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巴勒斯坦:记录一片正在消失的风景
Palestinian Walks: Notes on a Vanishing Landscape
作者:拉加.薛哈德Raja Shehadeh
译者: 马永波、杨于军
拉加.薛哈德从1978年起,一直到2007年为止,在巴勒斯坦进行了七次不同路线的徒步旅行。旅程共历时27年,薛哈德走过了拉马拉的山间、耶路撒冷的荒野与死海等地,记录下此地区的发展与正在消失的景色,以及巴勒斯坦不同时期的历史。。后来几次漫步却变得越来越危险,因为这个地区正位于巴勒斯坦西岸──他的巴勒斯坦同胞与新来乍到的以色列屯垦者互相对峙之地。
薛哈德以优美、充满感情的文字描绘家乡的自然景色,例如山丘上的橄榄树林、神圣泉水切割的山谷、鸳尾花和风信子铺成的花毯,以及有着千年历史的寺院;对历史与地志的纪录则处处显露出他对这片土地的感情。然而为了兴建房舍的水泥覆盖了自然,以往走过的道路不能再通行,而自由漫步的乡间成了遭人争夺的土地,有人则被迫离开家乡。而薛哈德也曾受到以色列士兵骚扰,甚至看着一位伙伴给未爆弹炸死。这些悲剧使人们渐渐遗忘了这片土地的单纯、自由、美好。正是在这样的脉络下,薛哈德藉由徒步旅行,写下了自己对于这片土地的想法,希望能透过自己的文字,保存即将永远失去的一切。也许书中记录的宁静自然与一般人对巴勒斯坦地区的印象相当不同,但薛哈德仍希望读者能把冲突斗争放到一边,以开放的心态去接近这片景色。这样读者必能更深地了解,尽管过去数十年这片土地饱受摧残,但依然辉煌、壮观。
作者简介
拉加.薛哈德
出生于巴勒斯坦的拉马拉,担任过律师,巴勒斯坦第一个无党派人权组织「法律为人民服务」(Al Haq,国际法律人协会的分支机构)的创立者,着有《我们一家陌生人》(House of Strangers)、《当鹎鸟停止唱歌》(When the Bulbul Stopped Singing,曾改编为舞台剧),以及数部关于国际法、人权和中东的书籍。
目录
巴勒斯坦与以色列区域地图
再版序言
导言
漫步1 苍白的山神
-从拉马拉到哈勒沙-
漫步2 阿宾纳土地案
-从拉马拉到安昆亚-
漫步3 幻想的入口
-谷木兰,死海和德拉齐溪谷-
漫步4 沙漠中的修道院
-纤特溪谷到杰里科-
漫步5 你是如何超越它的
-加尼亚、拉斯卡卡和迪尔阿玛-
漫步6 想象的漫步
-戴博谷-
尾声 戴面具的牧羊人
-拉马拉到艾恩伊扎-
志谢
序
导言
二十五年前,当我开始在巴勒斯坦的山中漫步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是在穿越一片正在消失的风景。几百年来,巴勒斯坦中心的高地山丘相对完好地保持着地理原貌,它的一侧向远方倾斜,连接大海,另一侧延伸到沙漠。我在拉马拉(Ramallah)长大,运用一点想象力可知,我的城市到北部纳布卢斯(Nablus)的土地看起来和耶稣基督的时代很类似。我相信,那些山是世界天然的宝藏之一。
我的一生都住在可以远眺拉马拉山的房子里。我把它们当做自己的私人后院,无论是供我漫步、野餐或者采花。我曾经观察它们在一日和四季中的色彩变化,无止尽的战争时期也是如此。我一直喜欢在山中漫步,不论是在巴勒斯坦还是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或者苏格兰高地和边远的岛屿,在那里漫步你可以享受到纯粹的快乐,而不用担心烦扰,不用分心去考虑即将到来的政治和自然灾害。
1970年代末,我开始了我的漫长步行。那时,许多让土地遭受摧残并留下阴影的、不可挽回的改变还没有发生。当时的山林就像庞大的自然保护区,有原始的美丽和该地区特有的自由。本书所描述的七次漫步历时二十七年。虽然每次路线不同,但是都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这是一场于1978年开始,2007年结束的旅程,期间我写到我所目睹的该地区的发展,我的生活和环境的变化。我描述了我在拉马拉周围的山间漫步,穿过耶路撒冷荒野干涸的河床以及死海边风景绚丽的沟壑的经过。
长久以来,巴勒斯坦一向是朝圣者和游客最常到访的国家之一。我所读到的描述并未写出我熟悉的土地,而是这些游客们的想象。巴勒斯坦被不断地再创造,给原本的居民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不论是地质学家绘制的地图,还是游客在广泛的旅游文学中的描写,重要的不是土地和居民本来的样子,而是确认观察者或读者的宗教或政治信仰。我只希望我的书不会落入这个传统。
也许巴勒斯坦受的诅咒就在于它是西方历史和《圣经》想象的中心。因此,这片土地要被裁剪成符合严峻事件所记载的样子。萨克雷(Thackeray)就是这样描写我所热爱的山冈的:
焦灼的山,阴郁黯淡的橄榄树四处瑟瑟战抖,荒凉的溪谷和沟壑覆盖着坟冢——整个城市弥漫着无法形容的恐怖和悲怆,满眼萧飒凄楚。这地方很适合希伯来历史故事中记载的事件,对我而言,它们和恐怖永远不能分开。恐惧与血腥、罪恶与惩罚,一页一页连篇累牍。你所见之处没有丝毫痕迹,但某些暴力行为已在此发生:屠杀被犯下、受害者遭到杀害、偶像被以鲜血和恐怖的仪式膜拜。(《从康希尔到大开罗之旅札记》)
仿佛游客们经过艰辛的旅程来到巴勒斯坦,却没有找到他们所追求的、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土地,于是他们强烈地厌恶起真正的所见所闻。马克.吐温写道:「巴勒斯坦披麻蒙灰……巴勒斯坦荒芜丑陋……巴勒斯坦不再属于当今世界。它对诗歌和传统来说是神圣的——它是一个梦中之境。」(《傻子旅行》)
西方世界和巴勒斯坦的对抗也许是有史以来上演的最久的戏剧。这不是我的戏剧,虽然我觉得我是里面的一个小角色。我想思考我和这片土地的联系,我始终在这里生活着,直接去看它,而不是透过写及它的文字的面纱,那些文字通常都充斥着曲解和变形。
然而正是在此无可避免的文学脉络中,我写下了我自己对于土地,以及玷污了它的「恐惧与鲜血、罪与罚」的当代文化的想法。也许很多人会在这本书上读到不同于他们的电视屏幕上残酷影像的背景的东西。他们在阅读七次漫步中美丽的乡间风光时可能会经历不和谐的片刻:无始无终地充满冲突斗争和流血牺牲的土地真的能够如此平和宁静吗?不过我仍然希望读者把这些全都放在一边,以开放的心态去接近它,我希望说服读者,尽管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它饱受摧残,巴勒斯坦这个国度却依然这么的辉煌和壮观。
长篇戏剧还没落幕。舞台已经更换为约旦河西岸的山冈,以色列规划者把犹太人聚居区安排在山顶,让他们只能望见其他的居民区,并同时策略性地主宰着大部分巴勒斯坦人村落所在的山谷。发现路标上的阿拉伯村名被过于活跃的居民涂黑也没什么奇怪的。
为了伊曼纽尔(Emanuel)的约旦河西岸极端正统派的聚居区,而在布鲁克林出版的成员招募宣传册,呼唤着如画的风景:「伊曼纽尔的城市,位于海平面四百四十米以上,有美丽的海滨平原和犹太山脉的景色。绿色橄榄园点缀山景,充满田园风光的静谧。」再造出圣经般的如画的风景,成了对这片土地拥有古老权利的证明。
在评论这样的广告时,以色列建筑师拉非.塞格尔(Rafi Segal)和伊亚.维兹曼(Eyal Weizman)敏锐地发现了「残酷的悖论」:使风景成为「圣经式的」东西的正是传统聚落和耕作的梯田、橄榄园、石头建筑和家畜,这一切都是巴勒斯坦人的创造,却被犹太人接管了。种植绿色橄榄园并使土地成为圣经式的人们却被排除在全景摄影以外。巴勒斯坦人创造了风景,然后就消失了。
土地被认为是「无人之地」,这样,以色列的犹太人市民就可以占用了,从此他们不再能宣称自己是「无地之人」。
以色列开发协会指示它的研究者,要他们提供「从乔舒亚到我们这一代的内盖夫统治者的持续的历史线索的具体文献」。要达到这个目标,介于其间的年代和当地居民的世代必须被删除和否定。在这个进程中,我和我的民族的历史遭到了扭曲。
这样的态度正好符合西方旅行者和殖民者的古老传统,他们根本就不理会这片土地上的巴勒斯坦人。偶尔注意到也是带着偏见和嘲笑,仅仅当做来自他们想象国度的消遣。所以,萨克雷曾经这样描写耶路撒冷城外一个无名的阿拉伯村庄:「一个海狸的村庄,或者蚂蚁的群落,使得居住条件和那些堆积在平原上的阴暗小棚屋没什么两样……」(《从康希尔到大开罗之旅札记》)
我是作家也是律师。自1980年代初就从法律角度描述有关的土地纷争,呼吁反抗以色列将巴勒斯坦土地开发成犹太聚居区。现在我要叙述这些案件中的一个典型案例。我还描写了这么多年我为之献身的土地,其法律争端造成的黯然后果。同时挖掘出这被分割的土地的神秘和我对它的不确定未来的担忧。
自从听说历届支持在占领殖民区建立聚居区的,以色列政府所筹划的对我们山地的改造计划,我就像一个被告知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如今,当我漫步山间时忍不住会想,我能这样漫步的时间已然不多。也许折磨群山的这些恶性肿瘤增强了我对漫步经历的感受,让我不能视其为理所当然。
1925年,巴勒斯坦历史学家达文斯.米喀蒂(Darweesh Mikdadi),带着耶路撒冷公立高中的学生远足,通过巴勒斯坦多岩石的风景,一路走向叙利亚青葱的平原和丰饶的山谷,然后穿过黎巴嫩的小溪、河流和岩洞。学生们沿途参观了著名的、几个世纪前留下的战争遗址,受到慷慨村民的热情款待。1948年战斗继续时,这样的旅程就不再可能了。
1980年代,巴勒斯坦地理学家卡玛.阿卜杜.法塔(Kamal Abdul Fattah),带领比尔泽特大学的学生,穿过历史悠久的巴勒斯坦,进行地理考察。有一年我加入了他们,我们共同度过了令人兴奋的三天,从最为富饶的北部到贫瘠的南方,观察地形、熟悉地质变迁及地理、历史与当地居民生活方式的关系。这次旅行对我来说可谓大开眼界。但自1991年以来,约旦河西岸和以色列之间的活动受到限制,这样的旅行也不再可能。
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被禁止进入加萨走廊。一个拉马拉商人发现去中国进口藤椅比去迦萨还要容易些,仅仅四十分钟的车程,藤椅制作在那里曾经是很兴盛的行业,现在却到处堆弃、满是灰尘。我所写的80年代初发布的主要居民计划已经按部就班地执行,为巴勒斯坦人规划四散的飞地。非人道的计划带来了隔离墙(Separation Wall),设计不是沿以色列和约旦河西岸边境,而是包围「聚居区」,把它与以色列合并,像用匕首一样将巴勒斯坦的土地刺穿。所有这些开发的结果是,即便是短距离的教育旅行都遭到限制,学生只能在他们自己的检查区内,重复探访那些令人绝望的地点。。巴勒斯坦飞地越来越像贫民窟。很多村民只能在有同情心的以色列人和国际团结组织的保护下从自己的橄榄树上采摘橄榄。2005年选举日,一个卖甜食的人告诉我说他不想参加投票。「我已经有五年不能离开拉马拉了,为什么要我参加?这些选举能带来什么改变?」随着巴勒斯坦世界的缩小,以色列的地盘在扩大,更多的聚居区被建立起来,永远地破坏了溪流和山峰、削平了山脉、改造了宝贵的土地,而很多巴勒斯坦人将永远无从知悉。
仅仅三十年,就有近五十万犹太人在5900平方公里的地区定居下来。维持这么多人口所必须的基础建设造成对土地的损害,大量的混凝土被倾倒在几百年来一直保持原貌的山地上,建立整座整座的城市,这不能不引起注意。我目睹到靠近我长大的地方已被全面改造,而我就在此地描写它。美丽的溪流、泉水、山崖和古老的废墟都被摧毁了,被那些自称对这片土地无比热爱的人们。通过努力记录这片土地在经历灾难之前的感觉和样子,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够用我的文字,保存永远失去的一切。
在巴勒斯坦,所有溪流、泉水、小丘、陡坡和悬崖都有名字,通常都有特殊的意义。一些是阿拉伯语,一些是迦南语或亚拉姆语,证明这片土地是多么古老,千百年来它是如何被不断地居住和占领。我以前全然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和我一样的人很多。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人在山间漫步,了解这类地方历史知识的人少而又少。经过地理学家卡玛.阿卜杜.法塔和他的学生的协助,他们采访了很多仍能记得的老人,一些长久被人们遗忘的名字重生了。
经常,在漫步回来的路上,当黄昏的微光降临,沿途的石头在朦胧中变形,我开始看到某些石头上的轮廓和形状,就把它们搜集起来带回家。我尽自己的力气拼命地多捡,但是一回到家通常就丢弃一边。我的公寓无情的灯光让它们的魔力消退。其中只有一块,我保存了很久。灰白的石头仿佛人面,一条裂缝如张开的嘴,在惊恐中哀号。也许这块石头适合保留下来,连同折磨这些山的东西。
写作本书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写作本身就是第八次旅行。我不知道在这趟独特的探索中要前往的方向,也不知道它将如何结束。写着写着,我才注意到,我有时对于自己过于简化、片面地批评那些十九世纪旅行者而感内疚。整本书中,殖民者,即故事中主要的坏人形象,不断出现。我蔑视他们对我的土地和居民侵略性的意图和行为,但是我很少正视他们。他们被化约,就像十九世纪的旅行者把当地的「阿拉伯人」笼统化一样,因为想把他们从他们希望描述的土地上删去。不同的时刻,我从远处观察着聚居者们。担心他们的行为,揣测他们的想法。问自己,他们究竟有没有看到我和我的人民。
第七次旅行,我们遭遇了一个年轻的犹太人聚居者,他在同样的山上长大并生活了二十五年。我知道他对世界的大部分认识是基于谎言。他也许是在专属于他的人民的国度里那种典型的虚构事实中长大的,尽管那个地方就在拉马拉附近。不会有人告诉他,那土地是从几公里外的巴勒斯坦人那里剥夺来的。但是,不管构成他的世界观的神话如何,我怎么能说我对这些山的爱就能抵偿他所付出的爱呢?这种认知对我们和我们尊敬的国家的未来又意味着什么?
随着拉马拉聚居区附近这次不可避免的遭遇,本书的写作,即我的第八次旅行,也在杂乱不安中结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