬的。

某次林师因事赴新加坡,与著名的文学家连士升先生见了面,针对当时华教所处的困境交换了意见。连先生认为,华教在此无可奈何的处境中,也唯有“削足适履”而已。林师则大不以为然,坦然回答道:“你以为削足适履,就可以解决问题吗?我只怕日后连双脚都得被砍掉。。从这一段对话,即可见林师斗志之坚,目光之远,在一般学者中,实鲜有其俦。

与梁宇皋的恩怨

再下来,说到有关林师与梁宇皋先生之间一段恩怨,其来龙去脉,报章上已有评述,不必再费笔墨。当时,林师的言论,受尽压制,所有华文报章皆不敢刊载林师的文告。为了反驳梁氏对他的指责,林师无奈,只得自掏荷包,将其所作《答梁宇皋先生书》以广告方式,在报章上发表。该文我本来曾经剪存,后经多次搬迁,终于遗失了。当时梁氏指林师是一江湖卖药者,林师则以“皓首匹夫”还敬之。现在想起当时拜读该文时的感受,只觉得林师在揭发梁氏之过,辞锋之前,真可以称得上如匕首,如投枪,洋洋千余言,漓淋尽致,读后令人发指。其痛快处只有在读《三国演义》第九十三回:“姜伯约归降孔明,武乡候骂死王朗”中,孔明怒斥王朗一段,始能得之。事后不久,梁氏也就告别了人间,而两人之间的恩怨也就不了了之。

应出版林连玉纪念集

林师已经和我们永别了。后人除了秉承林师的遗志,坚持其奋斗的目标外,我以为还有三件事件是我们必须做的。第一,我们必须响应董教总所发起的“林连玉教育基金”的设立,让我们的后一代有机会继续承受林师的余泽;第二,董教总应当即刻筹划出版。林连玉先生纪念集。以示对这一代完人的纪念与敬仰;第三,在林师门生故旧中,饱学能文之士,比比皆是,希望他们之中,有人能汇集有关林师生平的资料及其为华教奋斗的文献,写出一部内容翔实,立场公正的“林连玉传”,让年轻的一辈和我们的后代,能够藉以了解:为了他们的权益,他们的先辈是怎样战斗过来的。虽然林师的一生功过,未曾盖棺已能论定,可是有了一部“林连玉传”之后,我想,广大的群众也将更能体会到林师奋斗的精神。窃以为在这一方面,陆庭谕先生、李业霖先生诸人都是撰写林师传记的最佳人选。但愿我这愿望,不会落空,则林师必定将含笑九泉,感到无限的安慰。  

本文原载1986.1.4《星洲日报》。

注1:此为作者误记。《吴钩集》是杂文集,林先生的诗作是收在《连玉诗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