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洲日报2015.03.19
柴静的天空--《穹顶之下》未曝光的记录(二之一)
被禁播的日子,我在干什么
《穹顶之下》是中国著名媒体人柴静于2015年2月底推出关于中国空气污染的一部调查片,该片以公众演讲的记录形式呈现,由柴静担任主讲人介绍现状,并插入采访拍摄的片段,呼吁人们关注中国的空气污染问题。纪录片于2015年2月28日在人民网和优酷网等视频网站发布,引发了热烈讨论。
同年3月1日之后,这部震撼中国的纪录片被传遭封杀,不少网站已下架;即使在YouTube的版本,据悉也是经删剪版本,《穹顶之下》仍有许多未公开的秘密……
柴静简介
原籍山西,1976年生。曾任电台主持、电视编辑、电视节目主持等,2001年11月起担任中央电视台主持,2003年担任《新闻调查》记者,曾揭发SARS及多宗矿难。2013年出版央视10年历程的自传作品《看见》,翌年离职。《穹顶之下》是柴静“复出”作品,被誉为“自媒体”典范。
文:柴静(图文皆转载自《明报》)
香港天地图书往前年出版柴静作品《看见》收录采访手记,包括《穹顶之下》未提及的、删剪过的内容。今天精选柴静《穹顶之下》末提到的采访过程,重温2006年柴静在CCTV《新闻调查》期间被禁播的内容。
我1993年考大学离开山西,坐了三十多小时火车到湖南,清晨靠窗的帘子一拉,我都惊住了,一个小湖,里头都是荷花--这东西在世上居然真有?就是这个感觉。孩子心性,打定主意不再回山西。就在这年,中国放开除电煤以外的煤炭价格,我有位朋友未上大学,与父亲一起做生意,当时一吨煤17块钱,此后10年,涨到一千多块钱一吨。煤焦自此大发展,在山西占到GDP的百分之七十,成为最重要支柱产业。
2003年春节我从临汾车站打车回家,冬天大早上,能见度不到5米。满街的人戴着白口罩,鼻孔的地方两个黑点。车上没雾灯,后视镜也撞得只剩一半。瘦精精的司机直着脖子伸到窗外边看边开,开了一会儿打电话叫了个人来,“你来开,我今天没戴眼镜。”我以为是下雾。
死亡空气
他说,瞎,这几天天天这样。我查资料,这雾里头是二氧化疏、二氧化氮和悬浮的颗粒物。临汾是盆地,在太行山和吕梁山之间,是个S形,出口在西南方向,十分封闭,冬季盛行西北风,污染物无法扩散,全窝在里头了。
回到家,嗓子里像有个小毛刷轻轻扫,我爸拿两片消炎约给我,说也没啥用,离了这环境才行。他跟我妈都是慢性鼻炎,我妈打起喷嚏惊天动地,原先还让我爸给她配药,后来也随便了:“你没看襄汾这几年,新兵都验不上么,全是鼻炎、支气管炎。”
我爸是中医,他退了休,病人全找到家里来,弄了一个中药柜子,我跟我妹的童子功还在,拿个小铜秤给他抓药,我看药方是黄、人参、五味子……
“都是补药啊?”我看那人病挺重的样子。
我爸跟我说:“这些病是治不好了,只能养一养。”补了句:“10个,10个死。”我吃一惊,说什么病啊?“肺癌、肝癌,胃癌……都是大医院没法治了,来这儿找点希望的。”他说刘几个村子名,病人多集中在那里,离河近,离厂近,他问刘一下,都是农民,直接抽河里水浇地吃粮,“这几年,特别多。”
我问我爸:“不能去找找工厂?”“找谁呢?河和空气都是流的,谁也不认。”
2006年采访孝义的市长,他白皙的四方脸,西装笔挺,不论什么问题,总能说到市里的整顿措施。我问:“这个城市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回头来看的活,这个代价是不可避免的吗?”市长说:“这个代价是惨痛的。”我问:“是不可避免的吗?”市长说:“这个代价是惨痛的。”我再问:“是不可避免的吗?”市长端起杯子喝口水,看着我:“政府对于焦化,始终是冷静的。我们采取措施之后呢,后面的这股劲我们给压住了。”“压住了?”我问:“压住了还会有这么三十多个违规项目上来吗?”
禁播疑云
“因为当时有个投资的狂热,他们都想做这个事,市场形势特别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态度是坚决的。”
“如果你们态度坚决的话,那么这些违规项目就应该一个都不能上马才对呀?”他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我们对着看,看了很久。
晚上我跟老郝在宾馆,正准备休息。有人敲门,是厂子老总的大儿子,手里拎一个布袋子,又沉又胖,带子绕了两圈缠在手上。看我一眼,说:“你能不能出去一下?”呵呵,我说“你们谈,你们谈”,进了洗手间,把水龙头打开,把门关上。等我洗完澡出来,这哥们走了。老郝靠床上冲着我笑。
我只好说:“我们山西人太实在了,真不把主持人当回事儿啊,就奔着导演去。”
我俩躺在床上猜刘好久,一个布袋子里到底能装进去多少钱。
节目没播成。无以解忧,我们几人约着去旅行,每到一地,我都对老郝和老范说,我老有强烈的童年感觉。老郝指着那些乱石中上千年的巨榕,或是落英缤纷的荷塘,笑我:“你们山西能有这个么?”我刚开口“我们在旧石器时代……”她们都笑得稀烂。唉,说不下去了。汾河边的丁村人文化遗址,从我家骑车十几分钟就到。馆里有文字标明:“十万年前,古人类在这里生存,汾河两岸是连绵不断的山冈、砂地和禾草草原。当时的河湖沼泽里长满了香蒲、黑二棱、泽泻……水边草甸上有蒿、藜、野菊,东山坡上是落叶阔叶树木,栎树、桦木、椿树、木樨、鹅耳枥……”石炭纪时这些繁茂的植被,千百万年来的枝叶和根茎堆积成极厚的黑色腐殖质,地壳变动埋入地下,才有了煤。
小时候,人家在汾河挖沙盖房,一挖湿河沙就有人来我家送龙骨,是一味中药,我爸说是沙里挖出的恐龙化石,用来止血。拿小铁锤在生铁钵砸开,一小段一小段竖纹的细条骨头,里面全是蜂窝样的小眼,吸湿力很强,干完活我们姐俩常把一根雪白的骨头黏在嘴唇上,晃荡跑来跑去。
后来我查过,龙骨不是恐龙骨头,是象、犀牛、三趾马的骨头化石,丁村人最早在河滩上制作石器时,狩猎采集为生,猎的就是大象和犀牛。离我家十几里的陶寺遗址掘出的“鼍鼓”,腔内有数根汾河鳄的皮下骨板。4000年前,汾河里还有鳄鱼。
4000年前好地方
这里是人类先民最早的农业生产地之一,那时已有收禾穗的石刀,脱壳去皮的行磨棒,由部落而入城市,文明兴起。考古学家苏秉琦教授说过:“大致在4500年前,最先进的历史舞台转移到晋南。在晋南兴起了陶寺文化。它相当于古史上的尧舜时代,亦即先秦史籍中出现的最早的‘中国’,奠定了华夏的根基。”
旅行吋高明度的阳光、绿荫、浓重的色彩、动物的啼叫,给我的童年之感,也许是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躺在那里感觉到的东西--也可能是留在人的基因里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远古记忆。
幼年,我们无甚可玩,土就是玩具,尤其喜欢下雨,沟渠漫溃,雨停后一片泥涂。这些泥涂被大太阳晒得结了干板,变得极为平滑。我们拿着小刀就去撬起几块来,手感滑腻,拿在手里削,没人教,也没图样可参考,我最擅长的也就是削出一把土枪,握在手里比划。我妹更小,连这个都不会,只能拿一个装万金油的圆盒子,找点稀泥巴,等干了磕山来,晾在滩上,圆圆一小粒排起来,就算是艺术创造了。
我们不懂大人的烦愁。山西百分之八十部是丘陵,黄土是亚细亚内陆吹来的戈壁砂石细末,一逢大雨,雨夹泥冲沟而下,曾经把整个打麦场冲毁,十几万斤麦子全入汾河,连坟头也成耕地,清明只能在麦子地或者桃树垄上,大家跪一排烧纸。人愈多愈垦,愈垦愈穷,千百年来大慨如此。周秦时还是清澈的“大河”,到东汉“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从此大河被称为“黄河”,是命脉,也是心病。唐宋以后泥沙有增无减,堆积在下游河床上,全靠堤防约束,形成悬河。伏秋大汛,三四千年间,下游缺口泛滥1593次。
而当下,大汛甚至成为奢侈。1949年之后山西成为全国的能源基地,支持东部,支持首都,占到全国外调量的百分之八十。60年里,总采煤120亿吨。可以装满火车后一列接着一列在地球上绕3圈,老头儿给我们的报告里写:“每开采一吨煤平均破坏的地下水量为2.48立方米……造成全省大面积地下水位下降,水井干枯,地面下陷,岩溶大泉流量明显减少,缺水使7110公里河道断流长度达百分之四十七。”10年后再见,我做煤炭生意的那个朋友,把矿倒手卖给了别人,名片换成了北京一家手机动画公司。我问为什么,他说“钱也挣够了”。我再问,他说:“这行现在名声不好。”再问,他说:“那矿只能挖50年了。”再问,他眯眼一笑,伸了两根指头,“其实是20年。”
矿井何时枯
煤炭的开采不会超过千米,挖穿之后就是空洞,如果不花成本回填,空洞上面的岩层、水层都会自然陷落,老头儿说过“山西现在采空区的面积占到七分之一了,到2020年,全省地方国有煤矿将有近三分之一的矿井资源枯竭闭坑,乡镇煤矿近一半矿井枯竭”。站在我家门口往东看,远远能看到个塔影,唐代所建,山就叫塔儿山。山顶宝塔一直还在,这里是三县交界的地方,北侧的崖被铲成了60度,高百米的陡崖上紫红色砂岩剥离得厉害,一棵树都没有。到处是采矿塌陷的大坑,深可数丈。
有一天儿个人来我家闲聊,说塔儿山那里的事怪得很,突然一下有个村子塌了。“那个谁,开着一个拖拉机,下就掉下去了。”他们吸一口气,歪个头“邪门”,磕一下烟,再聊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