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总纲领》对马华文化的定义论马华文化的建设

 当代马华文存6文化卷·90年代

 

从《总纲领》对马华文化的定义论马华文化的建设

许文荣

 

最近,有关马华文化的讨论又再热起来,前几期由华社研究中心所出版的《资料与研究》特辟专题探讨马华文化的建构、马大华文学会接着主办“马华文化研讨会”,再下来堂联又掀起《华团文化工作总纲领》的讨论,《总纲领》的终极目标就是要完成马华文化的建设,可以预见的,马华文化将逐渐成为华社的一项中心议题。

 

每一种文化都具有民族性、地域性及时代性,譬如,中华文化源自于数千年来生活于黄河及长江流域一带的中华民族、印度/兴都文化产生在几千年来居住在恒河流域的印度民族里,同样的,埃及文化也是诞生在聚居于尼罗河流域的埃及民族中。虽然本邦华族的文化源自于中国的中华文化,然而,随着国族身分的转变、生活地域不同,再加上现今年轻一代对传统文化观念的逐渐淡泊,提倡完全继承传统是天方夜谭的,因此探讨及建设富本土色彩及现代精神的新文化系统已成为当务之急,以便华族的文化生命能够生生不息。

 

我们是可以同意《总纲领》初稿对马华文化的定义,即“马华文化即是中华文化转播到马来西亚本土后扎根在马来西亚,并在马来西亚的客观环境和生活条件下,经历调整及涵化历程之后发展起来的华族文化。因此,’马华文化’是马来西亚华裔人民(华人)的文化”(本文有关《总纲领》的引文,根据《星洲日报》11-14/11/96

 

3个建设马华文化重要议题

 

从这个定义里头,3个有关建设马华文化的非常重要的议题:一,中华文化与马华文化的关系;二,谁是马来西亚的华人?三,何谓调整及涵化历程?

 

“马华文化”虽然是:马来西亚华人文化”的简称,然而,当我们使用“马华文化”时。它却含有一种特殊的意涵,即指称一个自主及独特的文化,不过,“马来西亚华人的文化”却不具有这样的涵义。因此,“马华文化”是一个特殊的文化概念,“马来西亚华人文化”只是一个普遍的讲法而已。

 

当马华文化概念还未形成之前,人们怎样看待马来西亚华人文化与中华文化的关系?基本上,大多数人都是把中华文化视为马来西亚华人的“当然”文化,这种概念即使是今天,仍然存在于许多华人的意识里,尤其是上一代的“老华人”及一群自认为“再中国化”的年轻一代。

 

当然,由于华族移民所带来的中华文化属于小传统文化,如拜拜的民间信仰、节日习俗、婚丧礼仪、衣著食物等等。随着华族新一代的教育水平的提升,才开始寻找及继承大传统的文化如文学、艺术及哲学,然而总是与港台大陆的大传统文化的发展差距很大。由于这个缘故,有些人就带着自卑与自嘲地认为马来西亚华人文化只是中华文化的边缘或边陲文化,而港台大陆的文化才是中华文化的中心。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然而于此倡导全面发展与提升中华文化的深层架构,使马来西亚华人文化能挤入中华文化的核心的建议则令人难以苟同。

 

当“马华文化”这个概念出现之后。我们已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必汲汲营营地去争取我们在中华文化的核心地位,因为“马华文化”与中华文化根本是不同的两个文化主体,虽然两者具有密切的关系。

 

“马华文化”这个概念的出现是晚近的事,然而,比它更早产生的“马华文学”。这概念的提导者则是要本地文学摆脱侨民文学及中国文学的影子,建立富有本地色彩的本土文学。同样的“马华文化”概念的提出也是要建立一个与本身的生存生态息息相关并且是自主及独特的文化系统,摆脱永远寄居于中华文化之下的附庸处境。

 

马华文化有其主体性

 

故此,“马华文化”虽然源自于中华文化,但却不等同于中华文化,这是我们在建设“马华文化”时的一个重要前提,相信我们大都能厘清这两者之间的辩证关系,要不然马华文化就不具有任何文化主体性的意涵,而发展马华文化也吊诡地与成为发展中华文化了。

 

总之,马华文化与中华文化具有“同”(正)的一面,但也具有“异”(反)的一面,正如《总纲领》初稿所述:“(它)源自中国本土的中华文化,在马来亚以及后来的马来西亚不同的环境与生活条件下,经历了一个多世纪西方文化和大马其他各族文化的影响和涵化之后,逐渐形成具有本地色彩的(文化)”。因此马华文化便是这“同”与“异”两者的统一(合)。

 

其次,关于谁是马来西亚的华人?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是很幼稚,但是它却与建设马华文化有着很重要的关系。“马华文化”即然是“马来西亚华人文化”,那么它所涵盖的必然是所有马来西亚华人的文化,而非只是某一集团的华人的文化。然而我们可以发现到的是,过去当我们讨论建设马华文化时,我们几乎只关注受华文教育以及具有儒家(教)——道(家)教——佛教文化背景的华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非华文教育以及具有基督教——回教——兴都教文化背景的华人,我们要问的是,后者算不算华人呢?

 

“华人”不像“马来人”这个概念,具有宪法上的明文定义,在宪法上,一个人要成为马来人,他(她)必须是回教徒、讲马来话、奉行马来人的习俗与生活方式。然而,由于华人没有一个法定的定义,因此就没有法定的标准来断定一个人是华人与否。

 

谁是马来西亚华人?

 

海外华人研究权威学者王赓武教授不久前在新加坡的一个公开演讲中回答观众这个问题时说,一个人只要具有华人血统,他(她)就是华人了,吾师陈志明教授(现任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则以“自我认同”的方式来界定一个人是华人与否,也以此来断定一个人是否已被“同化”抑或只是经历“涵化”而已。他认为,一个人只要他认同自己是华人,他就是华人了,不论他具有什么宗教、语文或文化背景。综合以上两位学者的看法,我们可作出的结论是:一个人只要他具有华人血统,并且也自认自己是华人,那么他就具有华人的身分,这种身分是谁也不能否定的。

 

由此而论,建设马华文化必须是“总体”(全方位)动员,不应只是涉及受华文教育华人、或儒家(教)一道教一佛教文化背景的华人,而是也必须拉拢受马来文/国民教育及英文教育的华人,以及回教一基督教一兴都教徒文明背景的华人,这样马华文化(马来西亚华人文化)才真正地名符其实,而不会走向纯粹的“再中华文化化”的道路上去。

 

再者,何谓"调整及涵化历程”?“调整”一词,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为:“改变原有的情况,使适应客观环境和要求,发挥更大的作用马来西亚华人在面对马来西亚的客观环境及特殊的生活条件之下,在一定的程度上改变本身的原有文化,譬如从对中国及其帝王的效忠改为对马来西亚及其统治者的效忠、衣着方面改穿较薄及较凉快的衣服、而一些居民住在马来同胞占大多数的地区,如吉兰丹的甘榜的华人也是最少吃猪肉。

 

涵化现象非常普遍

 

在这多元文化的马来西亚,“涵化”的现象是非常普遍的。就以华人文化而言,在衣、食、习惯及语言等方面,我们可以找出“涵化”的痕迹,譬如在衣着方面,有一些华人喜欢穿马来同胞的沙龙及baju kebaya;在食物方面,许多华人受到友族的影响,喜欢吃辛辣的食物。甚至有一些已是到了无辣不欢的地步!本地华人也喜欢吃果王榴链、享用马来食物如拉沙、沙爹、罗惹等;印度食物如roti canai, putu mayong, capati,华人也吃得津津有味。

 

在语言方面,华人的语言,尤其是方言,也受到其他语言的影响,福建话可能是受马来语影响最多的一种方言。尤其是北马的福建话,如石头叫batu,结婚叫Kahwin,刚刚叫baru,医生叫dukun,钱叫duit,帮忙叫tolong,辣椒叫sambai等等。华语受其他语言影响的也不少,如巴刹、甘榜、德士、罗里、巴士等等。此外,大多数华人都有操几种语言及方言的能力!

 

在一些习惯(俗)方面,华人文化也受马来文化的影响,如弯下身子从一个人的面前而过、要以拇指而不以食指指人、让婴孩睡在沙笼摇篮上等等。

 

无论如何,马华文化目前只做到涵盖其他文化的表层形式。如衣、食、住、语言及习俗等层面,对其他文化的深层架构/核心价值的摄取似乎乃付诸阙如,而这一个历程却是马华文化能否建立其主体性及优越性的关键所在!

 

如果我们同意余英时教授的看法,文化系统事实上就是一个价值系统,那么我们要问的是,马华文化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总纲领》在谈到这一方面时,给人的印象是,把马华文化完全的“中华文化化”!例如,在“宗教”这一项之下有道:“中华文化的特点及优点之一,是对一切宗教兼容并蓄,形成华人在宗教信仰方面的多元性。”在这一段里,教人纳闷的是,为何只讲中华文化的特性而没有提到马华文化?马华文化是否也会像中华文化一样的“兼收并蓄”,富“多元性”吗?然后,在“哲学”的项目下,《总纲领》这样写道:“华族的传统哲学,历经两千多年,源远流长,相承不掇,内容丰富,异彩纷呈,是华人也是全人类共同的珍贵文化遗产。基此,华团应多举办传统哲学的讲座,邀请国内外的学者主讲,以提升华社对传统哲学的认识;同时赞助和奖励学者对传统哲学进行现代化的研究,使传统哲学的优秀成分得到继承与发扬。”这段话的意思很明显的把中华传统哲学定为马华文化的核心价值,因为它完全只提及如何提升对中华传统哲学的认识与吸收,如何融合本地其他文明的哲学一事全无述及。

 

文化核心价值在哪?

 

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是儒释道,如果马华文化也只以儒释道作为其核心价值,在本质上两者可以说是完全等同的,如果以这为前提去建设马华文化,马华文化肯定是在中华文化的影子之下亦步亦趋,无法开本身的独持性,更遑论能够掌有文化自主权了。由此;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解释我们过去在文化上的跟风主义,例如台湾刮起柏杨风,我们这里也掀起一阵柏杨热;中国吹起一阵河荡风,我们这里也照样来个河荡热;即使到了今天,文化跟风主义的幽灵仍然没有消失。中国80年代开始的儒家热与最近以《中国可以说不》为代表的新民族主义也成为华社的主要文化议题,我们到底情归何处?

 

华人是否已满足于在外表上的“调整与涵化”,但在整个价值系统与文化生命里。,还是完全的中华文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不断地来谈建设马华文化又有什么意义?因为建设马华文化不过是“再中华文化化”的老掉牙玩意儿!

 

就如《总纲领》所言,马来西亚处于回教文化、印度文化、中华文化及西方文化的交汇区域,这个环境对马华文化的创新和成长的可能性,提供有利因素。由此看来,若我们期望建立一个自主及富有本身独特性的马华文化,除了继承及创新中华文化之外,也必须超越中华文化,认真地去吸收、整合西方/基督教文化、马来/回教文化及印度/兴都教文化的核心价值,使它们与中华文化融合并构成马华文化的核心元素。

 

笔者认为,这是一些难巨及长远的文化工程;因为核心价值的建立不是三天两夜的事,它需要长时间的实践与沉淀。笔者以为,建构马华文化的核心价值可通过两方面齐头并进,一是个体的努力,一是群体的群策群力。

 

我们不是为了建设马华文化而建设马华文化,除了要摆脱中华文化的主导,建立一个具有本土色彩的文化系统之外;马华文化的建设也是要使“个体”文化素养更加的深化与优化,使个体的生活更丰满;然后从个体的优化扩大至群体的优化,形成一个优雅的群体社会。

 

个体群体群策群力

 

由于这个缘故,在建设马华文化的历程中,我们应该以开放的心胸以及广大的襟怀让个体有足够的文化发展空间,而非在“统一”“共识”“求同”的大原则下,摧残及窒息了个体的文化生命。一些文化保守主义者的围城心态是有必要加以检讨,诸如儿女上教堂,回来被骂得狗血淋头,儿女去“踢死狗”,父母却给钱让他们去狂欢与买醉;宁愿与孩子断绝骨肉亲情,却不愿与平常心来接受儿女之娶/嫁回教徒。

 

就如华社坚持“国家文化”应通过多元(民族)形式来表现(《华团国家文化备忘录》关于建设“国家文化”的四大原则的第三项),马华文化同样应以多元形式来表现,而非单元独尊的模式。个体超越传统文化的探寻与经历正是建立群体文化多元性的基石,这种个体的文化抉择与趋向必须获得绝对的尊重与引导,把它汇成建设马华文化的积极力量。

 

至于群体的共同努力,目前堂联正汇聚华团的群体智慧与力量去达致这个目标。借着《总纲领》的拟定让各华团对马华文化的建设有一个指导方向,堂联的努力是值得我们赞扬的,当然笔者也不抹杀过去各华团领导机构对本邦华人文化的积极推动与共同献策(如拟定文化备忘录)等,这些华团将来更是建设马华文化的中坚力量。

 

无论如何,对于《总纲领》初稿的一些遗漏,容许笔者表达一些看法,一,对于翻译工作的策略与方向并没有提及。虽然我们对翻译在促文化的沟通与融合的功能百分之百的肯定,但是实际上我们对推动翻译工作并不热衷。甚至可说是叫人心寒!不晓得还有多少人知道马来西亚翻译与创作协会(译创会)的存在?更有多少人知道她正在由一位居住在新加坡的老人在苦撑及惨淡地经营着?《总纲领》所邀请的社团里没有她的名字,而且还经常面对活动经费的难题,翻译是那么地叫人垂头丧气啊!这种对翻译知行不一的现象,是促进文化沟通的一大讽刺,也是建设马华文化的阻拦。

 

二,与其他文化文明的交流与融合的具体策略也没有提及。譬如对于“文明对话”要有怎样的回应与参与?如何鼓励与协助百分之八十五的华裔国中生及为数不少的本地华商大学生,在他们的学习生涯中与友族学生建立文化沟通?而且要怎样去整合族群内部具有回教/马来文化一基督教/西方文化一兴都教/印度文化文化背景的集团/个体去融合这些文化/明的核心价值呢?这些课题都是需要我们去思考的。

 

马华文化的独特性并非只在于涵化本地的表层文化形式,它必须是更深地开掘本土文化的深层价值,并与传统文化的核心内涵交感共通,融汇成为马华文化的内在生命养分,滋养着外在丰富多的文化形态,这样马华文化才能在马来西亚甚至全世界绽放出奇异的光芒!

 

22-12-1996《星洲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