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林连玉老师——五年祭

 族魂林连玉

悼林连玉老师——五年祭
林启东

(一)噩耗传来

一九八五年,我们是住在香港。那年十二月十七日,早晨六时左右,忽接到吉隆坡族侄女邱太太的电话,获悉连玉师,病入吉隆坡同善医院,昨突病情恶化,现正在抢救中。我立想飞往吉隆坡,见连玉师一面,但内人病在香港玛烈医院,实在没法离开。翌晨差不多同样时间,又接到邱太太的电话,知道连玉师已逝世了。我一听此消息,情不自禁热泪盈眶,邱太太很明白我的处境,接着说:“你来隆与否,不是大问题,至于连玉师的丧事,邱先生会负全责,不用挂念。”邱太太寥寥数语,给我不少安慰。邱先生夫妇,肯负此重大责任,确是公义私谊的崇高表现。第二天,我打电话给邱太太,询问连玉师的丧事进行的情形,她告诉我,连玉师的丧事,已由董总、教总联合主办,并移柩至雪兰莪中华大会堂,好让华人社团、社会人士前往瞻仰连玉师的遗容和致敬。董教当局,不忘连玉师为华教奋斗的功绩,为他安排隆重的丧仪,也是表达全马华人的心声。

(二)师恩难忘

连玉师是我的老师,也是我近三十年的尊孔同事。我做他学生时,得他孜孜不倦的教诲,在同事时也蒙他多方的指导和关顾。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本在马来亚哥打峇鲁登陆,发动太平洋战争,连玉师参加圣约翰救伤队。当救伤队要开往新加坡前夕,他特地到我家来,谈谈日本侵略星马可能发生的事,叫我要有准备应急,要离开我家时,从裤袋摸出五张红红的十元钞票给我说:“我在海外是单身汉,无后顾之忧,该为祖国和本邦人士做点工作,因此我加入救伤队。看形势马来亚是守不住,救伤队明天要开赴新加坡,今后我的生活是不成问题,前途怎样也难逆料。你有太太和四个儿女,战时更需要一点钱在身边备用,我给你的数目虽不多,急时也可止渴。总之,此后要见机行事。”他坦诚地关照后,便匆匆走了。我送他出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胶园小径,才进屋里。“锦上添花到处见,雪中送炭有几人?”不禁喟然一叹。

未及一个月的时间,日军已卷席全马,星洲孤立无援,不久也投降了,星马的战火也告终结。我们和连玉师,也先后回吉隆坡来。

我们回吉隆坡仍住原屋,然一家六口的生活,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两袖清风,告贷无门,我和内人十分焦虑。又幸好连玉师,得知我们已回隆,连忙载石灰米一包、椰油一桶给我们济急,度过了眼前的难关。

连玉师对我们照顾太多,惟马来亚沦陷时期这两件事,绝不会让时间冲淡我们的记忆。

(三)尊孔复校

马来亚日治时期,连玉师是在巴生而榄山芭内过养猪生活。日本一宣布无条件投降,全马各族人民,爆竹处处,欢声雷动。不久,英国殖民地官员,复返续治星马,各行业次第复兴,各民族学校也纷纷复校。全马历史最久的华校-----尊孔中学,首由侨领黄重吉先生,从猪棚里请出连玉师出长校政,筹备复校工作。连玉师一口应承复办尊孔重任,但拒任校长之职。他自认学识、经验、资格都不适合。尊孔中学是全马华校最高学府,他负起复办后,应由董事部物色一位博学多能、有大学荣誉学位者为校长。于是他以校务委员会主席名义执掌校务,从旧同事中选出:赵伯悦、饶小园、余思庆、梁成业为校务委员,共策进行复校工作。

尊孔中学校舍,日治时期作为日军军事用途,连玉师接手复校时,整个校舍几成大垃圾屋,百孔千疮,无一是处,须经一番大力清理,方可应用。只好先复办小学,暂借州立学校、柏屏学校校舍上课,教师全部任用旧同事。俗语说:“百般起头难”,其实复办的工作更难,因为复办工作,有好多旧问题存在,须待解决。

连玉师来隆复办尊孔时,是租住甘光峇鲁,马来巴剎隔邻的亚答屋。他每天上校回家,都骑着那架从猪棚里带来的老爷脚车。他一到学校,便忙着州立、柏屏、尊孔校舍三处走,监督校舍的清理,视察学生的学习精神。赖董、教、师生通力合作,过一段时间,初中、高中先后复课,尊孔慢慢地恢复旧观,充满一片新的气象。而连玉师的校务委员会主席的职位,直至董事部聘请前尊孔中学副校长郑心融先生任校长时止。

(四)寄望民主政府

一九四九年,吉隆坡华校教师公会成立,连玉师被选为秘书。第二届改选时,被选为教师公会主席,从此他的教育岗位,扩展至发扬全马中华文化的领域。可是英殖民地政府官员,并未因战火的洗礼有所觉悟,仍用各种方法,压制华文教育的发展,各种不利华文教育的政令,层出不穷,各样有损华校教育报告书,争相出笼。连玉师便以教师公会主席的名义抗议、力争。

记得有一个细雨霏霏的晚上,连玉师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穿一件白色的夏威夷恤衫,恤衫上和额前,还留着浅浅的水渍。于我们狭窄的饭厅里,淡黄色的灯光映照下,他的面庞更显得瘦小、黝黑、苍老,活像一个刚由饥饿阵中走出来的老饥民。马来亚虽地居热带,可在夜里十时左右的气候,又兼下雨,冷气迫人,他却不以为意。我的太太忙拿毛巾给他,我也赶紧寻出一件羊毛衣来,他摇摇手说:“我不冷。羊毛衣不必用。”一面接过我太太给他的毛巾,抹擦他额前的雨渍,一面又说:“我说几句话,便要回家去。”他说了这句话,停顿一下再接着说:“最近为了反对政府不利华文教育法令,我经常代表教师公会与殖民地官员争辩。今天争得非常激烈,结果不欢而散,政府很有可能把我送进监狱或赶出境。我应先有准备,万一被送出境或坐监,腾芳兄已答允维持我太太的生活费,你们只要不时到我家看看就够了。”(连玉师在中国的太太已仙逝,健在的太太是日治时结婚的。)我听完他的话,觉得他的想法太不现实,就笑笑说:“哪会这么严重,英国人是讲民主的。”他不以为然说:“英国人在他本国是讲民主,在殖民地是无民主可讲。一位华校教师,教学生唱一首有民族意识的中国民歌,或批改学生作文时有‘帝国主义’四个字,而被逐出境者例子不少。”他越说越激昂,我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他继续地说:“我是代表教师公会争取华文教育应有的权利,是表达全马华人的意愿,绝不怕坐狱和出境。再说现在世界的潮流,已是争取独立与民主的时代,各处殖民地纷纷宣布独立,马来亚的独立为期不远了。我相信,如果殖民地政府把我抓入狱里,我们马来亚民主政府便会释放我出来,若是赶我出境,也会接我回国。”这些从他内心说出来的话,可见他是多么热爱马来亚,多么寄望于未来的民主政府呀!

连玉师说得很起劲、很乐观,已忘了初入我家门时说的“我说几句话,就要回家了”这句话。我静静地听着,他神采飞扬,毫无倦意,好像是在群众大会台上演讲的姿态,心情很兴奋,有如明天就是马来亚宣布独立的日子。(那时距马来亚宣布独立还有七八年)

夜深了,雨停了,他放下我太太给他抹额的毛巾,步出门口,坐上老爷脚车,在微弱的路灯映照下,朝向归途踏去。  

(五)晚景凄凉

一九五四年,连玉师被选为全马华校教师公会主席,此后他活动的范围更阔,代表性更大,责任也更重了。他的立场正确,斗志坚强,深获全马华人的支持、拥护。就是殖民地政府官员,虽然忌他,不欢迎他,但对他的奋斗精神,却也有些敬畏。

马来亚独立多年,惟华文问题仍未解决。华校教总当然要继续向政府争取,而且斗争的气氛更猛烈。可是谁也没想到,连玉师未被殖民地政府抓进监狱,也未被赶出境,而民主政府竟于一九六一年,取消其教师注册证,一九六四年,把他的公民权也吊销了。这是连玉师终身遗恨的事。

连玉师自公民权被吊销后,天天都到甘光峇鲁逸园公馆打发时间。于是全马各地华人社团或私人,不时三五成群到逸园访问他,安慰他。无形中逸园成为他私人的会客厅,而他每日上午十时至下午四时,他一定在逸园,这段时间似乎又是他的办公时间。

后来连玉师住的那一列亚答屋被政府征用,政府分配给每一住户于郊区士拉央一段建屋的地皮。几位连玉师的朋友,合力为连玉师在被指定的地点,兴建一座新居。新居落成后,连玉师便搬去住。新居要来逸园,交通不便,他不怕等搭巴士的困难,照样天天到逸园,早来晚归,保持他争取华文教育的精神,直至他双眼失明为止。

我退休后,离开吉隆坡,行踪无定。然每年总有三两次到隆探亲问朋,有到吉隆坡,定会前往拜访连玉老师。近年来我到士拉央拜候他时,见他视线虽不明,身体还很健康,精神也不错,谈笑自若。可是,他是位好动的人,困守斗室,不免满腹闷气,所以常对来访的亲友说:“像我这样两眼看不清东西,外往寸步难移,经年累月面壁呆坐,对谈无人,无所事事,生不如死。”我已听过多次了,每次听到他的哀诉,内心有说不出的难过,但我能有什么话来安慰他呢?!

一九八五年四月,我拜候连玉师,他照样招呼我,毫无异端。讵料数月后,他就永离尘世了,而那次也就是我聆听他最后的教诲了。连玉师逝世至今,足足五年了,忆及他病时,我不能到他床前慰问,逝时又没法奔丧执绋,永存内疚。今天我特地同内人及家人,至连玉师坟前肃立,向连玉师坟上的遗容致最敬礼,并敬献鲜花一束,以志悼念。

老师!安息吧!你在人间留有万人空巷送殡行列的光荣记录!  

本文曾刊在1900.12.15《星洲日报》,当时曾经删节,现依原稿发表。作者为林连玉先生的族弟,也是他的学生及同事。现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