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马华文存6文化卷·90年代
华人自己拆历史
王琛发
(一)马华古迹的价值与地位不容否定
去年6月,我受邀出席在日本奈良主办的“古代历史都市与市民创造”研讨会。当时,有关研讨会的出席者,主要是历史学者(特别是建筑史和城市社会史方面的学者)、建筑与城市策划机构人员、。政府官员以及参与城市发展决策的市民团体。他们针对大马华人传统建筑提出过不少发问。问题虽然多,然而主要还是集中在两点之上:
①与中国几千年历史所遗留下来的史迹相比,马来西亚华人传统建筑物有什么特别价值?为何非得保留不可?
②在大马的华人传统建筑,主要遭遇到什么破坏?
在我的论文之外,我对这些问题,作出了一个总结的答覆。替我当翻译的卢莘明博士。也是研究客家土楼的专家,又在日本从事研究工作多年,因此,在语文、词汇观念三方面都掌握准确,和当地朋友的沟通不成问题。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的答覆简述如下:
“历史价值的重心,不在于历史,而在于价值。历史古老而没有价值的,不一定会保存下来,也不一定需要保存。历史犹新,然而有价值的,终究是能代表历史过程的一部分;必须加以保留。大马华人传统建筑的独特价值,不能以它的历史不超过二百年来看,应当认识它是独特历史条件的产物和见证。同一类型简陋的小庙在中国可能多得是,当地认为不值得列为古迹保留。在马来西亚的几间,却代表了一段香火移植史,可考虑应严加保护。”
马来西亚华人传统建筑有二个独特之处:
第一,它保存了中国本土某些地区所不能保留和发挥的匠人工艺,在当时,中国正值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的时代,同一时期,殖民地经济起飞,这里也形成了一批新富阶级。由于本地华人对建立庙宇宗祠的需要,因此,不少工匠南下发挥。像邱公司建筑物能堂皇的在槟城屹立,反而不出现在漳州三都本乡社里,又岂只是偶然?
第二,大马集中了各源流的文化,增加了建筑工艺及装饰艺术交流机会,也丰富了装饰的构思。因此,大马华人传统建筑与源自中国的本来面貌既有相同又有相异的地方。由于受到经济、社会、工艺条件及时代的限制,大马不少华人传统建筑物的构造形式,揉合了不同地域源流的匠人风格。客家人的庙宇有漳式的屋顶、潮州木雕,这在中国大陆本地可能也不算是常见。至于材料和装饰,我们也相当的多样化,正好说明文化交融的发展。在重修和建造时,有不少十九世纪的庙宇都采用了本地或西方生产的材料和装饰。华族的传统建筑工艺和装饰也被应用在其他源流的建筑物上。”
对于第二个问题:我直接指出:
“大马华人传统建筑,经历了三个重要的人为破坏。”
“第一个破坏,是日本侵略大马所造成的破坏,不少历史文献,以及珍贵文物,甚至连庙宇本身,都在这一段时间,受到战火洗礼,也受人为破坏,或遗失或损毁,造成了后来史料缺乏,要复原建筑或研究历史都有困难,这是最大的文化浩劫。”
“第二个破坏,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这一个破坏,可以溯源自50年代的破四旧。一直到80年代止,本地虽然犹有老工匠,但中国本土工匠不能南下,阻碍了工艺上的交流和承先继后。中国方面的传统建筑材料生产及输出,在文革时期陷入瘫痪,亦使到本地严重缺乏建材。更有甚者,极左意识型态的历史观,亦影响了本地,知识青年对传统建筑缺乏兴趣,视为落后与迷信的象征。在这一时期,有一些庙出现了破坏,人们只好用各种替代方式来修补。这当然是严重违反了古迹维修的原则,但也是包含了很多迫不得已的因素。”
“第三个破坏,可以说,是不了解古迹保存的目标和要求,而引起的破坏,是所谓’建设性的破坏主观上是为了要把庙宇宗祠翻新重修,客观上,则变成自己拆历史的台。”
第一个破坏和第二个破坏,往者已矣,无复挽救,而第三个破坏,则从五十年代至今,犹在延续着。这其中,随着大马经济繁荣,不少古老宗乡会馆和古老寺庙都经历了一再的扩建或重修,问题变得更复杂。最近几乎达到了“每逢百年纪念,百年古迹必遭殃”的局面。重修是为了解决漏雨、倾斜等破坏问题,而重修也造成了更大的破坏,破坏了历史风貌。
原因之一,是由于古迹的信托理事们,和目前的工匠,都并不充份了解古迹,不知古迹的保存和维修,有它的一定的目标和原则。
原因之二,是由于老工匠凋零,新工匠“偷工减料”。为了争取到承包和更多的营利,他们不一定掌握原来的技术,也不一定掌握原来的材料,更可能不懂得如何釆用原来的手法。可是他们“敢敢的拿去吃”,勇于承包。在我观察一项工程时,有位很有良心的工匠直截了当的告诉我:“我并不是要瞒他们理事会。其实我也从老前辈处了解,学会旧经验,我懂得如何用旧材料旧手法维修。可是他们理事会只能出这笔钱,为了争取工程,我当然也只做这种工于是过去精细的古董终有一天被拙劣的现代手工艺品代替。他用洋灰塑模去修补失去上半身的破裂塑像,但塑像下半身的原有材料不是洋灰,日子一久下半身会因承不住上半身而全部破裂,这一来理事会到时又得再出钱要他再重新做尊新的!
于是,50年代已累积的破坏,又进一步扩大了。
我们的朋友,来自澳洲大学建筑系的乌达教授,可没有我那样好运气,碰不到上述那位老实人。她在带领学生在槟城实习时,看到一间学乡组织的旧庙在翻修,工匠并没有按原来的颜色替百年建筑上漆,而且用洋灰当原料,又在上面加了不少东西,她这个老外虽然是搞洋建筑复原,而非华人建筑专家;但是,连她都看得出有问题。
她问工匠怎么回事,工匠只是一-味以笑容应付:“我要赚钱!”
还有一位原本在槟城报界出生的陈姓朋友,目前在台湾当建筑师。他回来旅行探亲,写了一篇几乎是“炮打司令部”的文章,痛心疾首。这篇文章我替他收藏起来,认为“还是别发表吧”!不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发表增加事端,而是希望有关人士私下读到,“有则改之”。
陪他们一起痛心疾首的,据我所知道还有二位曾经先后在市政局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外国朋友,亚历山大戈聂(德国)及伯蒂利霞(美国)。至于上海来的阮仪三教授和北京的王世仁教授,则“一样心思”。外国人在为我们痛心疾首,国内有些人却依然是麻木无衷。
至于从联合国区域发展机构回到这边搞这方面工作的一位朋友,想在政策上努力,据说“孤臣赤手难回天”,也只好“道不同,乘椁游于海”。
(二)出钱出力保护古迹是为了民族传承
在这里必须进一步指出:华人传统建筑的构件色彩及运用的装饰图案,也有一定的规制,是不能滥用的。在传统社会中色彩的应用并不在于美不美,或者是任由人们喜欢上哪一种颜色,而是有许多特别的含义。
以屋瓦色来说便有规则:朝庭居中,中央属黄土,屋瓦用黄色,太子居东宫,屋瓦用东方青木绿色,这是与五行观念结合的产物。
而门户方面,清律规定,一至二品官为绿色,三至九品为黑色……。
寺庙亦是一样,其色彩必须按主祀神明的官方地位定色。例如天上圣母庙宇当然可以按宫殿规制釆用黄色琉璃瓦,以昭其“天后”之尊。但若是一般未受册封的神明,庙宇不按本位滥用色彩,则未免是潜越而且不尊。这不只是意味庙宇本身向香火渊源的祖庙香火“妄自尊大”的挑战,而且,也仿佛是人间替等级森严的天上世界诸神开玩笑,要他们闹革命,要求色彩自由。
可是,事实真的是如此难搞吗?
我觉得,除了一小部份人可能别有动机,自私得宁可让古建被破坏,大部份的人,主观上,也会了解传统建筑是一个“大古董”。问题只是,他们不了解古董坏了可以复原,古建坏了也照样可以复原。
也因此,我还是相信大部份人,特别是那些出钱出力修会馆和修庙的人们,他们的意愿是好的;他们都不想破坏历史,要不然他们何必贴钱?他们出钱出力正是为了维护历史和文化传统。但他们必须了解,没有研究和充分了解、引导的建设,是十分危险的。
所以,我希望,好好写一篇文章,希望能抛砖引玉,让大家思考一下,我们为什么只想到“维修”和“换新”一座代表我们历史的建筑物?为什么我们不能“保存”和“复原”,让先人的历史遗迹可以真真正正、完完整整的存下来?
邻家阿默常常指着他曾祖父在邻村的墓碑告诉我,他爷爷很早就在我的邻村住下来,轮到他这代,他搬到我隔壁,他和我都听过我们的曾祖父是好朋友。我和他都想证明两座相邻的村子历史一样久。我告诉阿默我的曾祖父出过钱替这村子建一间土地庙。阿默顺眼看去,看到的是座富丽堂皇的大庙堂,那是我们几兄弟用80年代的钢骨水泥建的,他只好摇头问我:“你怎么看不起你曾祖父用掉全部储蓄亲手建的那座小庙?”
没有其他文献可证明那时曾祖父建庙的历史了。花了千万财富“翻新”后,考古学家还有可能发现的最后一丝旧线索吗?也被铲平了!既使阿默也知道有这么回事。可是,我的孙子那一代人,要用什么向他的孙子证明,我曾祖父是这座村子的开拓者?
在这里我想到我过去写过的一段文字:
“为什么要保存我们的传统建筑?因为传统建筑的价值,并不单纯是由于它是一座’美丽的艺术品’,或者它在经济上是值钱古董,它也不是只单纯由于‘历史悠久’,或某个历史人物使用过,就应受保存。”
或者,我们应从建筑物的形成说起,便可以了解它的“保存”和“复原”大有意义了。
任何一座建筑,都是由多种建筑材料组合而成的。人们进行建筑的目标,是为了要制造一个完美又符合使用目标的空间。由于一座建筑物的组合过程是经过人类的选择材料、形式、加工制作,人们的思想在建筑物的完成中起着主导作用。因此,一座建筑物中必然包含了人们的思想意识一一这也就是当时当地的时代特徵,会反映在建筑式样、装饰艺术及工技上。
由此说明,每一座建筑都不单纯是工程技术与艺术美感的综合产品,它们反映了当时当地文化风俗及典制。事实上,在每一时代,每一地域,人们建屋,亦不仅是讲究满足使用的;同时,也讲究内外观俱美好,更讲究符合当时的思想规范,方才算是完美。
换句话说,我们应该注意到,每一座传统建筑物,是集中当时当地劳动者的智慧及劳力所获得的结晶。一座建筑除了反映了人民的智慧成果,融合不同风格的建筑也可以反映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文化交流以及当时的社会制度。
更进一步说,我们可以从某一座建筑,去发现建筑落成或是装修、重建的时期,当时当地的文化、风俗、信仰及价值观,也可发现一段人物或社群的史迹。也因而文物保留、传统建筑物的保护,不只会有艺术、历史上的价值。它也可以为建筑学、建筑史、社会学、人类学、民俗学等方面的研究人员提供丰富的资料与线索。这是传统建筑在学术上的价值。
除此之外,对于培养民族自豪感,促进社会大众的文化认同,保存传统古建筑物或是整个由传统建筑群组合的环境,也起着积极的教育作用。
古时候的人也许不曾读很多书,但是整间宗祠有雕刻、彩画,它的一木一石,不只具有保护和美化功能,也是父老们向小一辈“看图说故事”的教材。
当我们提及保留及发展传统文化时,如果我们可以允许城市发展产生无限止的偏差,如果大部分的宗祠、庙堂、民宅等传统建筑都被钢骨水泥森林代替,试问我们要如何让下一代享有一个从小受到传统文化薰陶教育的环境?我们有什么资格空喊“维护文化”的口号?
虽然,在现有经济体系下,任何一座建筑都是属于一个国家、一个社团或公司或甚至某一个人的私有财产,但是,如果我们承认人类的发展是从一代代的集体努力累积下来,承认“人类创造财富”,那么我们应该以更广阔的胸怀看问题。
我们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历史上任何时代任何地方所建成的建筑物,都是源于历代劳动者承继了先代劳动者经验,是继往开来的集体智力及集体劳作……他们的行列中包括了历代的设计师、原料发明家、原料制造者、各种工匠……。因此,更贴切的说法,这些劳动果实是人类文明的组成部份,每一座建筑物既有私人财产的属性,同时也是人类文明的财产。
抹煞了对于后者的认识,信托或拥有人忽视了本身对所托管的传统建筑物的历史与文化责任,而强调产业的私有权及拥有者的处置权力,便会造成不少传统建筑物受到摧残。所有这些“个别的摧残”累积起来,是民族对本身文化失责,也是人类对本身文明的摧残。
严格来说,古迹的破坏,基本上是由于没有采取恰当的方式去复原,而被盲目建设破坏了历史。这其中,也是由于对传统建筑保存的醒觉程度不够。
古建筑的维修,必须把复原摆在第一位,在这方面,我们必须要釆取历史的考证和建筑风格的考证,去认清古建筑的原来面目,以便了解维修的真正需要,也了解如何复原它的原貌。这工作过程包括了按上本应有却失去的,或者剔除后人替它硬添加的多余部份。这工作,已不能只靠工匠和工程师。
(三)由建筑读文化,还祖先遗迹本来面目
在联合国的层次有一套古迹维修的指导标准,在国内,博物院局和各州政府也各自拥有一套法令或标准,如果要逐条阐释,那要用很长的文字。
不过,基本上,它们都是根据一项原则去诠释对建筑物各方面应有的注意:
“尽可能找出原本的材料来应用,以原有的手法去维修,保持原来的装饰和复原它原有的颜色,考证出遗失的部份去复制;尽可能不添加任何新的材料或装饰,保全原建筑所有能保全原料。在建造前后,作出详细的研究和过程记录,留下档案。”
在工作上,简述之,即是说,一座传统建筑物的维修,目标在“复原”。它需要建筑史研究者、社会史家、真正懂得传统手法的工匠,互相配合。甚至,研究建筑物原来风貌时,懂得风水理论的人材,也要派上用场,以协助对庙宇的整体认识。
古迹的维修,是要我们依照我们对它的认识去使先人遗迹重显灿烂,而不是以天马行空的想法替它涂脂抹粉、自毁长城。
缩短一句话:“还祖先遗产本来面目”。
一座华人庙宇,不管建得多堂皇,如果它全是用西方技术和外国的材料与方法去建,多堂皇也好不到哪里。在外国游客眼中,只是另一座大水泥模型。
我在前年槟城州文物信托机构和州政府联办的传统建筑研讨会上,也曾经指出,华人传统建筑的布局和构造,其实反映了华人的传统精神面貌,社会意识:
一、中国人原本就有“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华人传统建筑的匠师并不是哲学家,他们主观上也许亦不懂得“与自然融合”、但文化背景使然,中国传统建筑匠师建出的建筑物,往往是讲究与周围自然环境协调,只求投入自然,不求征服自然。
我们可以发现华人建筑物多藉地形,朝平面去发展,风水学说也常有“勿破龙脉”和反对掘地平山说法。无论是风水观或传统观念,当我们谈到屋子的“层次”是那是指内进式“重重大门深深锁”,古典书籍里少有“一层一层向上爬”的描述。
这和欧美的建筑观,特别是现代主义的建筑观或属后现代的部份强调高楼大厦“异形”建筑,正好相异。
(1)机关设计——在《极乐寺志》里有记载极乐寺前身原本俗称“龙撞钟观音”,是源于僧众设计水力机关,利用水流冲力发动龙头木鱼撞钟。无论如何,华人对于建筑设施中风力、水力的应用,都强调导引、顺势;因此,即使有相当多类涉及机关的美化设计,传统的中国庭院设计也难见喷水池之类“逆流而上”的设置。代表先辈智慧的龙撞钟古迹在极乐寺失迹,再难见原貌,是一个遗憾。
(2)宗教建筑——西方式的教堂建筑常以向上尖耸的形式来象徵对天国的推崇响往。西方式的现代建筑则有不少是以一柱惊天姿态对抗大自然的“大箱子”。而华人建筑物则放弃这种突出单座结构的三维空间的形式,放弃向高空发展,改以水平方向发展的角度扩展接触面,接近人世间。这相当世间主义,正吻合儒家的务实思想,体现人本精神。
(3)即使是华寺佛塔,它并不是尖耸入云,让人仰视的单座建筑,只不过是整个寺庙建筑组合在一环而已。佛塔高度恰当,更不会如摩天楼让人下视时有人如蟆蚁的感觉。如果寺在山上,上山人从塔上向下望落可见建筑错落及活动,还是不离人世间。看远一点则惊叹自然造化之奥妙,从山下看则往往可以整个组合很自然的融入绿野云海间,一方面有不与市井喧哗的脱俗,另方面则也不离人间。所以,小乘佛教比之入世的大乘佛教在中国找不到市场,和华人根本民族性,可能是关连的。
二、华人强调伦常礼法,这种观念也在民居的“人”与“建筑空间”的配搭中有所体现。
华人强调香火血脉的相承,也看重宗族观念,以及分清尊卑。孔家主张“正名”,主张“克已复礼”,都是要把人与人的地位搞清楚。
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无论人多少,不管住的是单间、三合院、四合院、排屋式,旧建筑空间设计,都是有作好安排的。我们可以发现到“厅”是他们居住场所的核心。祖先、神明皆供奉正厅,以正厅作为“分金线”,就可以分正偏(近远)左右,以正厅为界,也可分出前堂后室以及“内外”。
正厅左侧为“正室”,是家长所居,在左侧的“正室”旁就是厨房,由家长的妻子管理,意味着家庭经济的主掌权。正厅右侧称为“闲间”,是长辈的居室,如无长辈居住就改成“储物室”。“厢房”则是依左尊右卑、内尊外卑的秩序分配给后辈。当家庭结构改变,家长退休,往往就是退居闲间,而改派长子居正室,长媳掌橱。
此外,为防家中长后辈的尊卑不分,也有规定正厅是家中长辈招待贵宾的。而成家娶妻后的晚辈则是将其中一间厢厅改为自用客厅,为“私厅”。
此外,当子孙繁衍时,建筑的层次也向左右发展、一、三、五房居左、二、四、六房居右侧。
这就是儒家的“礼”,在建筑空间与人际关系的配搭中,具体的表现出来。
三、华人,曾经作为一个曾经饱受殖民主义势力摧残的民族。不少近两百年间西方殖民势力兴起时代出现的华族建筑,也充份表情了反殖反帝情绪。
在台湾,我们可以见到一些庙宇雕塑西方人塑像。于庙角或在斗拱、山墙、山檐下、墀头及柱头都雕了红毛洋人,作重负状,对西方侵略来个“精神上的反压迫”。
在马六甲清云亭,我们也同样可以看到拜殿前方向衍木上有相同的雕刻方式,一对欧洲人用双手吃力的咬牙撑着衍木,另一对欧洲人则不堪负荷的压弯腰一手环抱衍木,一手支着要跪倒的脚。相反的,赤裸着上身的东方人则单手挑衍木,另一手插腰,侧着头笑,笑欧洲人的无能!同样的,马来西亚很多殖地地带,由也都针对建筑的位置及风水传言,提出了“英国人破华人风水”的说法,如槟城广福宫,太平钟楼,北海天福宫……剔除送信的外套,我们可以看到其中反映了华人群众对殖民主义者的不信任与憎恨、对与殖民者合作所谓“华人领袖”买办资本家们也不尽苟同。
(四)往者已矣,来者犹可追
当然,清代之后,色彩运用再无律例限制,无论正神邪神,家庙,乡祠,大可造得像宫殿一般。可是,这种“自由”泛滥,也就破坏了严格遵循象征意义的古迹原貌。
我们可以充份相信,大部份的会馆和庙宇的领袖仍都了解到维护历史的重要,也了解到他们所负责的古迹是先辈的历史象征和心血,我们更应对他们出钱出力的诚意致敬。所需要的是,大家应考虑剔除观念上混淆的成份,对传统建筑物的保有原则有更深入的认识。本着一片热忱,花费甚轻,却换来一个受破坏的古迹,是令人痛心的。
综观大马的华人传统建筑常见的破坏情况,简略的说,有以下几种情形:
①画蛇添足——原来贴金的地方如果因经济因素不欲重新贴金,可以留着不去进行“建设性的破坏”。可是,匠人偏是用难以洗脱的水漆去上色,而且,连原本应不上色来表现其线条和朴素质素的石雕,亦一样被上漆,教人木石不分。
②舍本逐末一一连好好的二十四K金簿贴上的金字招牌,也有人烧掉、扔掉;换上塑胶切割的广告社大字。在另一间宗祠的维修中,我们发现到,他们狠狠的鞭粧,折掉古董,装上手工艺品把国外叫价可达二十几仟的庙顶双龙塑像敲下,换上另一双收费几千元洋灰龙。(正确来说,民间建筑不能潜越宫廷,屋顶上四爪的传奇瑞兽,叫“蟒”,不叫“龙”)
③牛头不对马咀一一这一种毛病,也出现在宗乡会馆及庙宇的彩画上,我们可以发现到,不少匠人画彩绘是根据他们所熟悉的主题和绘画方便而不是根据庙宇的主题去绘画。关帝庙上,画的都是封神榜故事;玄天大帝庙,忘记了北方玄武属水的五行主题,以冲克玄武的南方朱雀和中央黄土的代表色,向着玄天神像大片冲盖过去。原来的画师水墨细作,被拙劣的广告画所代替,甚至有画匠把寿桃大吉利是的画得“青嫩脱枝”,这又是一场古迹浩劫。
④空前绝后——把古建全面推倒,换上新厦过去的一切一概毁掉,是谓“空前”;后人无法从留存的一切之中,发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的历史,是为"绝后”。
⑤琉璃瓦满天飞——这一个情形是要特别点出来的。琉璃瓦是否适合本地民间使用是值得商权的。总体而言,“琉璃瓦”是表面上了一层琉璃轴的瓦片,它的配件有五十多件,各构件都留了准头,让匠师按图索骥,依秩序拼组。它原本是一整套,适合很大面积的庙顶,特别是北方大片庄园式的寺庙及宫殿建筑;然而它却不大适合于南方建筑的传统,特别是屋坡面积不大的小庙更不适合。而且,琉璃瓦有黄、绿、黑、紫等色。依庙字等级不可滥用。配件又有仙人和十种走兽,走兽的种类数目,都必须依寺庙或宫殿的等级去排列。即使北京紫禁城也仅有第一级的太和殿有资格全数使用十种走兽。请问本地寺庙如何订自己的等级?在本地的大陆南方源流民间神庙在维修时,换上琉璃瓦,却未曾用到它的聘尾、鱼、螭吻等类咬脊正吻,亦不用任何走兽,反而又加上了用现代手法仿造的剪黏、双龙站脊,……这是那一门子的“现代建筑”?
往者已矣,来者犹可追,我们还有多少祖先留下的传统,可以让我们拆拆卸卸,让民族尊严随风而逝?
(05-09-1993《光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