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马华文存6文化卷·90年代
砂劳越华人遊神的实质
蔡宗祥
（一）人为本位
砂劳越华人的民间信仰，神灵崇拜居首位。信奉神灵的先决条件是相信祂有超人力量、善良、圣神广布、神保民安，能助祷求者的意愿变为事实，神灵给于人信心勇气，这是民间信仰的最大功能，也是为何历经百馀年，砂劳越华人庙堂的香火不衰反兴的主因。信心和勇气增强华人初到砂劳越僻野除荒，与恶劣自然和社会环境及自我斗争的力量。华人与友族和平相处，携手合作，把荒芜的砂劳越推向发展道路。砂劳越的政冶和经济结构，使华人在政冶、经济、教育、文化，就业等领域皆有窘况。部份华人进庙拜神，力求舒解内心之结。近年砂劳越庙堂增多，香火旺盛，乃华人的理想与现实、追求与挫折的矛盾加剧化之映现。
华人造了许多人格神，如福德正神、广泽尊王、黄老仙师、关圣帝公、观世音菩萨、黄二大使、慈悲娘娘、玄天上帝、老祖天师等。祂们不仅具有人的体形、面貌、人的生活、感情、意志和愿望，也有华人之姓。上述人格神被抬着参加遊行。华人在开拓和发展砂劳越过程，初时畏惧自然力量，继而相信靠群众的智慧和力景，能够克服种种困难逆境，华人信奉的神逐渐由自然神、动物神、无机物神、人兽神演变到人格神。人格神具有神力、神性、也参有人性，信奉者把人的因素注入神体。这是砂劳越华人民间信仰发展史光辉一页。华人崇敬和铭记前辈的恩情功绩，把崇高信仰对象转向人格神，肯定人在社会的地位，有了人的价值观，保存和珍惜前辈的经验与精神文化。
崇拜人格神，是华人明了自身生活的特殊条件，与其他生物求生之道相异，唯有人过著宗教信仰的生活，他们不断探索和认识人与神关系的种种问题，其中之一的表现，就是遊神和演戏酬神的民间活动。
（二）悦神悦人
对神祷求和感恩的宗教信仰，是敬神的心理趋向，包括对神寄于希望，恐惧得罪神。信奉者以各种不同形式取悦神，神才会以神力实现他们的愿望。进庙拜神、献上祭品、游神、酬神等祝颂礼仪，是拜祭者悦神的方法。追溯砂劳越华人民间信仰史，华人社会长期以来不断有遊神谢神之事，足证华人的内心有所要求，他们要过着更美好的生活。虔诚的信仰神是给于华人坚韧信心，在荆棘满途的道路前进。遊神和酬神体现华人的力量和意志。
信奉者对神的正面评价，把自己的理想和敬神情感结合，就有遊神活动，正如马兰诺人在海边荡千秋，兴都教徒用硬物钩刺身体，皆为取悦神灵，遊神的节目繁多，计有舞狮、舞龙、花车、提灯、踩高跷、彩旗、锣鼓队、神炉轿、乩童、华乐、装扮、地方戏、旗斗、印斗、神轿、舞蹈、铜乐、圣驾等等。华人的遊神节庆，融汇民俗祭仪，传统技艺、现代歌舞，展示华人传统和现代文化，丰富华族文化内涵。遊神的精彩传奇表演，吸引人们扶老带幼、摸肩擦背、夹道观赏遊神队伍。遊神增添佳日欢乐气氛，人们的精神生活更加灿烂多姿，从而使参与者和观赏者认识及承接华族文化。
砂劳越华人的遊神，既悦人复悦神。先有悦神为前提，才有舞狮、提灯、装扮等表演。无悦神的心理要求，便没有遊神。香烟缭绕，肃穆虔诚，祭品陈列，乩童如痴如醉的神奇举动，组成砂劳越华人的民间信仰景象。遊神的扮狮起舞，与其说是武功、技艺的表演，不如说是悦神表演，因欲娱神，舞者不断苦练，以高超艺能取悦神，舞狮成了华人社会的重要悦神活动。砂劳越舞狮的兴起，来自华人民间谢神的祭拜仪式。遊神不能被视为单纯的遊街舞，正如昔时的“击石拊石，百兽率舞”，不能解释是狩猎舞，两者的年代有别，然皆有浓厚的悦神实质。透过遊神的模拟性、警世性、象徵性、神秘性、寓意性、娱乐性的表演，民间信仰带动、保存和发扬华人文化。
（三）功利信仰促使
砂劳越华人以遊神、演戏酬神方式悦神,。表明华人对神的态度和寄望，即认为神的最高价值，是能以神力实现祷求者的愿望。人有所求，神能给于的观念，把人和神紧密联系起来。遊神的民间信仰，有明确的现实功利主义。若无功利的追求，一切宗教信仰无赖以存在的根源。
华人的悦神仪式，渊流长久。具体的历史生活环境、特定的砂劳越社会物质关系，决定华人相适应的思想观念信仰方式、祭神与其他社群关系。
早期古晋的卫生设备差，甚至没有自来水供应，霍乱症蔓延，居民为祈求庇护，便有遊神祭拜仪式。1920年期间，古晋有遊神活动，主神应是广泽尊王。1990年3月18H,广泽尊王圣驾出遊，是历年最大的遊神，参加的队伍多达112队，1989年与1991年的出遊分别有71队与89队伍，参兴其盛。
60年代末期的砂劳越局势动荡不安，有宵禁戒严，人民渴望和平生活，1970年诗巫大伯公庙乩童传出神意，应于当年12月17H,在离诗巫市三哩东南西北处各插不同颜色的伯公旗，旗长3尺6寸，祈求和平、安宁和繁荣，后局势大有改善，该庙于1971年举办大规模的遊神、演戏谢神盛会，大事庆祝。从此诗巫永安亭的迎神出遊，不曾中断。该庙为庆祝扩建竣成、观音宝塔建成暨大伯公千秋圣诞，各于1980年5月13日及1989年5月4日遊神。参加队伍有27及38单位，并有数天闽剧团演出酬神。
有悠久历史的诗巫同乐社探花府神庙建于1945年。该庙自成立以来，在诗巫华社扮演应有的角色，积极倡导华族传统文化。于农历新年期间，参与或举行遊神，曾于1977年及1990年元宵节举办遊神民俗活动，分别有17队及45队伍参加。
1975年，大火烧毁民都鲁大伯公庙附近的24间双层木板店屋，大伯公庙幸不被波及。后有乩童言，大伯公要出遊驱邪，否则民都鲁将再有灾难。1976年1月1日，民都鲁福德祠首次举办遊神。
林梦则于1990年8月14日始有遊神盛会，为庆祝关帝君圣诞，祈合境平安。
马鲁帝华人慈善社信托委员会也于佳节期间主办福德正神出巡，1989年的遊神，兼有祭港仪式。古晋玄天上帝庙、朋逊路大圣佛祖、石隆门黄老仙师庙、石隆门幅山国王庙、新尧湾水月宫、泗里街观音堂、成邦江顺兴公会、美里大伯公庙、美里纯清堂慈善社、老越福德祠等在良宵美景时，有遊神和演戏酬神的民俗活动。
砂劳越华人庙堂举办遊神有五种类型：（1）主神圣诞。华人庙堂安置多神位，分主副神。华人把神的诞辰尊称千秋圣诞。所谓千秋即是永久，圣诞已不是凡人的生日，昔时中国皇帝被称为万岁，神是千秋，神的地位不能超越皇帝，或是皇帝的化身玉皇大帝。神虽有神力，仍不能挤身于仙界，这是神身上反射出华人依然存有封建思想意识。神的价值，是人本身价值的夸张。经过种种祭拜仪式，代表神的物体被赋与神性，因而神有了特殊地位，神的形象变得神秘。人视神如父母亲，祂们威严且慈祥。人望着神，充满信赖和希望的感情。他们待神、奉神、不敢对祂以薄礼。逢神灵圣诞，尽可能隆重庆祝，故有遊神谢神助的热闹情景；（2）岁时节会。华人遊神常在农历新年期间，特别于元宵节时举行。华人新年的避忌、讲求吃和遊神，是长期习俗的保存积累，塑造成特殊的文化心理结构，人与神有异常关系，无非是人的求圆、求安趋吉的心态所使然；（3）地方动乱，人求神助；（4）庙堂扩建筑成，庙是神的安身处，祭拜祷告地方。它的结构形式、颜色、光线把庙宇筑成肃穆庄丽。砂劳越庙堂是民间信仰情感的物化形式，人进入庙膜拜，应无存着邪念。庙的扩建修茸，是信奉者对神的奉献，把人与神的距雒拉近，亦是响鼓舞乐时刻；（5）祭港洗路等。
遊神是砂劳越华人悦神悦人的民俗活动，源自目的因果论概念，即以各种形式讨取神的欢心，欲神满足祭拜者的要求及实现其希望。给与求的事神态度，导致华人信仰充满功利化。功利信仰乃对神祷求民族、家族或个人的愿望。
遊神的牌字写着“风调雨顺，国泰平安”，无论是农耕或工商社会，风调雨顺是人们普遍的祷祝目的，各行各业都能从中得其益。遊神之龙，是施雨神，舞之戏之，祈求风调雨顺。狮为百兽之王，遊神者借其威，睥睨四方的威武气概，让诸邪远避。
乩童的装扮动作，从视觉上和感觉上被认为有特殊能力，是神和人的沟通者，代表神向人传达意旨，向神告知人的意愿。乩童撒神水、出神符，信奉者相信可祈福禳灾。遊神队伍的主神，更是神恩普照，驱难逐疫。遊神能满足华人求安的心理需求，敬庙游神的习俗得以延续。
（四）神作号召
砂劳越华人遊神时，特别强调祈求风调雨顺。风与雨，寓意天。天者，至高无上，有神力，备受华人敬畏。遊神者坚信虔诚顶礼膜拜，可感天动地，体现人的意志。凡间的神能沟通天与人的音讯。神的形象以福德正神、广泽尊王的尊身显现，受人崇拜。神在华社有极崇高地位，遊神活动以庙为主位，神作号召，。参加者众多。华人举办遊神的次数、参与队伍、跟随者的层次面，和社会文明成正比，即社会越文明，庙堂香火更旺盛，因世间仍有黑暗与光明、善与恶。
遊神的顾问，领队和炉主，多是政界人士、社团领袖、社会闻人、社群领袖、头家等，民众随队膜拜。参加队伍来自不同团体，外地神坛不辞舟车劳累，联同本地各神堂参与其盛，还有各狮团、龙队、武术界、学校、音乐界、地方机构、慈善社、戏剧社、社团公会、宗教界等，政见迥异的砂劳越人民联合党和民主行动党，亦能在神名号召下，恭随圣驾。
诗巫遊神队伍有甚多神坛。华人生活在复杂矛盾的社会，促成民间有各自的神灵，无共同的宗教信仰，多神信奉是华人信仰的特色。搜集各地神坛资料，有助于此方面的研究。
1977年，诗巫同乐社举办遊神，参加的神坛计有：济灵坛大帝、大伯公、丹廿四位诸仙、茶助境、泗胜兴境、华光大帝、齐天大圣、玉封车山府、探花府、泗三元社。事隔十三年的1990年、出游的神坛增加了，祂们是观音娘娘、大伯公神坛、大爷二伯神坛、沙廉义灵堂、蒋月兰有灵坛、佛灵坛、威龙坛、李仙师、天丰元帅、茅山老师傅与冯陈公都督、齐灵堂，南天们齐天大圣神坛、福隆亭香炉、民丹莪平安亭大伯公庙、同乐社郑一郑二郑三神轿、同乐社大伯公神轿、同乐社玉封轧府，同乐社玉封探花府、诗巫永安亭。
参与1980年诗巫福德正神出遊的神坛是：中坛元帅、华光大帝、南兰律观音菩萨、威神坛、开茅山大法师刘法源、太北金星、古晋哪吒三太子乩童彩旗队、太白星君孔圣张天师、孔圣府及北海龙王。1989年的遊碑的神坛如下：同乐社郑一郑二郑三师父金身、桃源八仙、太白星君张天师、孔圣府、达摩祖师、三王爷、茅山老师冯陈公都督、佛灵、坛茅山华光大帝、茅山太上老君成圣坛、聚仙堂、灵隐堂济公法坛公会、济公活佛、汶莱四面金刚佛堂、沙廉关公、金星府、有灵堂、观音菩萨、宝宁堂、睡佛齐天大圣佛坛、金狮公、关圣帝君、张天师、註生娘娘、天逢元师、保生大帝、大伯公、关平太子、玄天上帝、兰采和、张果老、五路财神、铁拐李、汉钟离、玉旨天尊大帝、复兴中坛太子元师、天上玉封仙姐、复兴殿法主公、加拿逸福安亭大伯公、加帛福隆亭、南天宫哪吒三太子、加帛张天师、廿四位诸仙、益民坛、金银环大将军、民丹平安亭、风凰仙霸王公庙、大伯公等。
从上述诸神坛分类，砂劳越华人民间信仰的神灵，多由图腾信仰、历史人物、神话人物演变而成的守护神。虽是信仰的神灵有别，但各种神坛能以神座、或派出狮师、香炉、彩旗队参加遊神行列。遊神是主办庙堂以庙内主神作号召、突破神缘，团结各神坛，共同参与民俗兴事。
晋汉省的遊神队伍，近年有友族参加。遊神不应被视为迷信活动，而是有积极职能，其中之一是以神为名，团结本族及友族，塑造友爱互助的社会。
近百年来，砂劳越华人的遊神活动，从不中断，出巡的文物，是华族历史的见证。
（五）男人抬神
砂劳越华人的遊神行列，必有抬神队伍。神者，是神的尊身，或代表神的香炉。作为号召出游的主神，一定被抬着出巡。
抬神者全是男性，女性无缘参与。热闹的遊神盛会，有女性持香膜拜，歌唱打扮，惟独没有女人抬神。社会中两性支配权，完全取决于优势原则。这原则包括最重要的经济支配权，由此滋长的社会规范和信仰文化，次者为体能技能学历的差别。只有男人抬神的事实，说明华社男尊女卑的思想伸延到庙堂和遊神行列。管理神庙的委员会，对神的奉献者，男性占多数。男人稳操经济权，男权社会是华社的主流。
小时候家里拜神时，我的曾祖母说，女子如身有肮脏（有经血），不可持香拜神、身体不可触摸神桌和祭品。男女生理构造的差异，本是相对应，没有绝对优劣性。但生理宿命理仍顽强的起潜移默化作用，灌输男人是一家之主的传统概念，提高男人的社会地位，给于女人种种限制，美其名曰传统习俗，实则是社会文化使然。经期时对神灵的禁忌，华人视经血会亵渎神明，不似有些族群对经血感到敬畏，乃男权社会的产物。神被提升为圣洁化，神轿是圣物，抬神是悦神的程序，遊巡的主神如福德正神、广泽尊王等是男性，在声势浩大，神光普照的遊神时刻，祈求者对神必恭必敬，不敢得罪神灵，免得所求的愿望化为乌有。身有“污秽”的女人自然不能抬神，推而广之，抬神成了女人的禁地。正如有360年的日本秋田竿灯祭，不曾有女人被准许碰竹竿。
信奉者视抬神是神圣与光荣的工作，乐意为神效劳，以求来年凡事顺利。男人竞相抬神，则以抽签的方式定夺。美里大伯公庙的惯例是以取得长签者方能抬福德正神。出遊神被祭拜后，由有社会地位者小心冀冀的扶请上神轿。有些庙堂规定扶神者须斋戒多日，洁身以表示对神的尊敬。扶神者也是男性。抬神者的工作是义务性，无甚酬劳，时得有衣着或腰布。抬神者表情严肃，循着既定的路线，愉快完成简单工作。游神队伍从庙堂出发，社会闻人领队，前导是锣鼓队，接着是写著“出巡”、“回避”、“敬神如神在”牌字、高灯彩旗、大灯笼、横采、龙、狮、花车和装扮队伍等。主神圣驾之前是金锣金鼓，乌令旗，乩童不断作法，以驱逐所经路程不洁之物，持香膜拜的信士随后。主神俨然是高官显要出巡，浩浩荡荡，气氛热烈。队伍回到庙所，神被安身原位，遊神就结束。
抬神者的腰布、神轿，轿杠、令旗、乩童的衣着、额带、剑悬、回避牌、烛火等是红色。红色是遊神和华族寺庙的主色。红色源自对太阳的崇拜，它象征热气、有温暖、希望与生命。华人出殡行列色调是黑色为主，意即冷漠、悲哀和死亡。华人把喜丧称红白事，华人对颜色的爱憎有其民族性、信仰性。遊神的红色饰物，绝不仅是给官能感受，它已凝集信奉者所追求的“风调雨顺”的愿望，是意识形态的产物，具有浓厚的宗教信仰观念。
遊神是群众性，单凭个人或家庭力量，无法进行此种肃穆壮严、气势辉宏的民俗活动。遊神能把人的经验社会化，集众人的智慧、力量和意愿，表现在对神灵的共同信仰。遊神时的喧天锣鼓声，民间艺人各展其能、精彩的表演、花车、装扮和歌舞行列，欢腾热闹的人群，增强信仰的感染力。追求美好生活是人的基本要求，也是所有宗教信仰的推动力。砂劳越华人的遊神生意盎然，充满希望和追求，是民众的心理倾向。
遊神固可激励人心，信念能增强信心勇气，但信仰应止于理性,遊神不应宣扬令人丧失斗志的迷信思想，而是把马路化为展现华族具有坚韧生命力的优秀文化之舞台，启发民智，发挥人的积极性，不盲目信仰，不把愿望的实现完全寄托于神助。
（02-04-1991《砂劳越华族研究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