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这一条路
怀蔡晖
陆庭谕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1951年我离乡背井从柔佛州麻坡属的小市镇麻河边上的玉射来到吉隆坡进入州立学校高师班就读,不久就是农历新年,学校放假,同房的刘发振、郑振忠和尹建香三位同学都回乡渡岁。前两人回麻坡,建香则返金宝,我因来隆不久,在紧急状态时期,父亲身陷缧绁在新山扣留营,老家则刚从胶园迁入“新村"集中,弟妹幼小,母亲一人持家,经济拮据,来回车资是一笔负担,可省则省,便决定留下独个儿在吉隆坡过年。
老实说,在紧急状态中过年,“新村”里的气氛和日治时期差不多。忧心忡忡的居民,连小孩也知道日子难过,日夜困在铁蒺藜的藩篱里,王小二过年,吕蒙正式的一盏清汤一缕香……强颜欢笑而已。从外地来家的青年人,必须到警局登记方能留宿,像个“外星人”般被“人”注视着。我因初中三年在麻坡中化中学的宿舍渡过,回到玉射也几乎是个外地人了。兵荒马乱,多事之秋,这也是我不回家的原因之一。
第一次在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过年,环顾人萧然,虽是吉隆坡,我住的地方是辛炳路(不久之后改名陆佑路,原陆佑路改为辛炳路)远离市中心,半个钟头才有一辆GTC的巴士经过,私人车辆也不多,既没有车马的喧闹,因是紧急状态时期,禁止燃放爆竹,也就因此没有爆竹声。……左邻右舍贴春联,贴门神,焚香,烧元宝,孩子们穿新衣、新鞋……。我避开房东一家“团年”的热闹,到空荡荡的马路上溜达,虽不是冰天雪地,也好像是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女孩”的感受。……在我家何止少一人呢!
好久之后,师友们知道我如此“过年”,都怪我“为什么不早说……!”我感激他们给我的温暖,也感到家的伟大!经过这一次的“难受”,第二年我也和其他游子一样,早早订购车票,预算归期了。这也是我每读王维这首诗中每一句而低徊不已的深思,……起先是父亲被扣留不能团聚,再后来是被遣送回中国而远离,接下来,则是兄弟为生活而各奔前程,天南地北,实在很难共聚一堂而“团年”,兄弟姐妹尚且唏嘘,何况高堂慈母,母子连心……!几十年寒暑,几十年人事,“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已是扩而充之,不只是思亲而已,已是想到每一个与我有关的人,他们的言笑,他们的举止,相聚时喜怒哀乐,人生的悲欢离合我领受他们的太多,太多,自己却无从无能报答于万一!伯牙为子期绝弦时的哀恸道:“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向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真是“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表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
本文要提到的蔡晖,就是我无数的友好中的一个,每逢年节,这五年来的年节,我都不禁会想起他,越是想起他,就越是想到他不能来了,就越会想起他的一切……!
那一车的农历新年,之前,我照例寄了一张贺年片给他。可在春节前后,都没见他来到,想是事冗不来,便也不大在意……快到清明时节的前几天,高二班的刘淑萍同学悄声告诉我:“丽娟的父亲车祸去世了……”“啊,什么时候?”“过年前……”我错愕好久。过后再从淑萍口中得悉,蔡晖原是从蒲种做买卖完毕在归途中遭受意外而去世的。
一个好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在生活上挣扎,胼手胝足,两夫妇含辛茹苦,生男育女,提携捧负,攻书教学,正当长男从台湾学成归来,幼女高中毕北之际,遽尔没有一言半语而去,穷人的悲歌,真是唱不完的悲歌,“苍天曷有极”!
六十年代的初期,华小受华文中学改制的冲击,人心思“英”,都把孩子送进英校读“红毛”书,我所执教的吉隆坡半山芭圣公会育三小学也溃不成军,教师在“后进先退"的原则下裁员,我由此转到蕉赖三条半石的南强学校服务。那时候,华小教师还不是公务员,被裁者只有自寻出路,幸亏当时的乡村区小市镇的华小,由于当地没有英文小学的设立,没有被分一杯羹,所以学生人数有增无减,也因此能够收容一些从城市里裁出来的教师。不过,已有点人浮于事的现象了。我在几经波折之后,才由当督学的陈德坤老师介绍到南强小学执教,免受失业之苦。
在和蔡晖正式会晤促膝谈心之时已是七十年代的后期了。那时候,才知道他大的孩子都曾在南强就读,是我的学生,他是南强学校的家长,家在蕉赖大路边,受到地区发展的影响而迁居到蕉赖九英里去的。
蔡晖夫妇都是糕饼小贩,每天早上在晨光熹微中骑上摩托车载了糕饼到蒲种地区的工地去贩卖,沐雨栉风,奔波劳碌博取那蝇头小利,几乎每天都在暮色苍茫中才到家。他豪迈地说,难得孩子们听话向学,苦得也开心,我望着他那风中来雨中去的被阳光照晒得古铜色的躯体,坚毅的脸上那炯炯有光的双眼,深为他那甘为孺子牛的爱心与豪气而心折。
蔡晖出生在霹雳州的双溪古月,经过沦陷时期蝗军铁蹄下三年零八个月的凄风苦雨难民生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接踵而来的是紧急状态,饱经忧患,读书不多的他,也没有办法不往外跑,所以他年纪轻轻就离开父母兄弟辗转到吉隆坡谋生。这一切的忧患馀生,和我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每次他来都是在佳节中,原因是工地停工是他的假日,来时都带了糕饼和水果,我们从上天下地无所不谈,他在社会大学中接触面广,中下层社会的生活他比我认识得更深,对于国内外的时事很多感触,对中国与中国人,包括海外的华人,都有恨铁不成钢的感慨。
好几次,在谈到儿女的教育问题时,他都强调对华文教育的信心。因此,在华文独立中学最低潮的时刻,他还是把长子保宝(又名保和)送进尊孔独立中学。他回忆道“余思庆校长劝我三思,要有决心才好来,再问我为什么不把孩子送去国中,要老远送来独中……?”他又说“当余校长知道我只是一名小贩,愿意负担学杂费而把孩子送到独中时,还是问我:你不后悔吧?”"我不后悔!"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除了保宝,蔡晖再把伟龙和丽娟送到尊孔独中,保宝到台湾升学,先在侨大先修班念一年。蔡晖担心保宝有挫折感,他问保宝侨大可有浪费的感受?保宝说“没有浪费,在侨大一年,多学好多东西,很充实,对升入大学很有好处……。”"因此,我放心也更有信心。”蔡晖说。
保宝学成归来在中文电脑行业谋求发展,伟龙也从台湾回来,以大学所学在企业界服务。这都是蔡晖的期望而不及见的恨事,也由于他突然罹难,幼女丽娟不忍远离慈母而放弃到台湾深造的机会而在本地进修艺术和考古,丽娟是尊孔独中的佼佼者,有乃兄之风,我总为她不进大学而惋惜。
我第一次到蔡晖府上,那已是他不幸去世的八个月后的事了。我凝视着他的遗容……我回顾蔡太太抱着外孙……保宝、丽娟兄妹陪着我……我黯然无语……!
我脑海里不断地泛起他家壁上挂的全家福,多美满的家庭,多融融泄泄的一家……!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摧残?不让他们夫妇稍息仔肩,不让他们目睹儿女学业有成,成家立业,不让他们三代甚至五代同堂……。天何言哉?我更有何说!
秋风春风,又一年了,悼念故人,音容犹在,藉以自勉。
(1992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