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夕阳红—冬篇谈死
李永业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死亡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年龄、财富、样貌或学历而对他宽厚些。死亡的发生，是所有生命都无法避免的自然现象；可是，绝大部分的人都恐惧死亡。我身为医生，更被看成是生命的托付者，很多垂死病人，都把他们的生命交托给我，我知道治疗病人是我的责任，可是，我不是死神，我不能控制一个人生命的长度。我只能让对方的生命，变得更有厚度。
有个罹患前列腺癌的病人，我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因为他性格豪爽而对他有极大的好感。他以前是卖鱼的，身体一向健朗，直到孩子带他去做身体检查时才发现他已患上癌症。
在医学推断，他只能活4到6个月的日子。可是当他问我还能活多久时，我却刻意隐瞒他说：“你精神那么好，一定可以战胜癌症的。如果你继续保持乐观的心态，还可以活得很久。”
欺骗他，我觉得很惭愧。我只是不想他在提早被宣告死亡日期后，对未来的日子了无希望。
你不是说我还有希望吗？
每一次回来医院复诊，我看着他的身体逐渐消瘦。6个月后，冬天已悄然来临了。天空一直下着雨，还有贫血症的他，一直觉得身体很冷。他穿着厚厚的棉衣来复诊，一双脚已经很肿，也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他再次向我提问自己的生命期限的事。
这次，我已无法隐瞒了。我说：“一般癌症末期病人只有4到6个月的寿命，而你，你已经比他们多活了一个月。我想，你或许无法再活多30天了。”
说完这句话，我有点后悔。我不是神仙，我凭什么去宣判一个人的生命终止期限呢！我不过是凭着医疗经验而已。我觉得自己做医生做得很窝囊，我很惭愧。
对方听了我的答案，黯然神伤地，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当时你不是说我还有希望吗？......”看着他离开诊所，我的心跳变得越来越慢了。走廊上，我看着他太太细心的一口接一口地喂他喝水的画面，我知道，他已选择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当下对他来说，连呼吸，也是不必要的。
学不会对病人说“你没希望了”
我又想起我父亲。父亲去世前10天，他还抱着希望对我舅舅说，“我儿子会救我的”这句话。而我却在下一秒就对他说：“爸爸，没希望了。”
当时，他也因为希望破灭，而放弃了求生意志......
从医十多年，我一直不懂得如何对病人说出“你没希望了”这句话，尤其是要向养我育我的父亲说出口，更是难以启齿。我想，在我一生当中，或许真的无法轻易地就对病人说出“死”这个字，那仿佛在一秒之间，就撕碎了一个人的所有希望。
我知道很多人都不懂得如何去面对自己那即将消失的生命，当听到医生宣判自己死期时，最消极的方法就是放弃求生意志。我感叹，科技那么进步、科学那么发达、研发的药物又那么多，人最终还是敌不过大自然的循环定律。生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生命最后的那道夕阳红，最终必定沉落西山，换上漆黑的生命布景。
我总是觉得，生命不应该以长短来计算，因为我们无法掌握，也无法控制生命的长度。所以，何不珍惜剩下的日子，把握每一分每一秒，与身边至亲共度最后的美好时光呢！而且，生命总有灿烂光辉时，离去前，能够重温生命给自己带来的感动，那也是一种圆满啊！
死亡不一定带来痛苦和哀伤。父亲的死，虽然曾是我心里最悲恸的事，但他的死却唤醒我身为子孙辈的责任，所以，我才会有了寻根的念头。就在父亲去世后，过往他教育我的华人传统道德观念，都随着记忆的追寻而慢慢地，逐渐地重新被拾起来。
能够继承先人遗传下来的思想和精神，这样的生命，不是更有厚度吗？
那看似已落幕的夕阳红，其实，一直在黑暗中燃起光芒。
星洲日报2010.01.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