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真言
19-05-08
母亲，永远活在我心中
胡万铎
母亲弃养已4年了。记得母亲在世时，每次晩归都会看到母亲坐在客厅或在睡房里等著。如今回到家里，却是寂静一片。环顾四周景物依旧而人事已非，我的心就有一股莫名的惆怅与哀痛。想起母亲在世时的情景，一场场、一幕幕地在脑海翻腾。
提起母亲，内心不禁由衷的敬爱。她是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妇女。她平凡,因为她与一般妇女没有两样，自幼接受外婆的庭训，接受三从四德的传统思想。她从小培养刻苦耐劳、克勤克俭且独立自主的精神。
自从与父亲结缡之后，她就离乡背井随父南渡，住在霹雳积莪营小镇的一个矿场工地宿舍。那是堂叔祖重益公开采矿苗的公司。当时父亲是公司一名小职员，薪酬菲薄。母亲知道父亲的困境，除了处理家务事外，还亲自利用矿场空地种植些蔬菜，甚至稻米来自用，减轻家庭负担。
后来父亲因辛勤学习又肯苦干，深得叔祖青睐与信任，在数年间调升为矿务经理。虽然家中经济较充裕，生活也改进不少，但母亲还是像以前一样,下田耕种。
母亲的忧患意识很强，在世之日常告诚我们做人要勤力、要节俭，不要做无谓之浪费，还说小富由俭，大富由天。在她的耳提面训下，我们兄弟姐妹全都很节省。今天，我虽富有也从不浪费。我不崇尚名牌衣物，也不追求美食，甚至在外吃剩的残羹也打包回家以喂养家犬，以免暴殄天物。
父亲能从事矿业的投资，母亲平日节省的功劳不小。平时一分一毫的储蓄，让父亲有机会与友人合夥投资矿业。及至父亲在矿业成功，母亲的节俭美德还是没有改变，反而更珍惜所拥有的一切。
扮演家中和平大使
我说，母亲不平凡是她有着与生俱来的智慧。她虽然没有受过教育，但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她平时沉默慎言，因为她懂得言多必失的道理。她在沉默中观察,也在沉默中向他人学习。
母亲懂得尊重别人，在姑姪间最得人心。她不太爱表达自己，更不说人是非。尽管如此，她是有自己主张的，不容易受别人摆布，对事情的看法往往一语中的。
她也是我们家庭中的鲁仲连，善扮演和解的角色。记得有一次，父亲从二伯处归来，脸上有些悻悻然。母亲知道他们兄弟有了齟話，也不追问父亲。因为父亲是个大男人主义者，为了避免引起不快，干脆自己装糊涂。
母亲为了打破兄弟之间的僵局，于是选了一个星期天，说孩子们要到二伯家与堂兄弟玩耍。父亲心中虽然百般不愿意,还是载着一家大小到兄长处。
妈妈若无其事地与二伯、二伯母寒喧。兄弟见面虽然有点不自在，总不能不理不睬。开始话不多，但大家在你一句我一句的气氛下，心中的结就解开了。大家言归于好于无形之中，一切的不愉快也就烟消云散。母亲这招将父亲与二伯间一场误会,化解于无形的心理战术令人佩服。
自此以后，兄弟、妫姪之间事无大小,只要母亲出马，事情也会轻轻松松地解决。因为母亲在妫姪心中是个大公无私的人,值得大家的信任。
母亲最痛心之事是父亲纳妾。那时我年纪尚小，不懂人事，只知道母亲很不高兴。在男权时代的旧社会，男人三妻四妾-是等闲事。母亲是典型的传统妇女，对父亲纳妾内心虽不满也不敢公然反对，却暗地里以泪洗脸。
自此以后，父亲有了两头家，母亲发挥了她的智慧，一样默默地侍奉家姑及持家,一样地相夫教子。父亲虽然有了新人，并没有冷落母亲。
后来母亲为了父亲安全着想，不愿见到父亲两头奔波，于是建议两家共住一屋檐下以相互照应。母亲的贤淑大方及体谅他人深得父亲的尊重，对母亲更是宠爱。
二娘自搬回共住一屋，母亲特地当二娘的面，告诫我们不得对二娘无礼，并要我们叫她“阿姨”，将来要爱护二娘的孩子如自己的弟妹。二娘对母亲的明理与谅解深为感动，激动地含泪称呼母亲“大姐”。从此彼此互敬互重，大家待之以礼倒也相安无事。父亲看到母亲与二娘能和平融恰相处，自是欢喜异常。
1950年二娘孩子万渊，二岁时得了重病。大家眼看着病入膏肓的万渊，都爱莫能助，二娘更是痛在心头，哭成泪人。母亲接获通知赶来，见万渊已危在旦夕，喉咙间尚有一口痰滚动着。经验告诉她，若让这口痰堵塞住万渊的气管，这小生命就完蛋了。于是母亲不顾一切，扑到床边以嘴对嘴，双手压在胸口一压一放加强呼吸,企图用嘴巴吸出万渊喉咙的一口痰挽救其小生命。但是那口痰始终吸不出来，只见万渊有气无力睁开小眼几次，突然那口痰在喉中咕噜一声，就永远闭上了眼。看到这悲情的一幕，母亲颓然无力坐在地上哭了，二娘更是抱住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胸襟广阔有容乃大
母亲的哭是救不了万渊，二娘的哭是感动、是感激，她感激母亲的无私及大爱。我看到了二娘如此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
1954年7月，二娘因生产双胞胎流血过多死亡，遗留下二男四女孤维。母亲看到那一群像楼梯般高低的稚童幼女失去母爱，更激发了她母性的天职。
她把二娘的孩子视为己出，抚养了连同自己亲生的一共19位孩子，其辛苦由此可想而知。
这是母亲的一次严重考验。她对孩子们的管教一视同仁毫无偏私。她把孩子们扶养长大，让他们因材施教接受高等教育,有的成为专才;有的甚至攻读至博士学位。
母亲的无私精神及有容乃大的胸怀,不但赢得亲友的称赞，也深深地感动每一个孩子，赢得孩子们的尊重与爱戴。
我最佳的避风港
母亲虽目不识丁，但是却有潜在的智慧与眼光。
1957年，父亲与她到香港旅游，亲友知道父亲是马来亚的矿家，问起可要投资香港屋业或地产业。鉴于当时香港政局刚稳定，百业待兴，虽拥有东方之珠美名，其繁荣不如今天，人口也不如今天稠密。父亲犹豫不决,却征询母亲的意见。
“你有没有足够的转动资金？还是要向银行借贷？”母亲反问，父亲回说资金没有问题。
母亲于是鼓励父亲投资。她认为香港的土地有限，又是发展中的金融中心，投资地产业应该是有无限的潜能。母亲就是凭其直觉给予意见，促成了父亲在北角一带以百多万元港币购置一排10间的店屋。果然不久之后，香港的房地产需求渐多，价钱也节节上升。
于1979年我们将原有店屋改建成一座23层的大厦,底部作为商业用途，以上部分则为公寓。这轮重建，无形中带来更多的利润，因其价值与原来的地价有天壤之别。我们在香港有今日的发展就是拜母亲当年的一句话所赐。她是我们家族在香港事业的奠基者。
我的诞生带给全家上下一片欢笑，尤其是祖母更是笑逐颜开。她认为祖宗有灵,胡家有后在南洋开枝散叶。母亲当然是舒了一口气。
孩提时代的我是非常顽皮与叛逆的。我和一批小朋友整天无所事事，便成群结队爬山越岭、寻幽探壑，出没在山林之中，毫不畏惧危险。今天，我仍喜欢跑步，钟情山水就是那时种下的因。除此之外，我爱打抱不平、为人出头，给家人招惹了不少麻烦。
父亲严厉田亲慈爱
父亲为了我的过分顽皮感到头痛。于是管教我也特别严厉，若接获他人投诉时,一定是严词责骂，重则鞭打。他说：“子不教，父之过。宁可过之于严，不可纵之以宽;治家宜严，要不然爱他反而害他。”
至今我还记得有三次被父亲追打的记录。虽然事隔60年，现在回想起从前犹历历在目。
母亲则从来没有责打过我，即使做错了事，她也只是温言软语相劝，要我改过自新。
为了培养孩子们的守时美德，凡错过用餐时间，不论是谁，一律不准吃饭。这条家规，人人都得遵守。有一次，我错过了时间回家，父亲就不让我吃饭。待到半夜，父亲睡了，母亲心疼我，就起身偷偷地拿饭给我吃。母亲见我狼吞虎咽的狼狈相，爱怜地抚摸我的头说："以后别再这样了。"
这些也让我深深了解到，母亲的臂弯是我最佳的避风港。受到这样的教诲，使我终生受用。直到现今，我不论做什么事情或出席任何约会及会议，一定准时出席。
母亲虽是一个平凡的小妇人，但她却把生命中最光辉的一面展现出来。作为妻子，她把一切荣耀归予丈夫；作为母亲，她把一切奉献给子女。她从来没有要求什么,要求的仅是一个完整的家、和谐的家。
妈的谅解，我的歉疚
有一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当父亲去世后，我不再回爱尔兰继续学业，因为我是胡家长子，必须作出牺牲接管父亲的庞大事业。谁知道，在父亲遗嘱中，产业继承者只有妈妈、二伯与大姐3人，而我竟然被摒除在外。当时，我心里很矛盾，也很难过,还为了遗嘱事宜与母亲争论。
有段时期，我没有和母亲交谈一句话，而且更胡思乱想觉得自己既然不受重视,活着也没意思，因此开始有点自暴自弃。
直到有一天，舅父郑月梯为了要调解我和母亲的关系，给我写了一封信：
万铎贤甥：
我知道你为了遗嘱事，没有把你列入继承人而与你母亲闹得很不愉快。你母亲为了此事很不开心。要知道，不是你父母不让你继承他们的财产，而是怕你极端性格与行为。
你在学生时代，就有两件事令你父亲担心。你父亲是商人也是矿家，在商言商，而你为金融借贷公司说你父是“吸血鬼”。其二，在钟灵发动和平罢课遭政府逮捕的事件引发了学潮。我想对这二件事，你应记忆犹新吧！
由于你的思想偏激，个性倔强,你父亲才把你送到英国爱尔兰深造，就是要你远离此种环境，接受西方的民主思想，以开拓你的视野。你父亲是多么关心你的前途。
立遗嘱是为了预防万一。在你父亲膝下只有大姐协助他料理商务，她为人稳重。亲近的人只有你母亲与二伯、其他的儿女尚在求学当中。所以遗嘱中列他们为财产的继承人也是合理的。你不需过于忧虑你的合法性和对你不信任，是你想得太多。
你父亲突然招来横祸死于非命，是他料想不到的。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中你母亲打击最深、最大。她内心悲痛不是一般人所能领会的，也幸亏有了这合法的遗嘱使她能顺利接管亡夫的遗产。
你身为人子，不能体谅母亲丧夫之痛,也不体恤母亲维持家庭生计的艰难。尤其是在这非常时刻,你不但不能为母分忧，反而给母亲添上麻烦，实是不该。
你的母亲一向爱你如珠如宝，从来没有打骂，只有百般呵护。你可知道为了什么？只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她怀胎10月，在痛苦中生下你这宝贝。你自小是喝她的奶长大的，所以在你的生命中有她;她生命中有你。你们的关系，就是血浓于水，不可分割。
对于母亲，你应感恩。为人父母要把儿女抚育长大成人，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其中辛酸苦辣也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体会。今天你竟然为财产继承问题而与母亲闹情绪，是不智的。要知道“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何况我们是人，岂能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置骨肉亲情、手足之义于不顾？
你母亲为人向来公平不偏袒。对你父亲的遗产自会作出公平分配，你无须太过介意。在此非常时期，最重要的是，你反如何协助母亲，振兴家业。
你是聪明人,应该如何自处，恕我不再唠叨，
即此搁笔
愚舅
月梯1-9-61
舅父的信,有如暮鼓晨钟，让我从梦中惊醒。记得有一次年假，我邀梁丁尧同学回家度假。父亲刚好申请到一张金融借贷公司的执照，高兴地出示以让我分享他的快乐。我不知哪儿来的牛脾气，竟然把父亲手上的执照丢在地上，说是“穷人的吸血鬼”并与父亲展开争辩，气得父亲七孔生烟，说我是共产党分子在搞家庭革命。
还有就是钟灵学运这件事，更被父亲怀疑我是共产党分子。由于这些缘故，父亲曾警戒我说：“你要做共产党，就回中国,不要在马来亚。"父亲怕我激进至有一天走入森林，于是就把我送到爱尔兰升学，也是为了这个原因而没把我列入产业继承人的名单内。
对于鲁莽行为，我深为后悔,也为对母亲的不敬不孝深感歉疚，恨不得立刻跪在母亲跟前请求原谅。往者已矣。如今想起也会自责，我太伤母亲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