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布大交换:1492年以后的生物影响和文化冲击
[美]艾尔弗雷德·W·克罗斯比著
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
2010年4月
目录
作者简介
30周年版前言-以生态观点重新解读历史
30周年版作者序-自大陆冰河融化以来人类的全本演义
初版前言-人类和其环境长远互动的史实
初版作者序 把人当作一个生物性实体的历史考察
第一章 新旧大陆,对比分明
第二章 大征服者与夺命疫病
第三章 旧世界植物、动物移居新世界
第四章 梅毒现身:一页病史
第五章 食物与人口
第六章 至今未停止的大交换
作者简介
艾尔弗雷德 W.克罗斯比(Alfred W.
Crosby J R.),得克萨斯州大学奥斯汀分校地理、历史和美洲研究的荣誉教授,曾任教于耶鲁大学和华盛顿州立大学。他花了大半生的时间在研究,为何欧洲会在历史上崛起?和许多历史学家探索的路径不同,作者深入人类生存的生态方向,揭露了鲜为人知的另一面人类史。其重要著作有《哥伦布大交换》、《生态扩张主义》(Ecological Imperialism:The Biological
Expansion of Europe , 900-1900 ) 、 《 写 给 地 球 人 的
能 源 史 》 (Children of the Sun:A history
of Humanity's Unappeasable Appetite for Energy),等等。其著作曾荣获爱默生奖、医学作家协会奖、洛杉矶
时报年度最佳选书。
30周年版前言
以生态观点重新解读历史
——美国著名史学家 麦克尼尔 (J. R. McNein)
美洲博物学家、评论家,以及现代环境主义之父利奥波德(Aldo Leopold),在他1949年出版的《沙乡年鉴》(A Sand County AImanac)中呼吁,应该以生态观点重新书写历史。一整代史学家都未理会他的呼声。然后在1960年代的社会骚动与混乱之中,本书作者克罗斯比来了,他走的是自己的一条路,也得出了与利奥波德相同的结论。接下来他更进一步,真的动笔写了这样一本著作,严肃看待生态在人类事物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就是你现在手上拿的这本书。
利奥波德一定会很感欣慰,克罗斯比的那些同行则不见得。《哥伦布大交换》一书,一直找不到出版社愿意出版,直到l972年才终有 绿林出版社(Greenwood)接手。学术刊物上的书评,从严厉苛刻到客气
礼貌均有,许多甚至不屑一顾懒得评论。克罗斯比任教大学的同事则抱持怀疑态度,不能确定这样写法真能算是历史。这本书却不肯就此消失,它的文字清晰简洁,它的主题似乎越来越显得重要,不断在全美许多大学书单上出现,而且还译成了西班牙文与意大利文。
我自己与这本书初相逢,是1982年的一个雨天。在我暂用的某间研究室里,随手从齐肩高的架边上取下它来,然后一口气读完,连晚餐也全忘了。任何许久之前所读的书,我很少能精确忆起当时的情境因由,只有《哥伦布大交换》是例外,连那时心中激起的兴奋刺激,都一起深深印在脑海里。从那一刻开始,历史对我而言,就再也不一样了。或许,当时的我特别容易接纳此书,因为已在英联邦的宪法史堆内,埋头苦干了好多好多个月了。
许多人都在克罗斯比这本书中发现了新视野,用以观看美洲、拉丁美洲、欧洲、非洲,以及整个世界历史。它也成为建立环境史领域根基的文本之一,这门新学科于1970年代在美国开始兴起。主流史学家也渐渐注意此书,及至1990年代,“哥伦布大交换”的观念,已开始进入好几本美洲与世界史教科书内。
“哥伦布大交换”一词本身,也如同它的同名书表现极佳。历史学家并不是常常能有这种机会,可以新铸出一个简单新词,成为涵盖某些复杂现象的标准用语。可是今日美国几乎所有专业史学家,以及海内外许多学者,都听过“哥伦布大交换”一词。许多人甚至能作出相当正确的概述,解释克罗斯比此词用意——即使未曾读过此书。克罗斯比提出的这些概念,30年前饱受史学界漠视、出版界忽略,甚至某些评论界敌意对待,如今却成为近代史标准论述的重要一环。
克罗斯比的理论,当然也是建立在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之上的。他并未亲入档案库藏搜索,未在故纸堆中挖出有关麻疹、绵羊、牧草的文献。地理学家对农作物的传播分布有兴趣;人类学者及少数历史学者,则想弄清楚1492年后发生在美洲的多起疫疾与人口大灾难的现象。读者可以在克罗斯比书中脚注寻见这类著作。可是在克罗斯比之前,却没有任何人把这些不同领域的研究结合起来,也没有任何人把这些主题写得如此风趣生动。
因此对史学界来说,克罗斯比构架出了一个新的主题。他在1986年的著作《生态扩张主义》(Ecological Imperialism)中继续追探生态议题,焦点转向世界其余地区,包括澳大利亚、新西兰两地;并主张过去几个世纪以来,欧洲人之所以能够独霸世界上大部分区域,就是因为背后有这种有系统而不对称的生物交换冲击相助。其他学者也进一步丰富他的理论,指出哥伦布大交换中的某些西非元素,比如1690年后巩固了卡罗莱纳低地大栽植场型经济的稻米,即可能来自非洲。
克罗斯比在本书中对非洲着墨不多,并非没有理由。回到1960年代,有关非洲的史观史论正在成形,因此他需要的那类信息,当时并不似后来那么容易取得。他虽然探讨了美洲作物对现代非洲的童要性;可是在旧世界对美洲提供的生命贡献上,非洲的作物、疾病、人民,其实也同样举足轻重——在某些地区甚至占有支配地位。别忘了,1880年之前跨越大西洋来到美洲的人,绝大多数是非洲人。l820 年之前每5名横渡大西洋的移居者,就有4名来自非洲。虽然他们是系着锁链而来,他们家乡的某些动植物也跟着他们来了:包括非洲的稻米、秋葵、山药、黑眼豇豆、小米、高粱、芝麻,以及那些引发黄热病与疟疾的病原。咖啡也来自非洲,虽然不是搭奴隶船而来。此外,非洲人也带着他们极有效的稻作技术,以及他们不怎么有效的黄热病与疟疾疗法来到美洲。
克罗斯比提出的哥伦布大交换概念,价值不在其完整全面,却在他建立了一种新的视角、新的模式,用以了解生态与社会事件。的确,只要稍用一点想象力,就可以发现克罗斯比揭示的那类交换几乎无处不在,却遮蔽在时间迷雾之中,永远无法像克罗斯比为哥伦布大交换提供的细节那般,详细为人了解。早在哥伦布之前,印度洋上的水手就知道顺着季风航行,在东非与印度之间往来。他们载着作物、虫害、杂草、疾病,来回返复两地,也带着高粱、珍珠粟、龙爪稷来到印度。顺着季风而去的其他类似交换,也在东南亚群岛与中国之间发生。某种早熟型的稻品种:占城稻(占城即今日越南——译注),令中国粮产自13世纪起变得丰足甚多,也为宋明两朝的国力与繁荣作了保证。亦如克罗斯比在《生态扩张主义》书中指出,另一场时间上离现在较近,但是规模同样浩大,却相当单方面的生物交换,也在另一处新旧世界之间发生:一边是太平洋上诸岛与澳大利亚,另一边是欧亚大陆。也就是18世纪后期,随着英国库克船长(Captain James Cook)在太平洋上的多次航行,以往各自存在的生态系统从此结合,结果惊人地戏剧化——可与哥伦布大交换齐驱。虽然这些两极相逢事例,并没有马铃薯或玉米等级的礼物给世界(其中最成功的生物出口,大概要数桉树属植物),可是对澳大利亚、新西兰,或大溪地等地的居民与生态系统来说,这个或可称之为“库克大交换”的事件,绝对震撼冲击到了极点。
与哥伦布大交换平行发生的事例,也在陆上出现。公元前100年,商旅车队首度确立中国与地中海世界之间的商业交换。种子、胚芽,搭着颠簸之旅而去。樱桃,或许连同天花、麻疹,来到了罗马世界;中国则换得了葡萄、苜蓿、驴子、骆驼,或许其中也包括了天花、麻疹。
当骆铃叮当,商队穿越撒哈拉沙漠来往于马格里布(Maghreb)(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译注)与西非之间,类似的事情也必然同样发生。公元500年之前,也有过一位非洲的哥伦布,他的名字我们永远无法知晓,但他为定期的交通来往正式揭幕。于是马儿来到西非,造成的革命性政治效果,与马儿在北美印第安大平原上带来的冲击应该合拍。虽然在西非养马的难度令情况稍有不同。尽管如此,马的军事用途,尤其是用来对付那些无马之族,也帮忙重组了西非的政治版图,遂有加纳、马里、桑海等大帝国于焉兴起。
跨撒哈拉沙漠行走的商队,也在西非与地中海世界之间交换病原。1490年代梅毒暴发,或许系自美洲输入,但也代表西非雅司病某种突变。反向而去,欧亚大陆某些人类群体型与动物群体型疾病,或也藏在骆驼客身体组织内进入西非。老鼠、跳蚤,可能也是以这种方式穿越了撤哈拉,于14世纪疫疾大流行时期,将淋巴腺肿鼠疫带到了沙漠南方半干旱区域萨赫耳。
种种生物大交换事件,如果确如上述所形容般曾经发生,它们对欧亚大陆与非洲历史的塑造影响,必如哥伦布大交换一样确定。虽然冲击规模或许较小,而且至少在目前如此,记录的资料文献也不及克罗斯比汇聚凸显的完备。但是或许有一天,它们也终将找到它们的克罗斯比,为它们写下专著,不但令利奥波德在天之灵欣慰,也会在一个潮湿午后,改变某个人的历史视界。
30周年版作者序
自大陆冰河融化以来人类的全本演义
作品一旦问世,我从来都不再看自己写的书,因为出版就如零下冻结,所有不精确、不正确、不到位处,都立时变为固定,成了永远挥之不去、难以触碰的痛。但是这一回,为了写这篇新序,我把《哥伦布大交换》从架上拿下来,还真的重新看了一遍。缺失?毛病?噢,是的,我会跟大家详细、坦白地讨论几项。可是,它仍然是本好书,这方面我也会谈上一些。
首先,是道歉。30年前,我用“man”(男人)这个字意指现代智人所 有成员。当时大多数人也都如此用法;但这事那时候蠢,现在也同样笨。而且,我竟然还用“种族”(race)这个字眼,好像自己真知道它是什 么意思。我又说,玛雅人是所有原住民族中,最“敏感”的一族;却完全没意识到这种口气有多么高高在上、教人领情的味道。难道,我是在暗示大征服者科尔特斯,当时可能曾邀玛雅人来喝上几杯鸡尾酒,但铁定没请过阿兹特克族吗?(此版本没有相关段落——译注)如此这般,还有许多。我请各位读者自己斟酌,从我的书页之中,挑选出昨日压扁的塑胶黄花。
当然,我也犯了一些明明白白的错误,有些还真的错得挺不错昵。比如先前从未感染过天花的人口,一旦流行暴发,“并非”一律都会导致高达30%的死亡率;只有最严重的疫疾如此。而安的列斯群岛的居民,并未在16世纪中期全数灭绝,只有“大”安的列斯群岛如此。而加勒比族在小安的列斯群岛生存了下来。小麦的老祖宗,也不似玉米的老祖宗那股,产效远逊于人为培育改良的徒子徒孙。野生小麦虽然难以收割,但同样丰饶多产。西南亚民族之所以能够领先其余人类,率先在农事、城市化上有所表现,或许这正是其中的一项原因。我最大的错误,则是当时大家普遍都很无知的一项;我还真喜欢这个错昵。我在第六章宣称,而且是出于权威姿态:5亿年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极端、永远、影响及于全球的重大自然改变事件。但自《哥伦布大交换》出版之后,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已经积累证据显示,大约在6500万年前,曾有过一颗小行星之类的东西击地球,一举灭绝了恐龙,为哺乳类开路清场,同时也使我成了个大笑柄。
表现最欠佳、最无法抵挡过去30年风雨的一章(虽然也未被完全替代作废),则是第四章关于梅毒的重新评估。当年我写这章的时候,有关此病的发源地还是个大谜,其实今天也仍然未解——不管报上怎么宣称,而且至少每5年就表示有最新发现。1492年之前,梅毒即已在新世界存在吗?在那里,变形、留疤的骨骸还真不少,似乎显示它老兄确曾光顾。可是这个“它”,是指性病型梅毒吗,还是非性病梅毒中的一种?或者无论哪种类型,它们根本都只是同一个家伙的不同表现?
“它”,1492年之前也已在旧世界出现了吗?旧世界里,也有一些哥伦布年代之前的骸骨,类似那些被冠上梅毒病状的新世界伙伴,可是为数极少。当然,数字虽小,并不能证明它们的倒霉原主就“没有”梅毒;可是如果他们真有梅毒,这病的性质也一定异于16世纪欧洲暴发的性病疱疹,起码传染力较低。否则,若不是这个情况,那么1492年之前的旧世界众人,就一定百分之百地守身如玉,或完全地单一结合。如此人事,真属难能可贵值得赞佩,也因此不太可能。
据我所知,迄今为止,以实际证据显示确有梅毒旋体(Treponema pallidum)在其组织内存在的最老一具古尸,是那不勒斯贵族女子亚拉
冈的玛莉亚(Maria d'Aragona)。她死于l568年,离哥伦布出航年代己经
很久,因此她的组织所能透露给我们的信息,也不过就是在她生时,欧洲正流行此病;而此事我们本来就已经确知,可惜梅毒螺旋体留下的痕迹,随时间会慢慢褪去,所以即使有哥伦布之前的任何遗骨可用,上面的印记恐怕也淡微至极,很难借目前的科技手段进行调查。
我们不知道性病型梅毒到底始于何处。它可能来自此处、彼处,也可能既来自此处、也来自于彼处;而且原本温和的诸旋体株,在1492年碰了面,跨越了大西洋,致命性于是出现三级跳。又或许,此疫毒性在1500年左右的突然剧增,与哥伦布完全扯不上关系,根本就只是巧合而已。这种说法也不无可能。
反正,我当初不该这么尊崇梅毒,竞唯独给它一章的地位,简直就当成了阿兹特克皇帝蒙特祖玛的复仇记。诚然,梅毒在旧世界首次登场亮相,气势实在壮观;而且,一如所有性爱之事,也令人神魂震慑。但总不至于像14世纪那场黑死病,或16世纪天花疫情,一举改变了时势、创造了历史吧!我之所以把它奉为要角,是因为看到这么多疾病跨海西去,却不见任何东来回敬,老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就像过去好几代地理学家一般,他们在库克船长证明其实不然之前,一直坚信在极远、极远的南方,必定对称着某块大陆,一个称作澳大利斯的未知之地,巨大到可以平衡欧亚、非、美三大陆所有加起来的面积。第四章,便是本人针对流行疫疾,所做的某种地理对称式平衡尝试。结果,那些地理学家错了,我也错了。
新旧世界之间的疾病交换,几乎根本不成对称。而过去500年间,也鲜有其他任何因素,对历史有过如此重大的影响力。所以,对于这个法国佬的痘病,我当初应该只是略微致意。反之,却该以一整章的篇幅,而非仅区区数页而已,研究后哥伦布时代的大规模奴隶种植场;尤其是东南亚蔗糖与美洲烟草农园现象。欧洲人嗜甜之习(或许“瘾”一词更为恰当),竟成动机诱因,促使数百万非洲人被强运过大西洋为奴。而烟草杀人之数,比梅毒更众,才真是蒙特祖玛的大复仇昵。
到此,自贬自谦得差不多了,用意再高尚也可以停了。让我们转而看看这本书值得一阅之处。本书的价值正在于所谈的对象,巨大到我们经常忽略了它的存在——正如我们往往未意识到自己时刻呼吸的空气一般。本书内容,即是自大陆冰河触化以来,我们这个物种的全本演义。这个故事是在述说:各个生态系统与其相关社会,在升高的海平面阻隔之下,各自发展的分异演化;以及当它们乍然相逢,对彼此造成的激烈影响。而且这些影响如此浩大,甚至无法用我们惯常的知识分类:考古学、历史学、植物学、医药学、人口学,等等,单独限涵盖。
30年前,我实在太过天真,以为自己可以在所有这些领域之中涵泳效力。但是初生之犊的澜漫,如果坚持不懈,却可以引导你穿过株株单树,走到某些极具意趣的树林。它便是这般带领了我。
若没有1960年代的动荡混乱,我怀疑自己会出发进行这场远足(这场所谓“60”年代的混乱,其实一直延续到“70”年代初期的水门事件为止,公然反抗十进制年代系统的限制)。当时的我,己在刻板僵直的1950年代修得美国史博士学位。给予我学术训练的(毫无例外都是男的)人,多数是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兵;对于自己曾经奋战保护的社会基本良善,他们鲜少有过怀疑。对这些人来说,美国史就是政治史,其他都是其次;美国史的定义与意义,就是4年一届总统的选举,偶尔或间以战争火炬点缀,而且好人一定打嬴。至于好人是谁,那可都是由长得颇像本人的人士组成。历史昵,就是关于我这类人的故事(当然是美国人,或者福气差一些,至少也是个欧洲人)。总而言之,在过去,历史是一页页进步之史的记录,未来也将依然如是。
然后,就在我自己也步上讲台之际,民权与“黑权”的奋斗开始了。这些运动教导了我,使我明白原来那些长得不像我的人,过去一直被长得像我的人恐怖虐待。然后是越战,又教导我看见世界并不只是北美与欧洲而已,长得像我的人也不见得总是打胜仗;有很大一些历史、很多一些层面,竟然都遗失在我自己正在教导的历史之外。
因此60年代“全球化”了我的心智,这可是早在“全球化”一词进入新闻术语的25年之前。比方说,如果越共竟能成功对抗了美国武装部队,尽管后者船坚炮利有着一切科技上的优势;又如果非洲人先前多少击退了欧洲帝国主义的进逼,坚持好几个世纪之后方才屈服;那么为什么,美洲印第安人,整体而言,却这么轻易就被征服了呢?难道科尔特斯只是重重吹了几口气,就把蒙特祖玛的屋子吹倒了?或还是其实另有他因在发生作用?
60年代掀起的风潮,令某些人走上意识形态的论述,却把我驱向了生物学。我一向就对生物方面感兴趣,虽然程度上只到《自然史》杂志,或看看电视节目《新星》,就可以满足了。然而正是这稍许兴趣,在那个节骨眼上成了我的救星。因此,我鼓励年轻的历史学者,也应该有些与本专业毫无关联的爱好——语言学、建筑、爵士乐等。在你厌倦了同样的老问题时,它们或许能为你带来可以提出的新问题、好问题,这比好答案更难得呢。
于是我逃离意识形态式的历史诠释,转回头搜寻基本事实:生命、死亡。活就是活,死就是死,管他亚当·史密斯、卡尔·马克思、理查德·尼克松、勃列日涅夫说些什么名堂。到底是什么事物,令人的寿命活到可以生殖繁衍,又是什么东西,致令他们于死?或许,是食物与疾病?
提出这种大哉之问,就好像把你相机里的普通胶卷抽出,换成红外线或紫外线底片。你开始看见以前从未看见的影像:大安的列斯岛屿的原住民现身了,然后又消失了。吃着玉米,而不是稻米的中国农民,隐隐在镜头中出现了。
大哉之问,当然,可能会引向过度简化之答。或许我自己就犯过这个毛病:谈到天花登陆美洲,以及第一次在此地传播感染的经过,我就表示:独独根据这项事实本身,欧洲人当然会在美洲大获全胜。的确,没有免疫准备的人口,一旦暴发疫病(通常称之为疫病处女地型的流行),常常会导致高死亡率。可是若无其他外力介入干扰,他们的人数久之自会慢慢恢复。
比方欧洲人口,即曾在14世纪因黑死病失去1/3,却随着时间重新恢复。但如果黑死病袭击的同时,成吉思汗的蒙古牧族也涌到欧洲,故事就会很不一样了。事情的发展,说不定如同美洲,在天花及其他疫病蹂躏了先前从未见过它们的印第安人之后,欧洲人又接踵而至,如此这般的类似命运。
顺便提一句,如果黑死病和蒙古人当年真的联袂而来,我想,本人此刻也就不可能使用笔下正在用的这种印欧文字,来写这篇序文了。
又如果,哥伦布当年真能从欧洲大陆的最西端,成功直抵这同一块大陆的极东端——就好像两端之间没有美洲存在——那么西班牙与欧洲,可能会因此更富,而奥斯曼帝国则可能变得更穷一些。权力、科技,甚至连同宗教,都可能发生重大移转变动。纵然如此,后哥伦布年月的种种发展,可能只会比事实上己然发生的情况更甚。不过总而言之,哥伦布当年毕竟到不了亚洲——中间有一南一北两块大陆,充斥着完全意想不到的生物、文化,挡在他的路上——而随着东西两半球开始交换生命形式,总体、个体,宏级、微层,我们这个星球上的生命,也从此彻底并永远地改变了。
初版前言
人类和其环境长远互动的史实
——美国人类学家梅令(Otto von
Mering)
克罗斯比教授,属于一群优秀特异的社会历史学家。他将自己特殊的学术才能,投入一门新的领域,重新检视哥伦布发现新世界后,人类行事与其周遭环境之间长远互动的记录。这门学问,我想可以称之为“人类医药学”史观史论,身为此学的倡导与阐述者,克罗斯比以洗练精粹的文笔,向我们介绍由生命与生命健康环境更替改变组成的多向链条。他的旧事新说,为人类锲而不舍、就是要去探索自己与自己栖息地的那股欲望毅力——虽然不总是明智之举,有时甚至做得太过——提供了一篇强有力的证言。
在此书中,读者将启程展开一场令人全神贯注的知识之旅,途中引人入胜,航行路过1492年以来所引发的文化、生物社会重大后果,包括事实与其诠释。读者将取得一个比较视角,审视种种范围遍及全世界的新旧太陆交换,以及社会、政治的后遗症:形形色色的疾病、梅毒,各式主要传染病如流行性感冒、天花、麻疹、肺炎。读者也将针对种种因素之间的复杂关系联动,获知了重要的历史答案,包括疾病与人在洲际间的移动、世界粮食供应的累积性转型,以及有关世界人口增长变化某些值得注意的现象。
对于新旧世界之间农作物品种、家禽牲畜的散布全球与相互交换,克罗斯比教授的刻画精确仔细,值得称道(前者如玉米、马铃薯、甘、豆类、木薯。后者如稻米、小麦、大麦、燕麦、水果;牛、猪、绵羊、山羊、鸡、马)。我们也被他以下的主张说服:国家、区域、地方性农业经济上出现的渐次重组改造,其实与当地食物供应上发生的历史性衰减有所关联,也与世界粮食基本来源的质量、供应、产量息息相关。
在农作物品种、微生物机体的环球交换之下,人类、生态都发生了历史性的重大改变:作者于此议题所作的缜密推敲和考量,应能引起严肃关注当前人类状况的学者共鸣。他不疾不徐,描述了哥伦布大交换的历史,最后更以一篇发人深省的文字,重新检视1492年之后,时间上距今最近、长远观点上意义也可能最为重大的人为“后效”:亦即1800年后波澜壮阔的洲际移民潮现象。
世界性的人口移动,大规模地影响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却只对动物的迁移知之甚详,对它们这种行为的原因、意义、后果,比对人类的类似行为知道得多上许多。这岂不是莫大的讽刺?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如同现在一样,茫然于其中的前因后果,那么这些迁徙,在人与人之间未来路途上将会扮演何种角色,我们也必将愚昧。这方面的知识,我们实在欠缺。当前暂时的矫正之法,就只希望读者能与我一起,共同来寻思克罗斯比教授提出的观察:“地球上有两个欧洲,一如也有两个非洲:各分居大西洋的两岸。”
初版作者序
把人当作一个生物性实体的历史考察
要了解任何事情,都不能脱离其所处的环境脉络。人,也不例外。人是一个有生命的实体,而且依存于其他许多生命实体,才能取食果腹、衣裳蔽体,常常还包括遮风避雨的住处在内。同样,许多生物也依存于人类,以求生存。人,先是一个生物性的实体,然后才是一位罗马天主教徒、资本家,或其他任何身份。除此之外,人的历史,也并非只从他首次开始做记录方才开始,更不只限于唯有知识分子学者阶级有兴趣才存在。若要了解人,第一步,必须先把他视为一个生物性的实体进行考量。这个生命体,已在这个星球上生存了千千万万年,影响着同在此星球的其他同伴,同时也受它们影响。
一旦把人放在这个恰当的时空脉络之下,我们就可以开始较有把握地——或至少抱着希望——去审视他的个别历史层关联或事件;也就是如此审视的结果,或将与背后的脉络产生一种意义关系,而不只是把我们送迸一条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从这位古文物家的眺望亭台,再走向另一位古文物家的眺望亭台而己。
对于人类社群的政治技巧、人类经济体的力量、人类文献的意义,历史学者若想要作出明智裁断,首先必须知道:这些各个群体的成员,能令自已存活、繁殖的成功表现为何。对于他们为完成这些任务所付出的努力,又如何受到所处环境的影响,历史学者也必须有所认识。他应该向生态学家,而非集邮爱好者,寻找他的学术价值范本。
小时候,大人也许教你背诵过这首诗:
哥伦布出航蓝海
时间在 1492年 ......
除去此类描述之外,我们中间却很少有人真正领会到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学习过更多的相关事实,让我们为此大事件绘出了更多的精细画面,以及那些很快便随之而来的大征服者,他们种种的轰动成就。
这些有趣的画面,具有如此催眠效果,很多人永远都未曾从这些表象的迷魅惊奇中苏醒过来,前去寻找图像背后的真正意义。
传统也局限了历史学者,使他们发掘新旧世界重新接触的意义之际,眼光受到蒙蔽。任何一位生态学者或地理学者,在略略浏览过l6世纪的原始基本数据之后,都会立刻看见一桩事实:那就是哥伦布航行带来的改变,最重大的一项,乃是属于生物性的改变。可是这显而易见的事实,甚至连经济史家偶尔也会漏看。
阐明这项生物改变的事实,正是这本书的“存在理由”。本书篇幅不长,而且也不虚张矫致(希望如此)。不过我自己要先承认:各位历史学家、地质学家、人类学家、动物学家、植物学家、人口学家等,一定会把我视为他们各自专长领域的门外汉。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有所批评,而我也部分同意他们的见解。但是在同时,我也要如此答复:虽然文艺复兴的年月已远,文艺复兴式的综合整理,却依然亟须尝试:将各行专家的发现合起来,建立我们对这个星球上的生命的整体认识。
我要对美洲原住民表示歉意,因为书中一再使用“印第安人”(Indian与“印度人”同字——译注)这个模糊又欠准确的歧义词。我 知道哥伦布当年用这个词,实在是恶劣到极点的谬误:也知道现在继续沿用,除了惯性懒惰没有其他任何理由。然而,“亚美印第安人”(Amerindian)这个说法,更令我觉得偷工减料;而我预期的读者当 中,又很少有人在用“美洲原住民”(Native American)这个称谓。因此, 我只好继续沿用那个使用已久却混淆模糊的旧名:印第安人。
我要感谢华盛顿大学,为本书提供研究与写作经费。我也一定要对《西班牙美洲历史评论》(The
Hispanic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与《美洲人类学家》(The
American Anthropologist)表示谢意,容我使用当初初次刊登在这两份刊物上的二、四两章。吾妻芭芭拉对文体风格提出许多敏锐意见,感激不尽。最后,我尤其要感谢家人——芭芭拉、凯文、卡洛琳——忍受听我这么多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小趣闻——有关玉米与天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