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笋记
康如也
「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这是前人过新年的名句。本来大丈夫是以四海为家的,家这一层,可以不必多谈了。若是说难过的话,今年的废历新年,我是感觉最难过的了。到底我难过的是什么呢?就是难过没有冬笋好吃。
记得去年废历正月初三日,我走到学校的寄宿舍,偶然看见一位同事,正在煮着冬笋炒猪肉,问起来,才知道本坡的巴塞排有新鲜的冬笋出卖。我登时欢喜得跳了起来,立刻跑去寻觅,果然给我找到了,买了回家,大快其朵颐。从此以后,继续约莫有三个星期之久,我几乎天天吃着冬笋,买了一次又一次,一直买到他没得出卖为止。最后一次是一些货底,有的已经烂了半边,若在祖国,早已是垃圾堆里的废物了,而在此时此地,竟被列为上珍,我还以一斤六毛钱的代价,席卷回来,作为我的牙皂煞尾祭。
起初,我买到的,确实是冬笋,因为煮了以后,那汤枝是白色的。后来买到的,已经是春笋了,煮了以后,那汤汁变成浅蓝色,这是住在笋乡,吃惯了笋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三昧。我是一个笋鬼,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当时我曾经把这一点常识传授给我的太座,可惜她是一位「娘惹」,不能知道有冬,又怎能知道有春?更何况是冬笋与春笋的分别。所以她只淡淡地说:「什么冬笋呀,春笋呀,据我吃来味道是一样的。」真令我呕气,反悔不应该对牛去弹琴。
我知道冬笋是要冬天才有的,年头和它告别,非到年尾,无缘再会,因此吃了那一次煞尾祭以后,也就收拾馋涎,安心静侯,希望除夕前后,腊鼓声中,家乡风味,又会送到客边。
好容易等到这一回废历除夕前-天,我的太座,欢欢喜喜的挽着菜篮,要到巴塞去举办年货了,于是我特地央求她道:「到了巴塞,不要忘记为我寻觅冬笋。」殊不知她回来时却对我说:「你记错了;冬笋不是这个时候出产的。」
「你怎么知道冬笋不是这个时候出产的?」我问。
「是那个卖莱佬说。」她答。
啊!我太座是一个「娘惹」,她吃麦不知麦熟时,当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冬笋出产;而那位卖菜佬,随时逐节,采办货物,售与顾客的,可以说是有其经验了,却也说这时候没有冬笋出产,大概他也是一位「峇峇」罢。
现在呢?是一个「峇峇」告诉一个「娘惹」,「这个时候没有冬笋出产」,而这个「娘惹」不但相信「峇峇」的话,而且回家来还责怪我这个「唐山阿叔」,说是记错了时节,不是冬笋出产的时期,也要叫她去买冬笋,以致害她扑了-个空,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我心中暗暗想道:好在这是口复小事,不须投票取决,否则,三个人投起票来,她得两票,我只有一票,我的票数,分明输给她一半,用百分比计算法,比史蒂文逊输给艾克,还要凄惨,真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冤哉枉也。
然而「唐山阿叔」,到底是「唐山阿叔」,我是一个打从笋乡出世的笋鬼,岂有不知道冬笋出产期的道理?我很担心我的太座是问错了人,如果跟问卖鸡鸭的,或是问卖猪肉的,他们永远没有冬笋出卖,岂不是要胡七八说,指称现在没有冬笋了吗?
于是,我觉得求人不如求己,不兔劳动我的尊腿,实地去勘察一番,才能了却我的心愿。这一天正是除夕节,巴塞里特别热闹,我挤在人群中,东边一望,西边一瞻,一档一档的巡礼下去,那长圆形的东西是有的。不过是白色的萝卜,不是我渴望中的冬笋,我空手而入,挤了一阵,又复空手而出,人们投给我奇异的眼光,或许他们把我当为混水摸鱼的小偷罢。
过了废历新年,我的心,还不以为吃冬笋是绝望的,正月初三日,去巡礼一次,正月初七日,又去巡礼一次。结果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于是我相信了,「现在没有冬笋出产」,至少是本坡巴塞的实情,那个「峇峇」说的是实话,我的太座,所以相信,也有她的道理。
我是一个笋鬼,逢到冬笋的季节,偏偏没有冬笋可吃,所以我会觉得难过。这种难封,本来因为漂泊惯了,已经归于平淡了,无端去年偏有冬笋可吃,以致把我的旧瘾重新勾引起来了,勾引起来以后,轮到今年,又是没有冬笋可吃,我怎不更觉难过呢?
啊!「年年难过年年过」,今年的废历新年?我是特别难过呀:为什么呢?因为没有冬笋可吃。
记得清人的诗有句云:「蔬笋持斋将送老,碑铭卖字未全贫。」一个老年人,本来应该像孟子所说的:「可以食肉矣。」而要「蔬笋持斋」,文人的清苦生涯,于此可见了。然而像我这样的笋鬼,吃笋觉得好过吃肉,有笋即使持斋,倒也不妨。而在南洋这个地方,连笋也没有得吃,要持斋么?只好独沾-味,持蔬而已。好在我现在是中年人,如果我已入了老年,我真的要老泪纵横,大有吃无笋之叹呢。
附带要提一提的,便是去年我买了十多元的冬笋,吃到肚里去了,写了一篇吃笋记,交给商余发表,得了十多元的稿费,那些笋就像商余编者彭松涛先生请我吃的。今年没有买笋了却也写了这篇觅笋记,得了稿费,倒像彭先生白给我的「红包」了。「碑铭卖字未全贫」于此却得到了注脚了。
还有一层,今年废历正月初七日,我为着觅笋,到巴塞去,当找不到目的物的时候,却顺便在那个白鸽笼似的地方,买了两条福利彩票,是一九五三年三月廿一日开奖的。好呀!只要天公有眼,让我头标独得二十五万元,下一届除夕前,我将搭飞机去香港,买一大堆冬笋回来。凭这证据,问一问那个「峇峇」和我的「娘惹」,废历除夕,是不是冬笋的出产期?那时候就让他真个投票取决,我虽仅有一半的票数,而事实胜过雄辩,也可得到胜利。这竟可与国大选举的轶事,三票的当选,万多票的落伍后先辉映呢,岂不懿哉!
一九五三年二月廿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