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马华文存6文化卷·90年代
论口述历史与马华史
黄益村
前言
华族是一个历史意识很强的民族,重视历史。修史是华族的优良的传统,但是我国华族史料却缺乏有系统之整理,甚至面临不容易找到足够的资料来进行研究的局面。
为此,我非常赞同口述历史在华族研究工作者面对史料及史迹失缺方面,可以发挥积极的弥补作用(注1)。因此笔者特别著文讨论口述历史在马华历史上的重要性。
何谓口述历史
口述历史,这个名词被广泛地应用是近几十年的事情。其实这种以采访搜集口述资料的史学方法由来已久,中国汉朝的大史学家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就曾经实地考察,遍访地方父老,搜集口述资料,配合文献资料而写成史记这本中国的经典史著。
口述历史就是以访谈方式收集有关被访者亲身经历的记述以及其目击报告(注2)。历史学家虽也以此法搜集史料,但并不普及。一直到第2次世界大战后,史学家才开始重视口述历史的潜能,而加以研究和改进,经过30年的努力,才发展成一种重要的史学研究方法,保存了许多不见于文献的珍贵史料(注3)。
口述历史对马华历史的重要性
历史是一个民族谋求继续生存、自信自强的精神武器。一个没有熊力从正反两方面总结自己历史经验的民族,是一个在精神上贫弱的民族,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民族只能充当配角的地位(注4)。
因此一个民族对自己历史的同忆和追述,将可以反映民族文化,也具有认识和卫护自己民族的意义。
但是定居在马来西亚的华族所拥有的历史史迹又是一个怎样的情况呢?曾在马大中文系任教的德国汉学家傅吾康教授说:“华人在大马定居历史已久,据1957年的户口普查,在全国人口中,华裔占37.2%。几百年的岁月,几百万的人口,在其居住的国土马来西亚内,照理应该留下相当可观的史迹,可是实际上却是十分贫乏。”(注5)相信每一位研究马华历史的人对傅的话都有同感。历史资料异常缺乏是公认的事实,对一个素来重视文化和历史的民族而言,并不是一件乐观的事。对本身根源都不了解的人,民族自尊又从何谈起呢!
可以说,马华史研究是一片莽荒之地,它迫切需要许多史学工作者孜孜不倦的长期耕耘,以化之为美田。
为什么此时我们才感觉有必要撰写马华史呢?这主要基于政治现实的改变。土著主义的兴起,华族数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流汗、流血,为国家多元建设而效力的史实,却有逐渐被淡忘湮没之虑(叶亚来事件)。更由于教育体系的变革,新思潮冲击及受西方同化影响,华裔新生一代,已出现忘本与忽视寻根的重要性的倾向,如我们这一代不尽力,把本邦华族奋斗史有系统、更全面性及忠实地记录下来,可能将坐失机缘,或只可留待别人作可能欠客观的撰写及任由他人歪曲。因此治本邦马华史是一件刻不容缓的大事。
既然我们要撰写马华史,收集和整理史料是一项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任务。马华史资料,可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官方资料,第二是民间的文字记载,第三是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在田野工作而搜集的资料,而第四是口述历史(注6)。
口述历史在马华史众多资料中的重要性在哪里呢?
首先,诚如所知,马华史是一篇移民血泪史。实际上就是我们的历史。这些父老是自19世纪中叶以来移民浪潮的最后一代移民,他们现在已是60岁至90岁。再过多20年,当这最后一代移民逝世后,他们的拓荒史迹,也将随之消失。因此,我们这一代人应该珍惜这最后一次机会,组织起来,有系统地和广泛地探访父老,听取他们讲述参与开埠的史实,发掘、收集、记录和保存祖先的拓荒史迹和文物。
我们的祖先大多是劳动人民,且是文盲或半文盲,不可能把活动的历史加以记录。他们忙于生活,劳碌终身,没有多馀的人力物力进行追述的工作。报章或书本多少保留了一些记录,但是未能深入社会反映基层人民的生活。而且,一部华人奋斗史绝对不是由几个社会贤达所能透露的。真正在境内披荆斩棘的英雄是那些不能写回忆录的老百姓,因此,口述历史所收集的资料在马华史中是非常重要的。
华社团体以及新闻报章,原是史料的保藏处,但由于遭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摧毁,战前出版的华文报章及社团、学校、庙宇等资料几乎丧失殆尽,这是最令人痛心的(注7)。再加上一些华团不重视资料的记录与保存,以致于战前关于社团的资料不易获得。所以,应该通过口述历史计划探访参与筹建社团、学校、庙宇的父老们,以便收集有关资料。这是一件刻不容缓的计划。毕竟在战前参与社团组织的父老们已是所剩无多了。
还有就是社会环境迅速变化,日益脱离旧的秩序,而传统的生活方式在现代化的适程中也逐渐被摒弃。因此口述传统和民俗等资料也将会随着父老们的逝去而消失-这些珍贵的文化迷产应该通过父老们的叙述而加以记录、保存下来。
固然每一个时期在马华历史发展中都是一个过渡时期及重要时期。但是无可否认的,现在仅存的父老们,一一的见证了拓荒、建国等史实,如果不通过口述历史计划,这些宝贵的史料将随之而去,在文献上永远有一段无可弥补的空白。
口述历史在马华历史中应扮演的角色
诚如以上所言,口述历史迫切地需要展开。个人认为,有几项历史领域比较迫切需要口述历史探访史料以弥补文献上的缺乏。
首先,我们应该通过口述历史把祖先移民的血泪史加以记录下来。我们可以通过探访仅存的第一代父老或第二代子弟,收集他们越洋原因及过程、拓荒的史实、工作情况、参与开埠的史实、家庭环境、参与社团、学校、庙宇的经验、与殖民地政府接触的情形等资料。这些资料就是一篇活生生的移民血泪史。
接下来,那一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战火化为乌有的社团、学校、庙宇等资料也是我们迫切需要的。我们应该通过口述历史计划探访曾经参与这些组织的父老,同他们搜集组织的成立、成长、发展及任何有关的资料。马华史如果缺乏社团学校庙宇等组织的详细史料,将是十分贫乏的一部民族史。
此外,马华社会以血缘、地缘及业缘为基础的社会结构早已为海内外学者所注意及加以研究,但这些领域的文献资料方面非常缺乏,使到研究的工作不能展开。因此,通过口述历史方法,着重在田野工作,访问父老,收集口头资料,配合零零星星的文献资料,加以综合,分析而写的研究报告,将能弥补史料的空白。例如新加坡在1970年所进行的华人行业史调查研究系列,包括客家人与当店行业,温州人与木器行业,福州人与理发业等都是非常急切需要加以收集的史料(注8)。现今社会经济变迁甚剧,再加上受西方管理方式与现代工业代的影响,这些以血缘、地缘及业缘的社会结构已面临瓦解的局面。因此,非常有必要收集华人行史的资料。
诚如所知,大马华族超过三分之二的人住在由1948年紧急法令所催生的新村。这些华裔村民大多数属于文盲或半文盲的小市民、劳工、妇女等。而且,这些在村史内属于第一代垦殖民的父老们至少已是超过50岁了,因比我们应探访这些父老,收集关于新村的建立史、政府的协助、初期的生活状态、工作情况、政治经济社会方面所面临的问题,子女教育情形等资料,以弥补文献上的空缺。这些父老的一生就是村史,而这些村史则是一部活生生的华人社会史。
前几年森州华裔所进行的〈日据时期森州华族罹难史料〉就是通过口述历史方法探访在日据时期侥幸避难的父老们的各种见闻和目击报告而写成的。因此,我们应该再接再厉,展开一个口述历史计划把全马华族在日据时期的经济、社会、政治各领域的活动情形加以收集,以正确的概述日据时期的华族辛酸史。
推而广之,我们也可以展开口述历史计划,在配合其他文献的情况底下,整理华人先辈在各个时期对国家作出贡献资料,无论是在政治、经济、社会等领域。这一切除了表扬前人的丰功伟绩外,目的也在于收集更多历史见证人物来作为争取公平待遇的应证。
此外,时代的进步,现代化与工业化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惯,也势必会改变传统保有史料的方法,其中一项是口述传统。因此,有必要通过口述历史方法从父老们的口述资料中把有关于地方掌故、名人佚事、民间传说、民谣、儿歌、山歌、民俗节日等资料加以收集整理。
而且,近几年来华社热烈推广讲华语运动,以及老一辈的父老们将逝去,可以想像运用方言的群众将会逐渐减少•因此,实在有必要以口述历史方法搜集各方言录音,保留下来。
如何进行口述历史
基本上,进行口述历史有两个层次。一是由策划员或研究员确定研究课题,然后就有关课题的文献资料作彻底调查。之后是设计研究课题的提纲,策略及访问内容范围以供访员参考。第二个层次是访问员按照上述访谈大纲进行访谈,所收集到的就是口述历史(注9)。
为了更全面性、更妥善、更迅速地展开口述历史计划,两个层次工作由同一组的人进行是非常浪费时间与精力。因此,分工合作是十分必要的。
首先关于策划或研究员方面,个人认为,教总教育研究资料中心(教资)和华社资料研究中心(华资)是最佳的领导人选。这两个机构人才济,而且对马华史有相当深的研究,进行这类的计划相信是事半功倍的。
这两个机构可以邀请国内外学者助阵,策划及进行有关之研究、计划、分析及写成报告。如此庞大的计划,最好能设立一个全职的研究组,全神专注地展开研究。
更重要的是,华资和教资可以配合有关单位如各州大会堂、社团、青年组织等举办一些有关研究本地史、口述历史和收集史料方法的训练或讲座,培养接班人,扩大工作队伍。
至于采访员的人选,最佳来源应该来自全马各大专学府的华裔子弟。每年有上万的华裔子弟在大专学府就读,而这些大专学生在每年的4月至7月间有整3个月的长假。如果我们能善加利用这批有才干有学识,而且拥有长假的大学生,整个口述历史计划假以时日必将圆满完成。
还有,我们也不应忽略全马各地约60间独中的老师。这批充满干劲、学有所长的生力军也是采访员的最佳人选。每年终他们都享有1个多月的假期,这正是他们最佳活动时间。
当研究机构、研究员和采访员都一一具备后,最实在也最重要的当然是财务问题。全马有5千多个华社团体,只要全体齐心合力捐献款项,无论是进行口述历史计划还是撰写一部马来西亚华人史,相信都不会面临任何困难。
结语
一个没有历史观念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将来的民族,所以历史不能被歪曲,能从历史的记载看到过去的人所走的足迹,从中吸取经验。因此,整理史料撰写马来西亚华人史是一件刻不容缓的大事。希望通过有计划的口述历史计划收集本世纪以来的马华史口述资料,配合相对增加的文献资料,马华史将不会面对资料贫乏的难题。如何善用这批丰富的口述与文献资料,以完成马华史,将是我们这一代的崇高任务。
注释:
1详情请阅李业霖:〈谈修马来西亚华族历史〉见于1991年5月29日〈南洋商报〉。
2林孝胜:〈口述历史与新华研究〉见于〈亚洲文化〉,第10期,1987年10月。
3林孝胜:〈漫谈口述历史及其发展〉,见于1982年1月1日〈星洲日报〉。
4同注1。
5详情请阅1987年5月22日〈通报〉。
6李业霖:〈研究大马华族历史的若干问题〉,见于1988年5月11日<新明日报〉。
7详情请阅1992年9月13日<星洲日报〉。
8同注2。
9同注2。
(4/1993《文道月刊》第1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