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与华人教育文化

 当代马华文存6文化卷·90年代

 

儒学与华人教育文化

曾庆豹

 

儒家与独中的“文化教育”

 

华人社会的政治斗争课题,尤其放在“教育”问题这一环节上,包括了国民小学与独立中学。自独立以来,华教人士以董教总的领袖,无不高呼“母语教育”为口号,而他们也於其他做了维护母语教育的机会与管道。然而,笔者针对这份对“母语教育”的执着有不少的隐忧。

 

笔者早在几年前曾以一文“马华现型文化的反省与批判”论及独中教育的课题(注1)。独中教育固然在维护母语的“语文教育”上相当色,然却忽视了语文教育背后的“文化教育”(注2。任何的语文,其背后必然以文化做为基础,消极性的维护母语而忽视文化,也不过将语文现为“工具”而已。语文与文化之相互关系是不能分割的,若将语文只不过是工具性的维护,我们宁可办多几间“独立英文中学”好了。停留在母语教育形式层面上的维护,这只能使独中生更感茫然与怀疑。独中的语文教育说得好听是“维护母语”或“三种语文教育并重”,其实则是将独中带入另一个死巷,因为在马来西亚现实环境中,独中生的语文能力与谋生工具往往是招致质疑的。

 

我们看不出有任何凸显文化之教育实质行动,虽然部份有意之士也在倡导以复兴文化为独中之使命。独中应深刻在自身的教育路向,尤其是由“母语教育”提升入“文化教育”此一办学方针。笔者提出“文化教育”其理由有:(1)“语文”可化约为工具性而已,做为吸收知识之一种方式。这种“工具性”的考虑减弱了独中生存的理由,因为我们可以利用更恰当的语文“工具”。去吸收知识,尤其是英语此一国际性语言;(2)语文教育无法培育“文化认同”,若没有“文化认同”,华人社会,甚至独中毕业生很难有一份“文化自觉”去关心独中教育,因为独中教育的继续,是有赖於广大华人群众给予支持的。一个华人可以说他不认同其语文,但却无法磨灭其文化传统,而这份“文化责任”是无法在语文教育寻获的;(3)教育其实就是一种人格的培养与教化,这在固有文化传统是极明确的。一个独中生能够写华文、讲华语,非独中生也同样能,可能有过之者。一个独中生的伦理人格不必然比非独中生要来的好,对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等的实践也没任何凸显之处。这一方面在“语文教育”层面是无法着手教化的。(4)独中生的“华文”课本,多少带有点缀与装饰的意味,无法明确了解文化的内容,也无以实践文化的理想。

 

笔者无意再阐述“语文教育”与“文化教育”两者之关系。在此,笔者所要带出的议题是“文化教育”的呼吁。

 

陈泽清先生曾倡议致力於在独中课程中注入儒家思想的教育,尤其是《论语》、《孟子》之教授(注3)。陈先生所注意的在於“民族主义”的唤起。笔者所强调的,儒家的伦理教化是一种人格成长的启蒙,而非沦为一种民族意识建立的工具。儒家经典所告诉我们的,是关乎人性的问题,它所阐明的是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问题。

 

中华民族早在尧舜时代就重视道德教育,言“教以人伦,使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而真正注意到人性之内在完美道德人格的是孔子所创始的儒家。儒家肯定人有“善端”,需要努力实践,以成就善的行为。孔子献身於教育工作,其理想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又“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有道德表率的领袖,百姓就会闻风景从、心悦诚服。这不正是华人社会所需要的道德人生观吗?

 

儒家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所以提出五伦之说,并且特别强调孝与悌。一个若是对父母不孝,对兄弟姐妹不悌,我们怎能期望他对国家尽忠,对朋友尽义,对人群尽爱呢?教育即是教育人成为“人”,而非教育人成为“工具”,儒家这套道德教育显然派得上用场。教育使一个人学得此时此地的道德规范,道德规范可以使个人心安,也可以使社会得到共识及和谐。儒家教育不是要树立一个教条式的权威,而是激发人内在本有的潜力,呈现良知与善心,而减少自然心灵的束缚。

 

面对马来西亚多元与复杂的环境,儒家的这套教育放诸四海皆准。独中教育应重视文化教育,以实现一份“人性化”(humanize)的教化,这更附合教育之本意。当回顾笔者在前文提及有关於政治伦理、沟通伦理、商业伦理、价值信念等时,“文化教育”尤其是儒学的道德教育则更显其重大意义。

 

独中每一年送出到海外深造的人数极其惊人,有能力送学生出去,却没有把握他们能返国服务,为此笔者更怀疑独中教育的意义。一个国家,其教育除培育国民的人格发展外,其更没有忽略为国造才。独中生到了国外,留在国外,甚至移民的不占少数;不是国家社会不需要他,而是他被国外利诱了。当然,我们不能忽略的是,马来西亚此现实环境的确比不上国外先进国家,但却不至於让他们活不下去。儒家教育除了建立道德伦理,其更是培养每个时代有“忧患意识”的青年,有“忧患意识”进而产生:国家意识,社会责任和道德勇气(注4)。

 

台大黄光国教授曾统计调台湾留学生返国的动机,他认为就回国服务的留学生整体而言,他们动机是“以道济世”,用自己国外所学的知识回国来改造自己的母社会(注5)。留学生返国服务及献身於己属的社会,虽然国外的条件较好,但传统中国"经世”思想却推动他们返国的意愿。

 

有鉴於此,独中的“文化教育”的担子应重於“语文教育”,你认为如何?

 

儒学在华人文化的价值

 

读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可以接受儒学在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中的地位是很低的,甚至“儒门淡薄”也无足於形容此一悲惨命运。因此,当我们谈及“儒学在华人文化中的位置”此一题目时,我们所要进行的,正是批判第二章所描述的现象。

 

文化之继存在於其活泼性与生命力如何,更深一层则我们要提到文化的具体内容。我们同意文化包括人的生活一切内容与表现,但我们不能掉入“泛文化"(Pan Culture)的窠臼中,因为文化必有其精致或深层的结构面,尤其是华人文化中的儒释道传统。

 

民俗技艺、舞蹈表演等;华人,尤其中学程度以上的,都对文化感到异常的模糊。如果文化是那些的话,我就看不出吾族文化有任何的前途可言,因为,那些东西尤其无法“现代化”,其“现代性”更不必言了。我们认不清,甚至不知道文化中的儒家、道家、佛家,也就无法分辨什么是“通俗文化”,什么是“精致文化”。

 

华人社会的活泼性来自其文化之生命力。原有的儒家传统已被忽视了,我们不知到底我们文化中本有的深层精神是什么,而只不过知道“表现文化”的形式而已,华人领袖高谈“文化交流”,以为有文化“节目”就可达到交流的成果,就可让友族认识吾族的文化,曾是叫人啼笑皆非,甚至羞辱了吾族的真正文化本质与内容。

 

我们势必摆脱空洞无意义的错误文化观,在此多元文化的社会中,“交流”是将文化的深层内容凸显出来,进而有前一步的“融通”或“交会”。那些大谈从文化中去寻找种族和谐的人士,应该看此环节的重要。换言之,文化交流是将吾族的文化原貌,尤其是儒家精神与回教文化,甚至印度文化进行对话与学术研究;不然友族根本就无法了解吾族文化,可能还会造成错解。儒家是一个人文主义的传统,儒家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尤其是个人内在本有善性之发挥,这些文化中最根本的东西,才是我们要摆来给别人了解的:

 

华人社会对於文化的倡导是极其努力与踊跃的,从提呈“国家文化备忘录”此一行动可知(注6)。但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对“文化”的解说还是相当空洞与模糊的,这与唐君毅等四先生所发展的“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一文相比较,就可知“备忘录”的空洞与模糊的。到底我们的文化理念是什麽?在一次由华社资料研究中心举办的“国家文化研讨会”中,华人文化部份有达摩难陀法师“佛教与国家文化”一文,然却不见得“儒家”提出(注7)。到底华人文化有什么?我至今仍感困惑。我们提出的文化理念,其具体的内容又如何?连华人自身都无法说明,这又如何将华人文化融入“国家文化”中去呢?毕竟我们不能只有“理念”而没有“内容”吧!

 

我们显然不能涂没“通俗文化”的存在价值,因为它们的存在还是有极强烈的“象征性”意义。正如华人争取舞狮加入国庆游行队伍那样,其意义是极深刻的;华人的传统民俗舞蹈争取参与在国家官方重要场合的演出,也是极其重要的。无论如何,笔者没有意思要否定它们的贡献。但是,这些“表现文化”至终还只不过是一种“符号”(Symbol)而已,而在对符号背后的“意义”(Meaning)显然被忽略了,换言之,舞狮或民俗舞蹈此一形式技艺已表现出来了,那隐藏於背后的精髓又是什么呢?文化不是表演节目的那份热闹,而是在阐述此一实质精髓与内容为如何。儒家文化没有“表现文化”,就算“祭孔大典”也并非表达儒家是什麽。儒家要成为国家文化,就必须将儒家的经典纳入国家教育的课程之中,儒家文化必须在不同的媒体中被介绍与阐明,包括电视等传播媒体。文化交流不是将图片穿插入教本或媒体中,文化交流必须把文化精神交待来,这才是争取国家文化的具体方式。

 

近来,佛教协会在华人文化界的努力是备受肯定的。其影响也是极深刻的。笔者非常尊重佛教,并非出於卫道之士的眼光来看待佛教。笔者承认佛教是中华文化的一部份,但不是全部。华社近年来对佛教活动已从形式表现层次,跃升进入思想层次之讨论。士拉央有“华人宗教文化研讨会”(注8)、霹雳州的“佛教与华人社会”(注9)、“佛教与华人文化研讨会”(注10)。等。继程法师在佛学研究的功夫是相当深的,从其《论善生经对大马华人道德观念之启示》、《佛教与中华文化的贯通》、《佛教价值对华人文化之启示》等文可见(注11),是一位尊重学术研究的佛教界导师,这种种现象告诉我们,佛教在华人社会中的地位是颇高的。

 

笔者有些隐忧,深感有必平衡华人的文化内涵。从中国历史来看,文化应以儒释道为流,而非重这个轻那个。当代新儒家的主流思想家中,虽以儒者自居,然却本当离开对佛家的重视。中华文化是一个包容性与圆融性极强的系统,中华文化不但有儒家,也有佛家、道家、华人崇扬佛教之馀,应不忽视对儒家的留意。我们必须有一个平衡的文化观,任何想发展文化中的单一文化型态;都失之偏颇,儒家在中华文化的地位,对那些稍具史实常识的人而言是相当清楚,笔者无意以宋明儒家之偏见看待佛教,但我们必须给儒家一席之地;不然,我们将忽视了自身文化的“多元性”。一个根本的事实告诉我们,华人文化并非“等於”佛教文化。同样的,儒家文化也非“等於”华人文化,当我们在阐扬文化时,华人文化是儒释道的“多元性”,而非“单一性”。这样的平衡的文化观是极需拥有的。

 

无论如何,儒家在华人文化中的地位必须给予肯定及正面的价值,儒家至终是无法摆脱与华人的深层关系的,期待有识之士本着一位学术良知,电视阐扬儒家的精意,使儒家能在华人文化中继续的推动与发扬,除去文化偏见,重现“现代性”的文化本质,让华人文化更具生命活力,尤如易经所言的“生生不息”,再创文化的高峰,与其他中国文化区同步,归回儒家传统。

 

注释:

1.曾庆豹:〈马华现型文化的反省与批判〉,原刊於《銮中校友会20周年纪念特刊》(台北,1987.5;后转刊於《大马青年》第7期(台北,1989.7,下引文采后者页码。

2.同上,页138

3.陈泽清,〈儒家文化的现代意义〉,《南洋商报》(1986.7.11)。

4.曾庆豹,〈忧患意识与大马华裔青年〉,载於马来西亚旅台同学会《会讯))(1988.10.20)同文又刊於《文道》月刊第88期(吉隆坡1989.2.1)页14-16

5.(台北,巨流198810)页304

6.全国15华团联会:《国家文化备忘录特辑》(吉隆坡,1983.8.24)。

7.陈祖排编:《国家文化的理念》(吉隆坡,中华大会堂,1987.9)本书乃集结198632223日的研讨会文章。

8.1987.10.7

9.1987.7.26

10.地点与日期不详,见《星洲日报》(1985.7.19)。

11.分别刊於《南洋商报》(1985.8.28/1986.5.29/1986.6.19)。

 

30-06-1990《大马青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