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今日大学生理性探索的失落与思想混淆

 当代马华文存6文化卷·90年代

 

论今日大学生理性探索的失落与思想混淆

许德发

 

被定位为国民大学华裔生一年一度压轴活动的中秋晚会终于在数千名观众的观赏下,热热闹闹地顺利落幕。但是,难以令人认为允妥的是其主题思想所显现的高度混淆。尽管如此,观众对是次的立体文娱演出给予的热烈掌声掩盖了应对贯穿整个演出的主题思想出现严重谬误之省察。事实上,在活动结束后的诺大礼堂内外,一群一群的大学生正在议论交谈,但我们却仍然鲜少听到他们针对这显而易见的问题作出指陈。这样的场景隐藏了甚么现象,似乎值得我们关心大学生思想发展者的关注。

 

这项中秋庆典的主题思想就是兼容儒墨思想的“仁爱”。依据国大筹委会在《国大第16届中秋文娱晚会特刊》里的说法是,“中秋16尝试以儒家思想的尚仁及墨子思想的兼爱为核心来表现人类最无私的仁爱”,但殊不知儒墨的尚仁与兼爱之间呈现了难以调和的张力。稍懂一点中国思想的人都会察觉到这里头的问题,在历史上儒墨两家为此争论不休,直至墨家衰微为止。大体而言,,仁,是讲究推己及人而有分层次的爱,因此墨子攻击孔子的仁只是偏爱,他主张的是爱人如爱己的兼爱。为此,孟子曾大力鞭挞说,“墨家兼爱,是无父也。……是禽兽也(《盂子滕文公下》)显然的,此议题虽还值得我们深一层研析,但儒墨之间是存有差距的,我们怎能轻易且草率地妄下调和之论。也许他们会说,“我们要为儒墨寻找接标点,这才不会淹没优良的传统思想种子但是,我们不要忘记,未来的历史并非一张空白的纸,可任由我们随意涂上自己喜爱的彩色。

 

任意诠释

 

此外,这些大学生亦为他们的中秋晚会定性。经过他们的“探讨”,基于1)先秦时代:中秋的起源是与中国秋祭、拜月习俗有关;2)后羿与嫦娥的神话和3)元末刘伯温领导人民起义等所蕴含的意义不同,因此所谓的中秋精神竟是“至于狭义方面,正等待我们去诠释。……中秋精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我们每一个时代都可以随着我们的愿望与理想去给它一个定义,我们的愿望是什么,它的精神也可以是什么这表示什么?真的让人觉得不知所云。我们要知道,嫦娥的神话以及元朝起义的传说虽与中秋及月亮有关,但却未必与中秋的意义有关连。如果要追叙与月亮有关的神话传说,我们何止以上两则。比如家喻户晓的吴刚砍桂树又应代表什么意义?显然的,如此的妄下定论已非思想“混淆”两字了得。

 

事实上,仅是一个中秋庆典为什么被牵涉到如斯“大块头”的儒家尚仁和墨家兼爱思想呢?根据笔者的观察,原本与中秋节文娱晚会没什么关系的“仁爱”主题思想已经被抬高至淹没了中秋意义,而这才产生所谓的“中秋精神”任你来定的情况。易言之,“中秋精神”被诠释为“随你愿望而定”是为了让与它无关的“仁爱”名正言顺地对号入座。这明显又印证了何国忠在〈使命感与真理之间的思索〉所说的,使命感压倒了一切,这是典型的误了庄稼,有点令人难以想象。在这里头,我们真的明确窥视到原是主体的中秋节已不见了尊严,反而只见到相当混淆的“仁爱”成了主调。显然的,空有民族文化使命感而理性却严重贫缺只能带来无知的冲动、思想的蔽障以及更多的滑稽戏(FARCE),而并不能真正培养文化学术的自觉。当然,必须说明的是,中秋文娱晚会本身亦是一种传统文化的活动,可是国大生却似乎不满于此,而欲藉此来传达他们自己无从掌握的更高层次的文化传统。可惜的是适得其反,反造成了思想混淆的尴尬局面。

 

大学生意图推广传统儒家与墨家思想当然是一件好事,我们不必非薄。但令人怀疑的是其意图并非基于这些思想本身,而恐怕是因为很大程度上自于民族因缘以及解决民族文化认同的因素,犹如何国忠所言,“文化是手段,学术是手段,民族的自救永远是最后的目的。在这种急于求实用的情况下,文化与学术的纪律遭到严重的破坏是不言而喻的。”这样的一种理性的失落在国大中秋筹委会的主题思想与中秋精神的拟定显然可见。他们并没有充足的论证与思索就妄下结论,这岂只是对学术纪律的破坏,而且也扭曲了中秋原意。国大的例子也揭示了大学生隐忧的另一面,我们可以说大学生缺乏进修,也不懂学术规格为何物。胡适的思想“有一分话,说一分话;有一分话,不可说两分话”的学术尺度,看来已非大学生们所了然于心的了。

 

根据笔者一位国大的朋友透露,国大中秋筹委会的领导人可说是国大生中最有素质的活动分子,这是令人深觉无可奈何的。当今的大学生中已难以寻觅到“思索型”,这已是稍有关注大学生动态者不约而同所共见。缺乏有思想与学术素质的大学生也并非局限于国大一隅,而是其他大学也具有的普遍性现象。这股“学术无知”的气象可谓弥漫在各大学的各个角落。大学根本上是学术殿堂,学术原本就是大学生的天职,但今日的大学生已失去了那一分对学术的真诚,就算连起码的学术认知的沾溉也难以让人觉得存在。说来这是相当讽刺的场景。

 

就以大学企业化及缩短大学课程的争论来说吧,对前者他们的眼界大致上只限于较贴身的学费问题,对后者则是欢迎它(因为能尽早就业),而根本无视更内在的切身问题:学术有没有自主、独立与学术品质是否会降低。这当中呈现的价值认知混淆的原因,除了是功利心态之外,更重要的是不懂学术的本质,也不知自己的学术位置。如果说马大华文学会今年刚出版的文集《路叠路》中的文章可作为一般大学生思想成果的温度计的话,那这本文集无论在设计或内容上,都只够称上中学水平(除了少许特稿例外),哪有什么学术味道可言?再以各大学的学生组织所举办的活动为例,其活动内涵也尽是千篇一律的浮泛,所谓的思想交流会也止于游谈方式,说得不客气一点,这根本与大学外的青年活动没有两样。贺佛尔(E. HOFFER)说过,“他们做这做那,唯一没做的就是学习”,似乎就是我们的大学生的写照。

 

追随社会风尚

 

以上的例子说明了当今大学生对学术疏离和理性探索不足的现象。在没有理性以及学术的指引之下,我们的大学生也只能紧随社会风尚而走,人云亦云,独立的思考能力沦丧斫失。没有理性探讨与学术研究,就无思想可言,这是我们应懂的常识。至于稍有使命感的大学生,他们所举办的文化活动亦仅能流于感性的层次,呈现粗糙肤浅而欠缺深度的内涵,而且难免贻于井蛙之讥。除非大学生欲自绝于学术角色,不然他们必须了解对文化学术焦距的掌握之重要性。唯有实质地自觉自己的学理性岗位,尝试去发展知识,如此或能摆脱因循的思想混淆与肤浅的窠臼。

 

大学生之所以如此,我们当然也可以把它归咎于大学的制度,或者社会强势的非人文风尚。比如说,中国北京大学拥有深厚的学术传统,大学内也有许多学问家作为依循的典范,让新生产生亦敬亦仰的感觉,从而亦步亦趋地投入学问的追寻中。这些我们似乎都未具备,但问题最重要还是我们的大学生本身是否自发与自觉,从而接受已被逐渐遗忘了的“天职”所召唤。我们的大学尽管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相对而言,它仍然是有相当不错的环境和设备的。大学生应该珍惜此刻所拥有的,更何况一个人一生从事学术研究的时间是有限的。

 

大学生的活动层出不穷。有时看到一些大学生确实很用心地去做,确实也教人感动。但他们之思想贫瘠又让人不禁怀疑:他们所欲推动的活动理念是不是已经经过理性的探索与学术的检验?如果未能确定是合理的,是其终生不渝地奉行着的话,怎能要求别人也受其影响呢?

 

22-10-1995《南洋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