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马华文存6文化卷·90年代
文化中华圈
郑良树
从历史的角度来观察,没有一种文化可以长期甚至于永远地一成不变;从空间距离的角度来考察,也没有一种文化可以两地完全相同相合,甚至于铢两悉称。
文化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总会接受外来文化不同程度的影响、更替,进而修订、改变,甚至于放弃自己一部分的文化;纵使在交通非常不发达、与其他文化完全隔离的情况之下,文化也有其自身的历史演变、自我更新的机能,因为每个时代的人心、习惯、时尚,甚至于最习见的喜怒好恶,在时间上都会有程度上的差异,因而有意、无意地修订、改变了文化的方式、形态和内容。
当文化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域作空间的传播时,为了适应、配合新的环境,这种修订、改变的情形就更加显著了。
因此,无论从时间或空间的角度求观察,没有一种文化永远一成不变地维持其最原始的面貌和内容。
在亚洲,黄河流域作为世界文化最早发祥地之一,由于时间及空间上的日积月累及兼容并蓄,早已形成一个势力庞大的中华圈。中华大圈所涵盖的范围非常辽广——根据考古学的报告,公元前四、五千年前黄河流域已有相当水准的文化可言;换句话说,从时间上而言,中华文化有形的起点距今已有七、八千年,是一股非常古老的文化。再纵目四顾,亚洲任何地域,都有中华文化的存在,无论是有形的,或是无形的;换句话说,从空间上而言,中华大圈几乎涵盖了整个亚洲。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亚洲是中华大圈的腹地。
展开地图来观察,以黄河流域为中轴,向东画一线穿过北韩,抵达日本的千岛群岛;朝南也画一线,从喜吗拉雅山南下,直抵印度洋;在此一纵一横的倒悬坐标内,亚洲没有一块土地不投身在中华圈之内。
在从文化中华圈内看,中华文化有三种不同的现象。
在中国版图内的中华文化是第一现象。所谓中国版图,包括了大陆、台湾、香港以及南海群岛。在这么一大片土地上,中华文化曾经在这里怀胎、诞生、成长、茁壮,然后,经过许多曲折的复杂过程,以及各种因缘际会的交流,成为今天这么一个样子。从宏观的角度来说,因为过去历史的血肉关系,这几块土地形成一个中华大圈,牢牢地紧结在一起,成为中华文化的心脏地域,向亚洲其他各地输送血液,在文化的联合国里建造自己独特的超级堂殿。
第二种现象是中华民族所带动的,他们凭着人类先天性的习惯和情性,从中华大圈里带走了自己的母体文化,在中国版图外的其他亚洲地区建造起自已的文化据点;经过苦心经营及多年积累,形成许多小型的中华圈。以地域而言,有菲华文化、越华文化、泰华文化、马华文化及印华文化等等。这些中华小圈,随着个别地域的条件的差异,而展现出灿烂多姿的不同面貌和风采,成为中华人圈以外的奇花异卉,苍苍翠翠,满园春色。古语说:“橘逾淮而北为枳中华文化海渡衣冠在坐标以南开花,成为许多文化小圈;圈内的文化流着母体的血液,而其部分形貌、内涵以及思想,由于受其他文化的激荡、乳融,已和母体文化略有差别,成为一种“中华次文化”。
韩国及日本是第三种现象。韩国及日本无疑的是中华圈的重要分子,虽然韩国、日本形貌上自有其本国文化的特色,虽然她们的语言文字、版图国体是另外独立的单元,但是,中华文化的血液是运流在她们的躯体内的,滋养她们,茁壮她们,从艺术文学到宗教学术,从道德伦理到生活习惯,处处都可以观察到中华文化的踪迹,形成一种“中华外文化”。在这些中华圈里,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中华文化以异国的语言文字展现其新姿,成为动人的异国风情。新加坡如果循着目前的路子发展下去,将是继韩国及日本之后,成为第三现象的第三国家。
除了新加坡之外,东南亚各国的中华小圈都属于“中华次文化”。
所谓“次文化”,绝对不含贬抑的意思。尽管这些国家的中华小圈很早就出现,然而』由于她们都是“赤手空拳”地由一批教育、文化水准不高的享用者所建立,另一方面,由于她们远离中华大圈,文化支援有困难,所以,她们的文化体系并不十分完整及周密,甚至于并不是以均衡的方式朝前发展。她们分别都摭取了中华大圈的部分血血肉肉,也分别保有中华大圈的一些衣冠文物,然而,她们毕竟只是大圈的缩影、局部写照,甚至于只是中华文化的一叶一花而已。这样的小型中华圈,从其整体性以及素质上的现象来说,无疑的,是属于次级性的中华文化。
另一方面,对这些不同的中华小圈作对比之后,我们发现,圈内的各类文化层次并不十分相等,有的小圈的宗教文化有很高层次,有的只沦于世俗崇拜、偶像迷信而已;有的小圈的文学艺术有很高的发展,有的被压抑得只停留在“若明若暗”的阶段。这种差异的现象,不一而足。总而言之,出于当地气候、环境、历史、政治及人种等等的不同,中华文化有不同的际遇和迥异的发展,因而形成几个程度、色调有别的中华小圈。
从中华小圈的发展来观察,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和深思:
第一、中华文化素来是一股农业文化,具备有浓厚的、强烈的内陆形态和意识。尽管她拥有由黄河流域扩张到长江流域、由长江流域发展到珠江流域的经验,然而,她却从来不曾有过渡海越洋、远征彼岸的经历。人类来自土地,人类也回归于土地,所以,与土地有密切关系的农业文化,是最适宜人类生活、安居及共处的一种文化。在与工业文化竞争、影响、对抗的过程中,孰胜孰败,目前还很难说。东南亚各国到目前为止,其本土文化基本上还脱离不了农业文化,然而,受殖民地政府所带来的工业文化的影响,其本土文化已染上或浓或淡的工业文化的心态、意识及思想。因此,以农业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化播迁来此,在毫无经验之下,如何与这些经过色染的本土文化相安相处,自是一个值得观察的过程,也是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等学者所最感兴趣的课题。
第二、从中华小圈自身来考察,其层次相当高、色调相当浓固然有利于她的发展、生根;然而,层次低、色调谈者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南方的橘子北渡过淮水,必定变种而为枳树。中华文化南渡东南亚,如果只是坚持原本密不透风的文化链锁,带着惟我独尊的态度和方式在异域里落地生根,恐怕是中华文化的损失。由于中华小圈的文化层次相对地比中华文化低,由于中华小圈母体色调相对地比中华文化淡,中华小圈正好提供一个天赐良缘的机会,使中华文化有更多的自由和空间,有更多的方式和选择,卸下传统的包袱,放下数千年文化的面子,自由自在地和其他文化接触、学习,以便修订自已、改造自己。让中华文化在第三地和其他文明接触照面,让中华文化以次文化的姿态和其他文化连系摩肩,淘汰自己的糟粕,补充自已的不足,学习人家的优点,对中华文化整体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而这工作的进行,比在中华大圈内更自由、更快捷及更有效。
第三、从所在国本土文化自身来说,韩国及日本的第三现象已经提供一个颇佳的模式,将中华文化融入自己的血肉之内,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滋养自己的子民,发展自己的历史文化。以目前而言,所在国的本土文化基本上都是农业文化,与中华文化“车同轨,书同文”,拥有相近的亚洲价值观、东方伦理道德观以及中庸的人生观等,是可以水乳交融地接轨的。无论你喜欢不喜欢,在未来的历史里,本土文化和中华小圈结合是该行、可行,而且是必行的路子;最后的成功,将是无可置疑的。本土文化能否接纳、摭取及吸收中华小圈的文化,就取决于这两种文化的智慧了。
马来西亚华族文化,无疑的是诸中华小圈的一份子,属于中华次文化的阶段。在诸中华小圈之中,马华文化有几个特色,为其他小圈所没有,或者不显著:
一、尽管马华文化只是中华的次文化;不过,在诸次文化之中,马华文化是属于数级最高的那一种,在这里,我们有相当长远的文化史,包括教育史、文学史、宗教史及社会史等等,而且,都有相当丰硕的成果,足以与本土文化相媲美、相辉映而不逊色。
二、马华文化各个文化系统,无论是教育系统、传媒系统、社会组织系统及宗教系统等等,经已构成一个连锁的社群文化网,以相当和谐紧凑的节奏,互相呼应地不断运作。尽管共识的目标有时还含糊未清,不过,这些文化系统基本上颇能“守望相助”,以防文化网断锁断链。
三、在马华文化中,尽管外显文化诸如衣饰、习俗、饮食、生活,乃至于语言等,部分华族时而作弹性的调整,以适应这个多元文化的国家,然而,内著文化诸如伦理道德、传统价值、宗教信仰及风俗礼仪等,绝大部分的华族都维持不堕,使马华文化成为中华文化“具体而微”的一条支流。
在英国殖民地的时代,华族的文化网早已建成,而且深其根、固其蒂地以南方的新加坡为重镇。大马独立以后,重心开始北迁;60年代新、马分家以后,华社开始在吉隆坡“另起炉灶”,建立新的中心。正因为华族的文化网连锁周全,而且完备自足,素质可观,所以,从英国在这里建立殖民地政府以来,曾经假借种种理由,数度进行解锁断链的行动,甚至于突围破网,图谋瓦解这个中华小圈。然而,数年以来,华社不断地出现过防网护锁的人物及事件,以炼石补天的精神,作出很大的牺牲,并且垂典后人。这些人物及事件,将积淀在马华文化里,成为马华文化的传统和精神,闪耀在历史里,昭示后人,继续为中华小圈而努力奋发。
以马来西亚而言,马来文化无疑的是本土文化的主流,华族自从落地生根以后,也力争自已的文化成为本地文化的一支副流,而且护航有加,卫御有力。马来文化在政府全力支持之下,获得非常充裕的国家资源,所以,发展迅速,成为一股连锁周全、完备自足以及素质可观的文化。就目前情形而言,大马拥有几股不同的文化;她们就永远如此保持住吗?永远“老死不相往来”吗?卸下民族的面子以及文化的尊严,实际上,这几股文化值得互相观摩学习的地方相当多,值得互相交流递补的经验也相当多。我们有必要如此矜持自重、固步自封吗?
(5/1999《马华文史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