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林连玉

 族魂林连玉

我与林连玉
黄润岳

古人云:盖棺方可论定。连玉是于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八日与世长辞,我前前后后收到十多位朋友寄来有关的报纸,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的交谊深厚。

龙引郑振中先生是我事业上的知交,我们一同为新文龙中华中学服务,后来又为了保卫独中而努力,十四年如一日。对我来说,他为父为兄,为亲为友,是我的支柱,是我的依靠,是我的鼓舞。尤其是我担任华校教总主席的前后,好像有他在,我就无后顾之虑。一旦政府要取消我的公民权和教师证的话,我不用托妻寄予,振中先生一定会为我安排。我内心深处,有些信心。我的独子亦乐在峇株医院出世时,我在英国读书,每天由振中先生将饭菜送与显钦。到用饭时间,他先在附近的咖啡店将食物加热,然后送去医院。后来他住在新山中央医院,我们也煮鸡汤或熬牛肉汤,每三五天就送去。我和他知己知心,几乎是无限事都在不言中。彼此都有一种会心的了解,无言的默契。

振中先生逝世,我真是如丧考妣。我写了许多诗文纪念他,我的《龙引十四年》和《独中论丛》,都是献给他的。每年清明,我率全家大小到他坟上献花;每年忌日,我一定写一篇悼念他的文章。十年不断,直到我退休离开大马。

连玉兄和我是道义之交,情逾骨肉。这个“逾”,不只是跨越,而且是超越了。我们是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而且奋斗到底。这个目标就是发扬华人文化和维护华文教育。这个目标不是少数个人的,而是集体长远的。

我只在教总这方面追随了他几年,自愧不如远甚。由于我们有相同的看法,相同的领受,相同的操守,所以私交至笃。

一九七五年四月卅日,他有信给我:

“老兄在远不遗,万里外驰书相候,读后甚觉快慰。临别时,因为有所感触,所以缀为俚语,题在我们三人(连玉兄、我及陆庭谕兄)合影的后面,那是实情,并非溢美。这张像,我认为有历史的价值。在我的心目中,教总数得出的,也只有我们三个,我是开创者,你是继绝者,陆(庭谕)则寄望于将来。

“教总影响于华人的社会,极深且广。在这一阶段历史中,自然会有光辉的一页。我希望后世的历史家对于老兄会大书一笔。

“我生活如常,每天依旧到逸园消遣,早出晚归,既成规律。今年已七十五岁,所谓风烛残年,一切世事不问,胸中全无渣滓,真是逍遥自在了。

“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的主张,我们的努力,将是我们民族最宝贵的遗产。我深深的相信:今后必将日益发扬光大,形成莫大的力量,达到我们所争取的民族平等的目标。当真理伸展的时候,我希望人们会传诵‘就中数三人,林黄并一陆’的佳话。”

连玉兄在这一封信中,两度提出他的希望,那就是庭谕兄和我能够分享将来在历史上的光辉的一页。庭谕的确在继承他的未完成的使命,老而弥坚。他自己会有他的一份光荣。至于我呢?我的浓厚的老庄思想,使我为而不有,功成勿居。我愿只是尽其在我,为无为而已。

搬了几次家,那张三人彩色相,还藏在地下室的铁箱中。连玉兄在相片背后的题诗,我也不记得了。十年时间,对我个人来说,已是相当长的历史,我自己都忘记为何传诵,遑论他人?连玉兄自己在大马华人的历史上,自有其不可磨灭的光荣的一页。那已是后人后事。

历史由谁来写呢?写的人用什么观点?站在什么立场呢?当万人空巷,为丧考妣,送殡行列长达一里,齐呼一代华教斗士精神不死的时候,陆庭谕兄还要挺身而出,坚决否认:“林连玉先生依赖麻将抽水度余生”,希望“芸芸政客勿趁机捞政治资本”。将来的事,就更难说了!

连玉兄的诗,如“横挥铁腕批龙甲,怒奋空拳搏虎头”,倒真是可比唐宋,传诵不绝。他的文章,简明扼要,深入浅出。不讲别的,只看他的遗嘱,便可明白他的为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他的遗嘱在丧事方面,头两条就是不可聘法师和尚或尼姑打斋超度,不焚冥镪。子曰:丧与其易也宁戚。他的第三条是出殡时不用音乐仪仗联轴。至于他要葬在华人义山,准备夫妻合葬,最简修筑坟墓,墓碑只列出姓名生卒年份,都十足表现出他的儒家思想和儒者态度。一点也不迷信,一点也不浮华。他一生以教育为业,安贫乐道。“林连玉先生不仅先知先觉,同时能身体力行,以先知知后知,以先觉觉后觉”(治丧会公祭文),可谓一代完儒了。

他有《回忆片片录》十六册,请我替他保存,留到死后才能出版。他既已先去,庭谕兄来信询问我的意见。我认为倘能出版,使大家更明白连玉先生之文章、道德、人格、操守;同时知道维护华文教育之奋斗经过。昔孔子修《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司马迁编《史记》,盖恐明圣盛德不载,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连玉兄立德立功立言,可谓三不朽矣。人死留名,虎死留皮。正是他求仁得仁之事。

他一再希望我也能在史上有名。我的看法不同,名不过是一个符号。别讲死后,如今我的姓名就已经乱了。有人称我为黄先生,有人称我为王先生;有人照洋人习惯称我为岳先生。我在加拿大住了十多年了,英文的“姓”与“名”是同一个字,洋人问我“第一姓名”或“最后的姓名”,我常常要考虑一番,才答得出来。“第一姓名”是指名字,我的名字应该是润岳,用英文拼出,变成了两个字。于是我的名字便是润了,因为岳字成为“中间的姓名”,通常洋人是不叫出来的。如此看来,就是留芳百世,于我又何有哉?

连玉兄常引用梁启超的话:十年以后当知我。他却在他的“隆情小筑”隐居了二十年。想当年,他以教总相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临危不惧,临难不苟免,我算是稳住了江山,保存了华文独中的一支命脉。时过境迁,那看来似乎是轰轰烈烈的事,不过是茫茫大海中的一个浪花而已。

我和连玉先生可谓患难交,道义交,生死交。当我读到庭谕来信“虽是人生历程,不免黯然”,我已泫然泪下,不能自禁。这就是人生?他比我大二十岁,我的人生历程还有多长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人生历程一定都会有个终点。而且我更确信,我这人生历程的终点,便是无路历程的起点,那就是永生。 

本文原载1986.12.13《星洲日报》。


摄于1973年11月,吉隆坡的林连玉、黄润岳、陆庭谕三人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