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周刊二十四卷五期 (2010-01-31)
谷歌撤离的阴霾冲击中国
张洁平
张洁平
中国互联网管制日渐严酷之际，全球最重要的互联网企业Google宣布可能撤离中国，引发广泛冲击。业界忧虑「中国将退化到网络石器时代」；西方政界和企业也可能会对中国的开放失去信心。
二零一零年一月十二日，坚持「不做恶」理念的Google公司通过其官方博客，声明将取消针对Google.cn的内容审查，并将与中国政府重新谈判，称如果不能在「必要的法律范围内」运营一个完全不受过滤的搜索引擎，Google会彻底关闭其中文网站「谷歌」，以及中国办公室。
在由Google公司高级副总裁、首席法律顾问多姆德（David Drummond）撰写的这份题为《新的中国策略》的声明中，Google甚至直言不讳地披露了零九年十二月中旬以来曾遭受「来自中国、针对公司基础架构的高技术、有针对性攻击」的情况，攻击「首要目标是进入中国人权活动人士的Gmail账户」，调查还发现「数十个在美国、中国及欧洲的中国人权活动人士Gmail账户经常被第三方侵入」。声明中说：「这些攻击和攻击所揭示的监视行为，以及在过去一年试图进一步限制网络言论自由的行为使得谷歌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应该评估中国业务运营的可行性。」
对于一家代表互联网技术顶尖力量的跨国公司，这样的声明显得极不寻常。一边，是正在中国诞生的全球最大互联网用户市场：二零一零年一月十五日，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最新报告显示，截至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中国网民已达三点八四亿，网络普及率达百分之二十八点九。另一边，是Google公司在这个时候，坦言因为网络审查、安全攻击等，要退出中国，把巨大市场蛋糕拱手让人。这个选择所引起的震撼如此之大，尖针一般戳破了行业中的「潜规则」。
在发布声明之后至今，谷歌正在调查具体的黑客侵入细节，同时与中国政府谈判，并开始了对中国七百余名员工在亚太区的重新安置。知情人士称，Google 正在调查其在华员工是否向黑客袭击提供了便利。
当庞大的市场遇见罕见严格的信息过滤与审查——耐人寻味的是Google事件之后，同行们的表态。微软首席执行官鲍尔默表示微软不会退出中国，他说微软每天都会受到大量攻击，他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同寻常。思科、惠普等公司则拒绝置评。曾在二零零四年因为向中国政府提供了新闻记者师涛的账户信息，致使师涛被控罪而广受批评的雅虎，在谷歌事件后评论称「站在谷歌一边」，并对谷歌所述来自中国的黑客网络攻击行为表示谴责。但很快，其投资的中国公司阿里巴巴集团便对雅虎公开支持谷歌的行为进行严厉抨击。阿里巴巴发言人说，鉴于缺乏事实证据，雅虎上周在声明中宣称与谷歌的立场保持一致是草率的。
一个成熟的商业领袖似乎不会也不应该为了「道德」放弃「利益」，这听起来显得?善。可Google的选择确实赢得了民心。向Google致敬的帖子充斥了网络讨论区，Google在北京和上海的分公司，每天都有网友自发前去献花，一束花卡上写着「谷歌纯爷们」。另一名献花的网友说：「Google做了一道选择题，在『利益』与『价值』之间选择了价值，在『理想』与『生存』之间选择了理想，退出中国的选择把这家公司推向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道德制高点。这是一家伟大的公司，我对它的选择充满敬意。」
谷歌的悲歌
Google的全球总裁Eric Schmidt在事后接受美国《新闻周刊》专访时更详细地表明了立场。他说：「在中国运营的问题十分复杂，必须要求接受Google不情愿的审查系统……但现在的决定是不再参与审查。之所以将整件事公诸于众，而不是私下谈判解决争端，原因是为了透明化，Google不想暗箱操作。」他还表示，中国对信息的限制是Google在其它国家前所未见的。「谷歌是Google唯一一个遵循审查法律的本地网站，Google在其它国家没有采取相同措施。」
正如Google的撤退声明所言，过去一年来当局对互联网言论自由的进一步限制，才是让许多人忧心的。Google的撤出，只被视作这一系列变化的标志事件。
二零零九年底，在以「扫黄打非」为名关停了数千家小网站以及BT中国这样的大型下载站点后，中国又启动了全国性的域名注册管理专项整治行动。十二月十四日开始，个人独立注册域名的资格被取消。十二月十六日开始，中国除了不解析未备案域名外，境外注册的国际域名将不得用于中国业务。后来个人域名注册虽有松动，但整治依然继续。
业界人士解释，不同于以往用于网络审查的「黑名单」——除黑名单上的网站其余都可访问，新的举措意味着中国互联网将实行「白名单」制度——除了白名单上的其余都不可以访问，一旦该措施大规模推广，除了少数国际性的大网站，没有「备案」的境内或者境外网站，将从技术上无法解析域名，在中国都将无法访问。
二零零九年新疆事件后，整个新疆断网四个半月，重新开通网络后，新疆用户仅能访问人民网、新华网两个网站。这一点让许多业界观察者担忧，如果把这一措施推广，结合新近推行的「白名单」制度，中国可能变为一个国家局域网。
Google退出事件加剧了不少互联网用户和业界人士的担忧。网友兰小欢在Twitter上写：「一个想从你身上赚钱的人都掉头而去，那只能说明你没救了，因为他本应该是世界上最想和你亲近的人。所以我希望看到google留下，否则后果太严重，信号太强烈。」「想想上一回我们说『别了，司徒雷登』之后发生的种种，我他妈真想抱着大腿让它留下啊。」
著名网络观察家洪波认为，YouTube、Facebook、Twitter、WordPress、Google……这些全世界最好的网站和服务一个个远离中国，「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作为中国人最大的悲哀」。他在博客上称之为中国互联网的铁屋年代：「缺少高手的中国互联网，大概只能算是一个国域网，竞争可能会更加黑箱，更加上不得䒷面。有志向、有追求的中国网民，现在必须更加勤奋地苦练翻墙术，以良好的状态迎接中国互联网的铁屋时代。」
网络评论人士谢文说：「中国将退化到网络石器时代。」
八零后意见领袖韩寒也在接受采访时说：「全世界各种优秀的互联网站都纷纷的离开了我们，中国的互联网络变成了一个全世界最大的局域网。」
仍有乐观的理由
写作中国互联网史《沸腾十五年》的林军则不那么悲观，他对亚洲周刊强调，零九年的监管确实是非常严酷的，但从监管形态来看，这是很难持续的：「中国对互联网的监管是无序化的，每个部门根据自己的利益来做决定，而不是一个明确统一的策略，视频、上网收费、扫黄；工信部、广电各管各的。这已经不是意识形态的逻辑，而是商业逻辑。在商业逻辑里，没有一刀切，而是一个博弈，不可能回到朝鲜那样，在商业规则里，总是有博弈空间的。」
由于担心Google退出后，影响其系列产品如Gmail、Google Document等在中国的使用，许多用户纷纷开始备份邮件、文档。Google数次发表声明，称当下并未停止在华业务，谈判仍在进行，而即便关闭谷歌中国，用户仍然能访问独立的google.com简体中文网页以及gmail等相关服务。
Google发布声明第二天，Google股价大跌，而百度股价则上涨。林军认为，Google离开中国，从短期来看，作为竞争对手的百度市场份额一定会增加，腾讯也许会参与进来。但从大环境来看，Google的退出对外资在中国的投资信心会是个打击，「要知道，美国所有最好的投资商都是因为投资Google获利的，这一家全球最有创新能力的公司告别中国，这对中国的投资信心是很大的影响」。
正如一名IT人士评论：「不要以为这次事件打击了Google在中国的份额就幸灾乐祸，事实上，中国的互联网市场消失了。这和市场份额无关，和宏观形势有关。这个国家温情脉脉的互联网时代就此结束，就好比IT精英们看不起的那些传统生意人一样，慢慢被兼并，重组，消亡，剩下的那一点，会被扫倒利润微薄的边边角角。就好比，你家楼下菜市场那个可怜的菜农，守着那一点点收入，还要担心城管。这是这个行业中每个人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