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午餐问题

 杂锦集


我的午餐问题

康如也

 

 

 

我的午餐问题是一个颇难解决的问题。

 

因为我的家,距离学校有两英里多,每到中午,肚子起革命的时候,要回家来解决吗?我虽是一个有车阶级的人物,而我的私家车却是用脚踏的,往返的时间,光是路上,就需要四十分钟,太不上算了,何况中午的当儿正是闹市沸腾的时候,那些豪门富客公子哥儿们的流线型大汽车横撞直冲,毫不把路边的行人放在眼内。万一我这样的私家车和他们那样的私家车来个亲吻把戏,吃亏的准定是我,断然不会是他。因此为着节省时间并且为着生命的安全起见,我不得不在市上解决我的腹空问题。

 

这么一来,我的难题也跟着发生了。当然,市上可以塞饱肚皮的东西很多。米粉呀!面呀!棵条呀!街头巷尾,随处都有得出卖,而且炒得香喷喷的,热腾腾的,初吃一次,包管你连舌根也会咽下去,说是肚饿吗?容易得很,只要花一块几毛钱,坐下去,等几分钟,马上得了解决了。

 

起初,我是抱着打游击主义,今天吃炒米粉,明天吃云吞面,后天吃潮洲粥,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倒也不觉得怎样,可是久而久之,我渐渐生厌了,想起米粉我会作呕,想起肉面,我会肚胀,想起稀粥,我会口淡。有时候,坐在办公室内,考虑今天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吃午餐的问题,竟如蠢学生演习代数一般困难,呆想了大半天,还没得答案,甚至宁可挨饿,等到回家吃一点冷饭,竟是常有的事。

 

是前年的春天,有一位同事告诉我,某条巷内有许多饭档,现成的小菜,很便宜,又可口。这一条小巷的巷口,我是经常走进的,每次都看见那里面有三教九流的人物,拥拥挤挤的。但我从来未曾走进去,不知那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现在既然有人介绍是一个这么好的地方,我也就像哥伦布找寻新大陆一样,走进去探探看。呀!果然给我找着了。有一档菜色特别丰富,有酸排骨、豉汁排骨、蒸蛋、蒸猪肉,甚至还有蒸鸡。蔬菜一毛钱一碟,肉类三毛钱一碟,那烹调的够味,便是上等菜馆,也会望尘莫及,甘拜下风的。那一餐我只花了七毛钱,便吃得饱而且饫了。从此以后,我便成为他们的长期顾客了。一个月中,除了两三次偶换口味,去吃炒米粉炒面外,几乎每天必到。至于那些食客,虽然是三教九流,但都诚朴可亲,虽然我未曾和任何人扳谈过,然而处身其中,宛如回到祖国我那朴实的乡下,空气中自有一番温煦的滋味。

 

这样过了几个月,我满以为我的午餐难题已经解决了。殊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些巷里的饭档,竟然为热肠病所累而受「池鱼之灾」。

 

原来一九五一年四月五月间,吉隆坡市忽然流行起热肠病来了,医院内塞满了病人,这个热肠,那个也热畅,再来一个又是热肠。据医生官研究的结果,那些路边熟食档,才是热肠病的直正传播者。于是命令一下,实行扫荡。这一次的扫荡,不比寻常,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而且执法如山,对于小贩,绝不容情,前后不过十日,真个成绩卓著,小巷凄凉,市客整饰了。

 

于是我的午餐,又成问题了。无可奈何,只好再打游击,每天走过那条巷口,就不禁起了一种怀念,这怀念不是怀念我的午餐,而是怀念给我几个月午餐的饭档主人。他们兄弟俩,年青力壮,态度温和,实在是一对十足良好的市民。当他们饭档可以营业时,生意盛旺,应接不暇,笑口常开,可知他们凭自己的力量,赚得应得的报酬,生活是过得很好的。现在他们遭受扫荡,饭碗被打碎了。地方依旧,人事全非,到底他们改业去做什么呢?会不会像做饭档主人那样快乐自在呢?我可以推测出来,如果他们的档口,不被认为非法,可以继续经营的话,他们一定不会自动放弃这个岗位的。啊,良好的市民,良好的是你们的德性,不良好的是你们在法律上的地位。当今这个世界,法律才是尊严的,个人的德性,根本不值半文钱,还有什么话好说!

 

事情过去,约莫年余,到了去年十一月间,有一天,我走过那条巷口,又再望脚巷里饭档林立,人头攒动了,呀!政府的法律,到底敌不过市民求生的欲望,他们瞰着警局暂时放松,又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

 

于是我犹如堂前故燕,重新返到我的旧窠,但巡礼了全场,总看不见旧主人的芳踪,我知道他们是征前戒后,不敢以身试法,再行营业了。就中我发现现另一档,菜色颇合我的胃口,好像牛肉炒咸菜,冬菜蒸猪肉,唐山芥菜,都是我所喜欢吃的。因此我坐了下去,要了一碟牛肉炒咸菜,和一碗白米饭,吃了已经够饱了,所花不不过五毛钱而已。

 

再自此以后,我每天又成为这新主人的主顾。一直到放假为止。今年开学后,我仍然继续前缘,去那里解决我的午餐问题。我也知道,在这巷里排饭档,是犯法的。心里暗暗为他们祝福道:「天啊!这一班都是良善的市民,为着生计,不得不躲在这角落里冒危险而营业,论卫生,他们讲究的程度,并不输给有营业执照的大莱馆,但愿卫生当局高抬贵手让他们安定地排下去吧!如果他们可以安定地排下去,他们有了安定的生活,我也有了安定的午餐了。」

 

然而世间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的,到了今天,当我要到原地方去享受午餐的时候,发现那条巷里,又是冷冷清清寂无人声了。不消说,他们又是遭受扫荡了。而今而后,我不但午餐又成了问题,并且又多了一重怀念,既然怀念我的旧主人,又要怀念这新的主人呢!

 

啊!良善的市民,「宇宙虽宽嫌步窘」他们又将到那里去谋生呢?

 

这一个市,自前年起,已经有了一点民主的意味,那便是有了市议会,还有市议员。那些市议员,有一部分名义上是民选的,但事实上都是选了民,然后才去民选,因为全市共有几十万人,被政府承认忠于本邦,给予选民资格的,才有万左右人。虽然选民少得这么可怜,而那些要求「投我一票」的人,却做得有声有色,预先开下许多空头支票,说什么,如果我中选,我要怎样的为市民造福。不过说是一件事,等到他们真正中选以后,那些预开的支票,怎样处理,只有天晓得了。

 

我常常这样想:假如那些选了民,然后民选出来的议员,真个有为市民造福的宏愿,不消别的,只要向政府建议,不要那么无情的扫荡小贩,多设几名卫生官,认真的出来检查,合于卫生的条件并且不十分阻碍交通的就准许他们营业,也就功德无量了。

 

我所以这样建议,表面上似乎是悲天悯人,为小贩而请命,其实我是自私自利的。我得老实招供一句:我还是为着我的午餐问题。

 

市议员大人们!你们有人高兴起来,邀几位外族朋友,到波德申去游水,实行异族亲善,固然很有意思,但为小巷小贩请命,实行上下交孚,也不无益处,你们相信吗?果能如此,在我说来,真是心所愿也。感激之余我将请你们吃一餐大白米饭,配着咸菜炒牛肉,那是我个人上等午餐哪!

 

    一九五三年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