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的新山学运情怀 ——一位中学生如何投身于捍卫华教的学生运动浪潮中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学生运动史料汇编 ——纪念1957年11.14全国华校学潮五十周年

50年前的新山学运情怀

——一位中学生如何投身于捍卫华教的学生运动浪潮中

郭仁德

 

(—)前言

 

2007年初和几位老朋友一起,茶叙谈起50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全马华校生捍卫华教斗争的历程,那场前仆后继的大罢课,大家感叹诸多,良久不能忘怀。

 

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来看,57年的那场大罢课斗争可说是一场空前规模、范围最大的捍卫华教运动,它掀起了全马历史上最久和最具影响力的一场学生运动,迄今仍末见过我国有其他类似可予比拟的学生运动。当年那股热血沸腾、激昂澎湃的力量,那些刻骨铭心、令人永远难忘的事件,是国家历史上一段不容磨灭的记录。

 

但不知何故,还场可被视为从独立以来就为华教的生存和奋斗奠下了广大群众基石的运动,如今鲜少有纪书、也少被人提及,尤其是在过去维护华教运动的一些史录中,竟然空白。

 

当年成千上万的参与者和那些遭到迫害的华校生,如今都已步入高龄,都已白髪苍苍,老态龙锤,不复当年英姿了,但他们之中有许多曾经或仍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黙默地对国家、社会、民族作着有用的贡献。对于当年这些不惧强暴,奋起抗争,为华教的合情、合理要求作斗争而遭到不合理的迫害的前驱者,我们是不应该忘怀的;尤其是那些涉及反抗不合理的教育政策和捍卫民族教育生存的轰动一时的史实,更不能不留下一些实录。

 

于是,这批来自各地本是互不相识的”朋友”就在这机缘下,.突然走在一起,发起纪念50年前这一史实的活动了。

 

原以为举办了个纪念聚会,大伙共聚一堂,叙说旧事,缅怀旧日情怀就算了。想不到大家余情末了,昔日豪气又现,都希望能出部回忆录,将那个动荡时代的一些陈年旧事记录下来,以为记念。

 

向来懒散的我,也被这股激情所动,终于迫得也写下这篇〈新山宽柔一位中学生如何参与到这场全马维护华教的运动中来〉。

 

(二)我如何参与学生运动

 

1955年初,我从宽柔小学毕业后,进入宽柔中学初中一就读,我从小个性弧独,爱静,不喜欢与人相聚。那时父亲突然病逝,家庭生活骤然突变,原由家父经营的,维持一家生计的咖啡店改由叔公打理,家里的经济顿吋陷入了拮据和困难的境地。无奈只能由母亲一个人打工供养一家九口(祖母、母亲与兄弟妹妹七人),其困苦可知。母亲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好妈妈,是我心目中坚强的女性,她把亡夫的悲痛埋在心底,一人坚持硬撑,她虽不识字,却不管家境如何艰辛,都要让孩子上学受教育。可是一年后,这种局面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七个孩子当中己有五个上学念书,还有两个小的不久就要入学,钱不够用,怎办?祖母重男轻女,认为女的不必读太多书,只要识字就可以,反正将来要嫁人的,只要看得懂书信就可以。因为祖母的陈旧思想,母亲深受影响,因此大哥能继续就读英校中学,我也升上初中二,但三妹金珠小学没毕业就自动缀学,不久四妹也相继离校,都到工厂当女工。最难得南是两位妹妹的微薄的薪金,大部分都交给了母亲,支持了我和大哥的学什费。

 

这一年是我最孤独也不想与人相处的日子,但也是我思想有了转变的开始。记得有一回,奉祖母之命写一封家信给海南岛文昌县的亲人诉说这里家境的困苦,提述亡父经营的咖啡店已被叔公霸占。不久老家亲人回信,祖母叫我念给她听,当年的我虽会讲海南话却无法用海南语逐字念信,只能将大意说出,即海南老家的人会替我们出头,讨回公道,不料却遭到祖母一顿臭骂,怪我没用功读书,连一封家书都读不来,真是有口难言。过了一两个月,叔公竟找上门,破口大骂母亲和祖母向老家乡亲告状,破坏他的名誉,我慌忙澄清,说信是我写的,与两位老人家无关,他更加生气了,顺手拿起木棍要打,幸亏堂叔有随他同来,急忙劝阻。

 

此后,我对堂叔有了好感,时常主动与他来往。堂叔名叫泽安,大我四岁,是超龄生,也在宽中和我同级,我在初二A班,他在C班。

 

从那时起他常拉我和他相处,介绍一些同学与我认识,大家一齐去游泳、野步、唱歌、玩游戏、跳集体午,有时他也借一些好书和什志给我阅读。由于我的华文成绩稍好,他找来几位功课较差的同学,成立补习小组,叫我当义务小老师,我觉得有一种荣誉感,也乐意担任,也非常认真当小老师,全心投入教学。我的孤独生涯不再复发,开始乐观看待生活,喜欢交友了,爱看各类好书,接受新思想,每天晨早必到咖啡店看报,对时事和社会动态特别关心。

 

此时的我已不孤独,不再忧虑困惑,年仅16岁,居然也会关心国事,心中逐渐萌起反殖民主义、反帝国主义、反封建思想、争取国家独立、要求自由民主和民族平等,这些理念成了我当时的个人主导思想了。

 

(三)57年独立的真假争议

 

当时殖民统治者推行旨在消灭华文教育的政策,在短短的几年内接二连三地颁布了多个不合理的教育报告走和法令,目的是要改制华校为英校。

 

我和其他许多关心时事的同学,对企图消灭华校的措施都非常反感,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有时也会和其他同学一斉愤而高歌,唱刚学会的一些激发人心的歌曲,如毕业业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这类歌常挂在嘴边。

 

这时我也参加了中学壁报的编辑工作,投入爱校献书运动(1956年)的队伍,随后响应了董教总及马华三大机构的号召参与火炬运动,和汗多同学走出校门,拿着表格和三大机构的说明书,到新山市郊各地沿门逐户的呼吁华人家长将子女送入华校就读。从那时开始,我觉得这样的生活过得很有意义,多姿多彩。

 

这年底,从堂叔泽安那里听到他姐姐郭大英在新加坡被捕后驱逐出境的消息。我从未见过这位堂姑,她一直都在新加坡,是新加坡工运和妇运领袖之一,是个坚强的反殖抗英著名斗士,她的事迹,我仰慕已久,她这次遭到的迫害和牺牲,并没有使我心寒,反而激起了悲愤之心,立誓要以她作为学习的榜样。

 

很自然的和我来往较密切的同学,逐渐形成了一个团队,力量渐渐扩大,我在无形中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小领袖。随着补习小组的成立,过后又有了学习小组,除了堂叔泽安之外,我又认识了几位高年级的同学:郭荣基、陈景全、陈景材两兄弟等,我叫他们老大,他们都把我当成小鬼头。

 

到了1957年,我升入初中三,这年831日国家独立,我们一群同学都欢呼反殖抗英胜利,都认为英殖民统治者倒台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来临了。

 

当年初中三同学组织初中毕业旅行团,选择从8月底开始到北马旅游,再安排到吉隆坡参观独立国庆大典,回到新山后还特地写了一首庆贺独立的短诗,刊在壁报上。想不到这首诗竟遭来了批判,有几位同学责怪我不该歌颂独立,因为这独立是假的,是英殖民主义者刻意安排和扶持的,是利用它来继续执行其殖民主义的措施,这些同学又指责这独立规定奉行君主立宪制,旨套保护封建主权,推行封建主义,违反大多数人的意愿,不是我们所期望的民主共和国”。于是,我被批为右倾机会主义者。我不认为自己是右倾,因为我所看到的、听到的确实国家是独立了,虽然英殖民者没有完全交出它的权力,不是完整的独立,我只认为尚有缺陷而已,不能说成是假的;至于王权的继续保持,是历史的必然,是我们的无奈,因为大多数马来人仍然信奉王权思想,目前无法改变之。

 

虽然受到批评,我没有介意,也不愿为此纠缠不清,因为国家独立后,现实中新的政府仍然继承殖民统治者的奴化教育政策,积极推行改制华文中学为英校的措施,甚至变本加厉,还要驱逐超龄生,规定所有的超龄生年底都要离校;随后又宣布取消以华文为主的高初中文凭会考,一律改用英文岀题和作答,叫一向读中文的学生怎么去参加这种考试呢?我们感到非常气愤。

 

一连串的不合理教育措施,让我们更看清了当局的面目,大家认为华教已面临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个人之间的什么批判都是小儿科,最重要的是如何开展捍卫华教运动。

 

其实,早在1956年年底,槟城钟灵中学的学生在十一月间掀起的“11.23”反对改制的学潮和1957年槟城韩江、中华中学从42日到4日相继发生了支持和同情“11.23”的罢课事件,都深深地触动着我们的神经,我们都强烈地感到北马的同学已勇敢地站了起来,表达了他们心中对不合理教育政策的不满。因此,我们对独立的的争论该搁置一旁了。同学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去配合和响应北马同学的行动,积极讨论怎样去捍卫华教的未来了。

 

(四)宽柔校史上首次罢课斗争

 

19571114,全马八家著名的华校中学生,以槟城的韩江、中华、钟灵、槟华和吉隆坡的尊孔、中华、循人、坤成的同学率先地发动了罢课、集中、开抗议大会、游行等斗争形式向英殖民当局的继承人表达了他们的不满:反对改制、反对驱逐超龄生、反对读中文考英文,反对不合理的教育政策、反对英文至上教育措施、反对开除和逮捕学生,反对人身迫害……,学潮的怒火逐渐扩大,从北到南,蔓延到全国,各地华校中学生纷纷响应,掀起了史无前例的全马性的前仆后继、波澜壮阔的大学潮,估计当吋各地参与的学生有几万人之多。

 

热风吹到了半鸟南端,新山宽柔的学生早已淮备择日举行和平集会,支持全马各地同学的正义斗争。

 

罢课的日期已定下,为了保密,我们须严守纪律不得泄露,许多同学都焦急地期待这日子早些到来,无奈大家只被通知耐心等待,作好准备而已。在这段紧张而又激情的日子里,我与林振祥、林玉良几位同学被安排帮忙写标语及其他的文宣事务。记得这些标语的内容大致如下:

 

“反对不合理的消灭华校政策”

“反对读华文考英文”

“反对华文中学改制”

“反对驱逐超龄生”

“反对取消高初级华文会考”

“爱吾华教”

“华文教育万岁”

 

到了1122日这一天,就是我们宽柔同学要举行罢课的日子了。兴奋激动的我,在21日整夜不能入眠,清晨出门上学,依然精神饱满,毫无倦意。早上九时正,是预先说好走出课室到操场和平集中的时间。只见时间一到,同学们几乎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在执课老师的惊愕中,大家高喊口号,走出了课室。与此同时,左邻右舍的课室里的同学也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大家都往操场走去,这时校园的上空迥绕着“团结就是力量的激扬歌声。

 

到了操场,“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还在迥绕,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出来了,黑压压的人头挤在一起,整个场面热血沸腾,大家见面彼此握手,互道欢迎。有同学带头唱起了团结紧,随着全场响起了这首雄壮的歌声:

 

“团结紧呀团结紧

咱们同学一条心

我们永远跟着真理走

打倒不合理的制度

我们永远跟着真理走

走向自由光明世界

 

校长黄则吾是我们敬重的师长,他听到同学们集中开会的消息,马上联同其他几位老师匆匆赶到操场来。校长一到,同学自动停止了唱歌并鼓掌表示欢迎。他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导同学取消抗议行动,回课室上课。学生代表郭荣基、陈景全等人不断向黄校长解释和陈述同学们的愿望和诉求,但黄校长还是一直坚持同学们回到课室里去,这时越来越多的同学围了上来,只听得一片反对消灭华校、反对驱逐超龄生、反对读华文考英文的口号声。黄校长仍然继续劝导同学,还说自己也曾年青过,很了解我们的心情,知道我们的要求合情合理,不过有关教育的事,留给他们去处理,交给校方去办。总之希望大家冷静,他会把事件向董事部提出的。

 

虽然黄校长一番好意,想要平息这场风波。但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斗争一旦发动了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平息下来,对于情绪激昂中的同学不是几句空洞的语言就能打发过去的。

 

董事部的领导人听到学生罢课的消息,也匆匆赶到学校,黄羲初老先生是宽柔学校的创办人之一,他的出现引起更响亮的掌声。黄老也和黄校长一样劝导同学安心回课室读书,同意同学们派代表向董事部提要求,事情交由董事部去处理。

 

正当校方劝导同学们的时候,校外突然出现了许多辆武装的警车,一大群武装的警员正蠢蠢欲动的想冲进校门,黄庆云等董事极力与警官交涉,阻止他们开进校内。

 

看到这种情况,深知校董们的苦心和处境,看到此次发动的斗争目的基本巳达及,更不愿见到冲突而导致不必要的伤亡后患。在回应校董们的建议下,我们同意解散集会,让不怀好意的警方失去了其镇压的机会。校长也在严峻的关头,当机立断地宣布提早放学,避过一场浩劫。

 

整个集会行动在不到两个小时内和平结束。

 

第二天,报章新闻刊载:柔佛新山宽柔中学二千名学生和平集会,响应各地华校生所作的合理要求及抗议行动。接着,学生代表继续跟进事件并组织拜访校董和社会人士,陈述和表达学生们的诉求和心愿,争取广大的社会人士的支持。

 

过后,我们分组检讨了事件的经过,虽有些细节安排处理不妥,大致上认为这次的行动是成功的,重要的是能正确学习采用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策略。

 

(五)全马首家独中诞生

 

19571217日是新山宽柔欢庆的日子,校董方面传来了喜讯:宽柔中学董事会会议决定,从1958年起宽柔中学成为独立中学,这是全马第一间独立中学的诞生。从此,宽柔不接受教育部的津贴,改为非津贴的私立华文独立中学。

 

宽柔中学董事部的宣布,给扑朔迷离中的全马华文中学指出了一个明确的去向:走独立中学之路

 

联盟政府不顾人民的切身利益,违背了当初的允诺,继承殖民主义者的旨意,在独立前后的这段日子里,暗中与殖民当局合谋了一连串的反人民和反民主的计划,变本加厉地强硬执行单元主义政策,华文教育的处境非常严峻,前途也非常危险。正值此吋,全马华校中学生不顾自身的安危,勇敢的在这最紧急的时刻挺身而出,虽然他们付出了惨重的牺牲和代价,宽柔中学能从困境重重的险地中突围而出诞生为第一间独立中学,这是一个启示,也是一盏明灯,它是用许多先知先觉的学生的青春和代价换来的。

 

不幸的是在19582月间宽柔中学有六名学生领袖被逮捕了。他们是郭荣基、郭泽安、陆圣英(女)、陈景全、陈景材、郭荣发。过后不久,又有多位同学被捕,他们是陈星南、梁鸿德及郭仁德等。

 

(六)小结

 

50年后的今天,我们重温昔日情景,不论从那一个角度来看,都能确信当年全马华校生的大罢课行动是正确的、也是正义的。

 

虽然许许多多的同学因此受尽艰辛折磨,走过无数坎坷的历程,如今虽己白髪苍苍,但却又很自豪地认为,这一生对国家、对社会、对民族可说是仰无愧于天,俯无作于地

 

谨录一首改写的短诗:“为了把祖国照亮”献给那些参与“1957”年大风大浪中的无畏无悔者:

 

“你们的血泪,

洒落在校门内外,

洒落在牢房里,

洒落在祖国最黑暗的角落里,

为了把

祖国照亮。

你们的牺牲,

激励人们

继续向前,

你们的奉献,

让人们

更早地

迎接初升的太阳!

 

如今,看到华教仍在风雨飘零中倔强的成长,心中欣慰;不过,什么时后才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我们在期待!

 

OO九年四月九日写于乌鲁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