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林连玉先生

族魂林连玉

我所认识的林连玉先生
黄润岳

 
(一)

要认识一个人,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他的认识,要用文字写出来,当然更加困难了。不过像林连玉先生这样一个人,却比较容易了解,因为他有一贯的言行,他有坚定的意志,他有独特的作风,他还有突出的仪表。

在若干年前,当我听到林连玉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女的。他刚好与我的母亲的姓名同音,我的母亲姓凌,名廉玉。我写林连玉这三个字的时候倒没有什么;我叫他的名字时,我便有犯讳的感觉。幸好名讳忌避的时代已经过去,不然,我可吃不消。

后来,我与林先生在教育部召集的某一个会中见面,真是“大失所望”,他竟是那样一个粗野而不修边幅的。老实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相当坏的。

林连玉的名字,在报纸上一天天加多了,在人们的谈话中也一天天的加多了。因此,我对他,不仅一天天增加了认识,而且也一天天增加了了解。真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听说有一次,林先生去槟城,槟城人想一睹庐山真面目,万人空巷,引颈企踵。看到了林连玉之后,都会叹一声:“哦......原来......”

他不剃胡子,不梳头发,不结领带,不穿皮鞋,他穿上那套灰布西装,挥动那瘦到见骨头的手,走得快到要摇摆他的躯体;难怪在紧急法令的时候,每一个守关卡的人,都要对他多看两眼。

他不讲究穿着,后来虽然脱掉树胶鞋,换上皮鞋,仍是又破又旧,没有搽过一次鞋油。他不讲究吃,每天三顿番薯粥,可是他倒福履绥和的。早几天,我和他一道吃饭,他将排骨咬得一片响,我连青菜也嚼得牙床痛。我想:我如果到了他的年龄,恐怕已是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了。住和行,他也是马马虎虎的。一辆老爷脚车,早就可以送入博物院了,他还是非常珍视它。每天骑车到教总,两手扶车入室,赶快锁上。他住在吉隆坡的马来甘榜里----他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吗?----一间破旧的亚答屋,小到只能容两张八仙桌。我去过他家几次,每次都得请人引路。我的汽车不大,停在他家门前,却费周章。马路很窄,两旁有沟,必须小心压一边轮在草地上。有一晚,我和饶恕兄去他家,我不敢和饶兄同时踏上他家门前的小木桥,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是胖子。 

(二)

西洋人有句俗语:“在仆人的眼中,无伟大的人物。”那就是说:我们对于一个人太熟悉,便容易发现他的弱点。可是,林连玉先生却不然。我们对他愈熟悉,我们便会愈尊敬他。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第二印象第三印象就变了!我与他相交多年,我对他的尊敬,久而弥笃。他是不拘形式不拘小节的人,他比我大上廿余岁,我倒从不曾对他“敬老尊贤”。反之,我们是朋友,我们之间,常是嘻嘻哈哈,而我和他开玩笑的时候多。有时我们几个熟人在一起,开起玩笑来,毫无分寸。我们曾经打过一次赌:在吉冷吉瀑布作天体运动。他是领先赤裸裸的跳入清溪中的,可惜我们无缨可濯。

他的游泳技术不坏,我说他的乒乓打得更好。严博士(注1)的乒乓,也有自信。他们两人早就想来一场乒乓赛。我想如果做经理,安排一场友谊赛,或者可以捞一笔。

他不会喝酒,却爱抽香烟。每次开会,常常会绝粮,四十枝烟是不够“打限”的。他的唯一的嗜好是打小牌,而且总是在逸园公馆(注2)。有一位大校长,曾经发过他一次脾气,愤愤地说:找林主席?有什么用?他坐在牌桌上!其实林主席坐牌桌,通常是下午四点到六点。晚上有空,再来一场,也是十点左右就结束。他的打牌是为了消遣,是无可厚非的,既不影响工作,也不影响事业,和我们看电影,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告诉我,他的打牌的历史是这样的:他刚到马来亚是不会打牌的。他那时教书,每月有四十五元的收入,寄去卅元作家用,剩下的钱,除了伙食用费,仍有几块钱留下。因为独自一人课余无聊,便找上了这门消遣。他能控制自己:在那月之内,如果余钱一次输光,便一月不再上桌。如果不输,那便天天如意了。一个人能在赌博方面自我控制自己,其意志力之坚强,可以想见。 

(三)

战前,林先生在巴生共和学校教书,后来转任加影育华学校教务主任。自一九三四年起,便在尊孔小学了。

日军南进,林先生参加医药辅助队,派到新加坡服务的时候,曾为枪弹所伤。日军占领了马来亚之后,他在巴生的山芭中,养猪种菜为生。一九四五年,马来亚光复,他担任尊孔中学复校委员会主席。不久,他担任尊孔中学副校长,一直到本年八月,政府要取消他的教师注册证。

自一九五一年至一九六0年之间,他一直是吉隆坡华校教师会的主席。从一九五四年起,他连选连任为教总主席。我们爱称他为林主席,原因如此。他发表了许多言论,他也建树了许多丰功伟绩。这些有目共睹的事,毋待我在此来歌颂。林先生是教文史的,对于历史非常熟悉。他自己的一切,让后来的历史去给予公正的评论。目前的毁誉,都是多余的。要作决断,不会是公道的。

他的历史素养很深,他的记忆力尤其强。近十余年的所有大小事项、会议会谈之类,他连日期时间地点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时连曾经参预其事的人,他们也记不清这么多。

他的演讲很多,都有讲稿,而且都是他自己写的。到了发表讲演的时候,他虽拿着讲稿,却用不着去看讲稿。

在大家一起闲谈的时候,他常常凭着记忆去追述一件事,讲半小时一小时,也不必停止去追记忆。 

(四)

林先生做了卅余年穷教员,与富贵无缘。但是他却真正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常常说:“为了华文教育,上刀山,赴火海,都是情愿的。”他又说:“一个人要经得起时代的考验!”如今,时代的确已经考验过他了。

在他收到了政府通知要取消他的公民权证之后,他仍是泰然自若。他因律师的事去星洲,从星洲回来,又收到政府的第二份通知,要取消他的教师注册证。他是坐夜车回吉隆坡的,早晨到达,为了那份通知,忙了一天。下午三点多,回家冲了凉之后,就到逸园去消遣了。他的心情,是那么宁静;他的态度,是那么镇定。当晚的小牌,他还赢了几块钱。于是,像往日一样,十点左右,买了两包炒果条,挂在那辆破脚车上,慢吞吞地又踏回他的亚答屋去!

十月十三日,星期五,西洋人的不祥的日子。我从报纸上看到当日上午十时,法官要宣布林连玉案的裁定。从十点开始,我的心便一直忐忐忑忑地,非常不安,他倒没有什么感觉。他的修养,可以说是“到家”了。 

(五)

林先生的道德文章,可谓独步。

我们只要一读他的讲词,除去内容不谈,文章本身,便铿锵有声,别具一格。他的散文和旧诗,尤有气魄。我几次劝他将诗文付梓,他都谦辞。我仍希望他某一天能改变他的主意。因为人生一世,不外立德立功立言。林先生目前是三缺一(注3),是何等憾事。

日前他有诗寄我,其中两句是:

横挥铁腕批龙甲
怒奋空拳博虎头

以他的龙虎精神来干龙虎事业,他自己却说是老牛破车。他一生清白,两袖清风;能批龙甲,敢搏虎头,这便是我所认识的林连玉先生。 

本文原载1962.6.15《教师杂志》,当时林连玉先生正面对公民权官司。作者为继林连玉先生之后的教总主席,也是马华名作家。现居加拿大。

注1:严博士即严元章博土,为名教育家,当时任教总顾问。现居香港。
注2:逸园公馆,位于吉隆坡金马路(Wilayah Complex对面),由两层店屋改装成的私人俱乐部。
注3:林先生的第一部书《回忆片片录》系于1963年出版,所以有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