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马华文存6文化卷·90年代
华族文化的自卑和困境
郑庭河
在12月5目的星洲日报上发现了一则挺“有趣”的新闻:据新加坡国大高级讲师张汉音博士的抽样调查结果,有近四分之一的新加坡华族学生“不想做回华人”。
其实有关华人“不想做华人”,或者对本身华人之身分有感低一级乃至自辱自嘲的个案,相信许多人都不会感到陌生。事实上,另外还有一些人虽然不明确表示,但是在言谈举止间也不自觉地会流露出“华人低xx人一等的心态”(当然,也有些华人会自以为比另外一些种族高一等)。在该调查之中,这XX人主要为西方人及日本人,相信亦与大家一向的见闻相符合吧?
华人为何自卑或耻为华人?
华人如此的自卑心理,其实由来已久矣!自19世纪中叶以后,中国就一直被洋人(西洋及东洋)所侵扰逼迫,虽有尝试去抵抗,但总是欲振乏力,也一直找不到一个强国自救的有效方法,乃至现在也还得一面小心防备,一面努力摸索,试图在苟安之际重整基业和国威。
中国的积弱和挨打,对于与中国传统上有心理联系的华人而言,目然也是悲哀和不光采的,所以难免会造成心理上的创伤和自卑。
另一方面,时代的演变是世界已由西方文明所主导:欧风美雨所向披靡,把各地的本土社会都捲往现代化、工业化的途径上。而在这条路上,传统的东西往往都不免显得“落伍”了。对于许多东方人,包括华人来说,现实上不得不承认自己传统的许多方面的确是不契合时代了的。
虽说不契合时代未必等于不好,知识分子一般上都能认识到这一点,但在于普罗大众而言,往往就流于轻率下判,把一切落伍的都归于差劲、低级、有缺陷、令人尴尬、可憎、不值得一睬的等等。
这种对本身传统的轻视乃至鄙视,往往就促使某些华人羡慕洋人的文明,心理上很想不做华人了,因为华人的标签和它的传统一样象征着落伍,在这欧美文化当道的现代社会里特别叫人抬不起头来。
以西方传统审视东方传统
第三点也值得提一提的是:受西方文化薰陶过的华人,尤其是海外华人,很容易在世界观、价值观乃至思维方式、认识方式上深受西方传统所影响,以西方传统来审视东方传统,自然难以看出一个合理性和美感来,所以容易下负面的判断。在这一点上,不单是普罗大众,连知识分子也容易犯上。
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某些人以西方眼光来看东方,竟然也看出很多美感来,只是若分析其所谓的“东方美”或“东方智慧”,若不是好莱坞似的令人失笑,也可能仅是一幅西方人文理想和情怀的投射图而已。
缘于以上诸种因素所造成的文化自卑或欠缺自信,事实上他是华族几代人的问题了。所以我们才会有一些不重视为子女提供中华文化之薰习(比如华文教育)的上一代华人。代代相继下来,结果新近一代连中文姓名也没有,脑中只有好莱坞中华印象的现象也不足为奇了。而在我国,除了西化,马来化的现象也可见,这一代年轻华人的确是实现了“族群认同自由选择”的划时代“理想”了。但他们所做的选择在很大的程度上要归于环境的影响。包括上代人的选择。
整个族群有责延续文化香火
其实,在人权的大原则下,族群认同的选择应该是自由自主的,不应被任何威权的意识形态或律法行政的压力所逼迫。不过,若是由于文化上的自卑或陌生,乃至被误导而选择了与原本的族群认同背离,却是一种遗憾。是以,做不做华人,本质上是种个人的选择,但却是整个族群有理由去关心和因之试图去维护或延续文化香火的课题(只要是以合理的方式)。
华族文化的现代困境
张博士的报告,事实上反映了华族文化的现代困境。据其调查,比较之马来族和印度族学生,华族学生对自我民族的认同性是最弱的。除了因华族作为新加坡主导族群,所以族群意识不强的因素之外,文化自信和认同感的薄弱相信亦是主因。
为何相对于其他族群,华族的文化自信和认同感会比较差些呢?尤其事实上其他族群也同样被西方强权欺压乃至殖民过;也一样面对欧美文化的霸权压力?这显然与华族本身的社会结构息息相关了。
笔者认为:华族并不像其他族群,尤其是马来族群那样坚持及延续一些关键性的传统制度,导致诸多文化元素失去了依靠及维系的中心支柱而涣散离析。影响了文化的传承和再生绝对是个主因。
马来族群自18世纪末开始通过伊斯兰价值和制度文化的接弓I、转植、挪用(appropriate)以及本土化而创生了一股新的社会组合力量(social organizing-force),这股力量一直延续至今,无论政治上、文化上都成了马来族群认同的一大支柱,也促动了文化自动再生和优化的力量。
华族政治意识远不如文化意识浓厚
今天,我们华族的认同支柱也并非完全不存在,但却十分模糊、笼统、散漫、无系统,结果好似没什么支柱,也没多大的力量。因为失去了大传统的文化制度,民间所遗留下来的小传统文化则不但抵挡不住社会转型的压力,本身所能发挥的文化功能也十分有限。
传统文化失去制度的结果是导致我们社群的文化性减弱,引至当我们试图通过政治来团结华人时,却注定是十分无效的(除非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社会动荡),因为政治意识不如文化意识那有凝聚力、涵盖性和衍生能力。
华族文化乃至民族本身的前景仍有系于我们对自身的了解,了解我们在社会结构及文化系统上的不足之处将有助于如何建立起族群的社会组合因素和能量。当然,这方面的努力还涉及对现有社会制度的重估、整理、转化,对其他社会制度模式的参照、吸纳、转植,以及对本土新社会制度的构思和创造,还有最根本的一点一一对于民族文化永平的提升。不过,坦白说,这一切皆不易为也!
(24-10-1999《星洲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