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林连玉先生

 

啊,林连玉先生
里风
 

偌大的雪中华大会堂礼堂,两边六道大门都敞开着,却也驱散不掉因人潮汹涌而积压起来的闷热。顾不得揩抹鼻尖上泌出的细汗,我挥着机械化了的手腕,忙着写一张又一张的收据,而等着捐助林连玉基金的人群却还排着长龙。......是啊,这是林连玉先生在此逗留的最后一夜了,敬慕的人都赶着来瞻仰最后一眼。偶尔抬起眼来,万头攒动之上那幅巨像:观骨高耸、双眼深陷、前牙微露,就那么默默的凝视着前方;四天前初闻噩耗的悲痛又悄悄爬上心头,忙低下头来-----我一直是回避着看这幅巨相的。

一百元,无名氏,我不禁抬起头端详眼前的人:一手按着个陈旧的钢盔帽,另一手从裤袋里掏出一百元来,皮肤黝黑,一脸 腆老土样的青年人。我的鼻子不禁一酸,眼眶一红,那股悲哀又不完全是悲哀的感觉在胸腔内膨胀着。想着林先生,总不禁的要把他与这些平凡的普通人联想起来,也许是他的感情本来跟他们是一样的朴直;也许是他的生活本来跟他们是一样的清苦;也许是他本来跟他们一样是最直率拥护应该拥护着的东西。但,最令我忘不了的,是林先生亲口追忆他被褫夺公民权时那段“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许多无名氏把钱塞进信封里悄悄放在逸园公馆的信箱里;许多工厂工友放工后特往逸园公馆将裤袋内的银角、揉皱的钞票一股脑儿倒掏出来给他,望着这些血汗钱,林先生常常感动得哭了!

林先生的感情,表里如一,胸膛内是一团火,外面也流露出来的。当他在课堂上讲授名篇《琵琶行》,念及“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时,竟然声调颤然,身躯微微震动,令班上同学也鸦雀无声,凄然泪下。当他因太太病倒,无钱医治,同学闻讯集议捐集一点钱送给他时,竟然有两颗晶莹的泪珠在他的凹入的眼眶中流了下来,他哽咽着对那些同学说:“......”吃教育饭是死路,我老早就打算退出教育界了。可是,我始终没有这样做,这就是因为良心不许我这么做。你们给我精神上的安慰太大了,我不晓得要如何感激你们......”。当尊孔梁成业老师因沦陷时期参加抗日部队,长期活动,营养不良,患上疟疾,放下娇妻幼儿,撒手尘寰,出殡当天,林先生代表尊孔全体师生致祭,竟然涕泪交流,在灵柩前边讲边哭,令那群初学上“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这句江湖话的学生颇不以为然。

林先生的学生的这些片段的追忆,非常形象的勾画出他这个性情中人物,真符合了鲁迅所说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不要说做到像他的“敢怒敢言”,“敢做敢为”,单单是“敢笑敢哭”,我就无法比上他了。活在这新时代,我们不应该比他更大胆、更潇洒、更不拘束吗?但是,出殡前举行公祭时,我默默站在陆先生身旁,听着他低沉悲痛的声调:“......他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更甘为华社牛。他为华文教育奋斗,义无反顾。公民权的褫夺,迫不倒他;子弹的要挟,吓不倒他。他真正做到了‘富贵不能淫’,他真正做到了‘贫贱不能移’,他真正做到了‘威武不能屈’......”我的泪水泉涌直下,一发不可收拾,我竟然慢慢挪动着躲藏在一个身躯高大的男士的身后,深怕被录像机拍摄到了。接着,追悼会上,听着陆先生这次是干涩沙哑的声音:“......‘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为真理奋斗终身的志士们,当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想到的决不是个人,而是真理;不是个人的遭遇,而是真理的胜利。......。我的眼泪一样泉涌而下,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我一样想找个地方“藏丑”,但这次人潮已没上次那样拥挤,结果悄悄踱出礼堂外,还是惊动《星报》及《星洲日报》记者来探询一番。

林连玉的不拘形式,不拘小节,还是从阅读与他共同战斗的老友黄润岳先生的文章中知悉,黄先生写道:“......他比我大上廿余岁,我倒从不曾对他‘敬老尊贤’。反之,我们是朋友,我们之间,常是嘻嘻哈哈,而我和他开玩笑的时候多。有时我们几个熟人在一起,开起玩笑来,毫无分寸。我们曾经打过一次赌:在吉冷吉瀑布作天体运动。他是领先赤裸裸的跳入清溪中的,可惜我们无缨可濯。......”至此,我不禁拍腿大笑,很欣赏林先生的豪放不羁。但是,后来却知道圈中有人颇不满这段描叙,认为对林先生伟大的形象会有所损害,我不禁愕然之极。

初次拜见林先生时,是与老前辈同去,当时是抱着敬仰若神明的心情。林先生其时已视力衰退,只能分辨出男或女,或衣着的颜色。他披挂一件宽大的白色衬衫,使干枯的身躯显得更瘦弱。在缓缓转动的风扇下,我们小辈们静静坐在一旁,拉长耳朵聆听着长辈们的谈话。林先生略带福建永春腔的华语,尤难钻进耳朵,但是他的滔滔不绝,谈到激昂处,还会挥舞着拳头,敲击在手掌上,这一切都令我刮目相看,心想:八十多岁尚且如此,年轻时的气概可想而知!再次去找他时,是与几个朋友抓着几个历史疑问,预备跟他辩论辩论。他竟然开门见山先一个一个问我们的年龄,再紧追问我们哪一位对那段历史掌握多少,结果个个鸦雀无言,面面相觑,第一个回合就无力招架了。至此,我始感觉到林先生的锐利,始窥到林先生与英殖民政府官员谈判的能耐。以后,更熟悉时,他追忆在已故陈祯禄家中责骂陈修信的故事,谈得兴起,就颤颤地托起身来,站在我面前,一手插腰,一手指着我,非常逼真的表演给我们看,大家笑成一团,他也不理睬。以后,为着编纂特刊,常常打电话联络他,向他了解某段历史的背景,征求他的意见。他也常常打电话来,警告要提防“综合学校”计划背后的企图,大大赞许与回教党的对话......,每次一谈就是半个钟头,足见其之“长气”。谈到东姑蓄意歪曲历史事实,为自己涂脂抹粉时,他破口大骂之王八蛋,我不惊讶于他用词的不文雅,却暗暗激动于他棱角的无恙。有一晚,去找他时,那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孙子喊着:阿公,你的朋友来看你了!我不禁哑然失笑。最后一次跟他通电话时,是他进医院的前夕,他来通知他不能完成那篇文章,他说他心情不好。我竟也很“老友”似的劝慰他,没想到过了两天他就进院了,从此一卧不起。

黄润岳先生说得对:我们对他愈熟悉,我们便会愈尊敬他。林先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独特作风的人,他弱瘦的身体包裹着是一颗火红、永远跳跃着的心。因此,想用一套世俗的道德标准来框着他,使他道貌岸然,使他凛然不可侵犯,林连玉将不是林连玉了,他也将不会做出这许多中规中矩的中庸人所做不出的事了!

炎日高照下,万人的送殡队伍在长长的街道拉成里许长,肃穆庄严地蠕蠕前进着。耳际飘来了这样的感叹:“林先生,真是死得其时,正值民族地位江河日下,人人愤慨不平时,为表示不满,来送殡的人也就多了。”这样的话儿似曾在那儿听过,我猛然联想起是在惊叹林先生能在短短的十多年里作出那么多件事的一个场合里,当时也有人说:“林先生生得其时,那个年代比较容易办事,现在呀,可难得多罗!”滚滚的历史洪流,是由世世代代有名或无名英雄的鲜血汇集而成的,他们的鲜血都是一样红的。问题不在你生在哪一年代,而是你怎样渡过你的生命。林先生为什么要托妻寄子?出事后他为什么要避嫌躲开朋友?有些朋友为什么也要躲开他?听听白纯瑜校长的话,就非常明白斗争的道路都不是平坦的,他说:“林先生走后,我协助黄润岳接起那接力棒。当时说不怕是假的,但怕有什么用,一定要有人去做的嘛!”过后,有人想去发掘林先生的伟大处或不足处时,林先生总是淡淡的说:“我是尽时代的责任,当时事情来了,我就得顶上来,容不得踟躇再三,瞻前顾后。”他甚至还勉励我们:“现在要看你们这批年青人了,你们的处境比我困难得多,你们要加倍努力呀!”而这不久之前,他还刚刚愤恨的说,“有关当局对我的迫害,真是无以复加,他们摔破了我饭碗,剥夺了我作为公民的权利,还要封我的笔,要我在这世上销声匿迹,要迫我走头无路呀!”但是,林先生毕竟是“就是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足的时候,我也要铜铁一般顽强的生存下去!”

送君千里,也总有尽头的时候,送殡行列终于来到了林连玉安葬之墓地,四周荒凉,无其它墓穴,他将暂时孤零零长眠于此,但庆幸的是还有一幅巨大的教总旗帜陪伴着他。我手抓着一把黄土,随着前面的人群,掷在覆盖着那面旗帜的棺木时,不禁黯然神伤,茫然若失。啊,林先生生前有好多未竟的心愿,而其中一桩是标榜“公正民主、为民服务”的英文《星报》,刊登了前首相东姑污蔑教总歪曲历史的专栏文章,却不敢让林先生有个澄清事实、辨别是非的机会。林先生的苦闷该不下于当年被封笔的时候,因此临进医院前,他来电问及此事,在病床上也还是频频问及此事。他那篇因心情不佳而停止写下去的文章,原本是为召开记者招待会驳斥东姑用的,现在是成了他最后的未完成的遗作。这篇未完成的遗作将永远包藏着这个心酸的故事,它同时也告诉了大家,林先生是像鲁迅一样的执着:“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三个星期后,重新站在林先生的墓前。墓地的黄土还很新,墓穴还没有填盖上来,两块石灰板压在棺木上,因此看不到棺木,也看不到旗帜了。四周一片寂寥,只有远处草丛中的虫声,印度人木屋外的狗吠声,随着清冷的微风,断断续续送来。坟头上置放着的几个花圈只剩下骨架,曾经娇艳欲滴、五彩缤纷的花儿早已枯萎干黑地飘零了一地。我俯蹲下身,花圈白卡纸上写的挽词,经日晒雨淋也面目全非,但还依稀可辨认出几个字;民族的好儿子,华教的先锋者......想起三个星期前的热闹,顿生曲终人散落幕之感。正当我在怅惘着,讶然发现花圈架下有几撮不知名的青苗,透过黏硬的黄土,冒出头来,那盎然的绿意,溢发着新生的气息。嫩叶尖晶莹的露珠,在阳光照耀下,一闪一闪发亮着,四周的一切仿佛也发亮起来。深受此感染,我不由得由惆怅转为欢欣,并像涟漪般不断扩大。这股突涌的惊喜,使我猛然想起:林先生并不寂寞呀,外面各地不是正在举办追悼会、纪念日追思他吗?不是正在风起云涌的筹募林连玉基金,矢志学习他的榜样,发扬他的精神,禀承他的遗志,使这伟大的族魂,能代代薪传,永燃不熄吗?我心胸豁然开朗起来,站起身来,以轻快的步伐踏上归途,耳际一直回响着一个诗人的吟唱:

有的人
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
死了,他还活着。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做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把名字刻入石头的
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
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本文曾刊在1986.4董总出版《中学生辅导刊物:没有围墙的大学》,当时曾经删改,现依原稿发表。

举殡之日,路旁出现感人布条。

全国各阶层人士,不分职业,不分老少,怀着共同的哀伤,自动自发前往执绋。

十五华团代表共挽灵车,送归道山。左首为教总主席沈慕羽,右首为董总主席林晃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