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取经和唐人过番
许云樵
“南洋海水到处,都有华侨足迹!”这和“大英国旗,永无日落”一般地足以自豪;但这随海水到处都有的华侨足迹,却和梦想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花费半年时间席卷全南洋,而踏遍各地的日军铁蹄不同。我们是积集二千年来的历史因素所结的果实,不特不能同“渎武穷兵”的侵略者相提并论,甚至也非“目光短浅”的爱国者和“胸襟褊狭”的政治家们的嫉妒、歧视、排斥、压迫所能动摇其地位的。因为历史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一是一,二是二,决不是用任何“偷天换日”的手段所能加以改造或抹煞的!
最初为拓殖南洋的侨胞作先驱的,我们已经知道是漂洋过海的商贾,二千年前已经开始南航。其次西渡天竺的求法高僧,自4世纪末到8世纪末的四百年间,更是络绎不绝。中国向来看轻商人,称为“四民之末”,文人学士更不屑去提他,因此商贾南渡的史迹,宋代以前无从详考。至于求法高僧的西渡天竺,则因为自汉迄晋,佛法盛行中土,僧侣地位比商人高,史籍都有记载。虽说记载得不很详细,但我们已可推想当时“西渡天竺”的盛况,和求法僧侣的行踪,以及对唐人过番的影响。
大家都知道唐僧取经的故事,但唐僧玄奘并非西天取经的第一人,而且他是从西域陆路去的,和南洋没甚关系。最早往西天去取经而经过南洋的,是晋代的高僧法显,在南海停留得最久而关系最大的,是唐代的高僧义净。
法显在晋朝隆安三年(399)和几个同伴,自长安出发,取道西域,往天竺求法,在外一十五年;到义熙十年(414)才由海道经南洋回到中国。据他所著的《佛国记》记载:他在多摩梨帝国(Tamralipti)写经和绘佛像,住了两年,便搭商人的大海舶,顺风行了十四昼夜,到了师子国,就是现在的锡兰岛。那地方本是印度神话中的楞伽洲(Sri Lanka),全为夜叉们盘据着,夜叉王十面怪(Dasabakatra)曾掳了阿踰阇国十轮王的太子罗摩(Rama)的妻子悉多(Sita),他的部将猴子精哈奴蛮(Hanuman)率领猴子猴孙,大家手牵尾巴接成一条长桥,使大军渡海到楞伽洲上,大破夜叉城,将十面怪杀了,救出悉多。这神话差不多已在印度流传了两千多年了,所以法显也说:“国内本来没有人民的,只有鬼神和龙居住。各国商人去做买卖时,鬼神也不时出现,拿宝物标价出卖,商人便照价取货。因为商人来往居住的缘故,各国人听到那里的安乐,便都来了,于是成为一个大国。”他又说:“佛到那里时,要感化恶龙,将神脚一只踏在王城北方,一只踏在山顶上两个脚迹相距约有15由延(Yojan,每由延约十英里)在王城北方的脚迹上,起造一座大塔,高40丈,用金银装点,众宝合成。塔边再起造佛寺,名叫无畏山,有五千位僧人住在那里。寺内起一座佛殿,雕金刻银,镶嵌宝石,殿中供一尊青玉佛像,高二丈多,通身镶嵌七宝,光芒四射,庄严非凡,难以形容佛像右学中,托一颗无价宝珠。法显离开中国已很多年了,所交接的都是外国人,山川草木,样样都和中国不相同。一同出来的同伴,又都分散了,有的生离,有的死别,看到只剩自己一个人,心里常不免悲切,忽地在这玉佛旁,看见商人供奉的一柄中国的白绢扇,不觉掉下泪来”法显见载当时锡兰的情形很详细。他在那里一共住了两年,求得好多部中国所没有的佛经,便载在商人的大舶上,预备回国。船上搭客有二百多人,船后拖一艘小船,因为海上风涛险恶,恐有危险,大船破了,还有小船可以救生。
上船后,风信正好,向东行了二天,不料飓风大作,船漏水了,商人都要往小船逃去,小船上的人恐人来多了要沉掉,便将缆砍断,和大舶脱离。商人大起恐慌,性命就在眼前,想补救船漏,便将粗笨货物,抛入海中,以减轻船身的压力,法显也把水瓶、冲凉罐子,和零星东西抛下海去,但恐商人要抛弃他的经像,一心念观世音,默求保佑。大风吹了十三昼夜,到一岛边,等潮退后,看见船的漏洞,便塞补好了于是再向前航行,便到海盗出没的马六甲海峡,遇到了便没有命。那时在海上,据法显说:“大海渺茫,不见边岸,不识东西,只有望着日月星宿前进。遇到阴雨时,被风吹去,也没有一定。夜间,但见大浪相搏,火光闪烁,和鼋鼍等水怪。商人都起恐慌,不知往那里行。海深无底,又不能下石柱。到天晴时,才能知道东西,更向正路前进。如果触到暗礁,又是没有生路。这样行了九十多天,才到一个国,名叫耶婆提(Yavadvipa),这国内,婆罗门教很兴盛,佛法不足道。”这耶婆提,据说便是现在的爪哇。法显在这里停了五个月。他是中国人在爪哇居留而有历史可考的第一人。阴历四月十六日,他从此地再随其他商人的大舶回广州。船上也有二百多人,载了五十天的粮食出发。法显便在船上安居,大船向东北行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半夜二更时分,突遇黑风暴雨,商人都恐怖得不得了。法显那时也一心念观世音和中国众僧,蒙神威保佑,挨到天明。那些婆罗门便相议:“载这沙门在船上,使我们不利,遭这大难,不如将他放在海岛边,不要为一个人使我们众人危险!”法显的檀越说道:“你们如果要把这和尚抛下,那么便把我也一同抛下,要不是那样,就把我杀了,否则你们将这沙门放下,我到了中国一定启奏皇上。中国的皇帝,也是相信佛法的,很看重和尚。”商人们便不敢就下手。那时天上都是乌云,海师辽望海上,避免误失航路,行了七十多天,粮食水浆都将完了,便用海水煮饭,分好水,每人二升,便要绝粮了。商人们都道:“往常我们行五十天便到广州,怎么现在行了这么多天还不到,也许行错了航路。”于是便转向西北航行,希望能找到海岸。行了十二昼夜,便到岸边,得到好菜好水。经过那许多日子的危险忧惧,忽地得到岸上,一见菜蔬,便知道是中国地界了,但不见人迹,不知到了那里。有的说:“还没有到广州!”有的说:“广州已经过了!”但没有人能知道究竟,便乘小船入港找人问信。果然遇见两个猎户刚要回去,大家便教法显当翻译问他们。法显先安慰他们不要惊慌。他们向他:“你是谁?”法显道:“我是佛门弟子”。他们又问:“你入山干吗?”法显便撒谎道:“明天是七月半,我想找桃腊佛。”于是他便问他们:“这是什么国?”他们答道:“这里是青州长广郡地界,都是属于刘家管辖的。”商人听了,都很欢喜,便派人往长广去。长广太守李嶷,素来敬信佛法,听说有沙门执经佛乘船过海到来,立刻差人往海边去迎接到郡内。青州刘刺史便请法显暂留一冬一夏,《佛国记》便是在那里执笔的。
同时为求佛法,不避跋涉,冒九死一生的艰险,远渡天竺的僧人,不仅法显一人,但法显的成就最大,虽则历尽千辛万苦,到底还算幸运。在法显之后西渡天竺求法的高僧,为数不少,可是大部分都埋没了。但自5世纪至8世纪间,西渡天竺求法而经过南洋的高僧,还有四五十人的事迹,约略可考。有的到过越南(那时是交防和扶南、占波)、有的到过暹罗(那时叫做杜罗钵底,南部地峡上有郎迦戍国)、有的到过吉打(那时叫做羯荼),但僧人到得最多的地方,却是苏门答剌的巨港(那时是室利佛逝国),和占卑(那时是末罗瑜国),以及爪哇岛上的诃陵国。其中以唐代的高僧义净居留南海最久,著作最多,贡献也最大。
义净,字文明,俗姓张,范阳人,15岁时便立志要往西天去。咸亨二年(671),正是37岁,方才出发。先到广州,得同志数十人,等到要上船出发,却都退却,不敢去了。义净独自发奋,搭波斯船前往,经25年,历三十余国,佛陀圣迹,全都瞻仰到了。到证圣元年(695)夏天才回到洛阳。他自那年11月广州出发,据他自己在《大唐西域高僧传》记载说:
不到二十天,果然到了佛逝国(Srivijaya,旧港),停留了六个月,渐渐懂得声明之学,蒙国王相助,送往末罗瑜国(Malayu,占卑),再停留两个月,转向羯荼(Kedah),到十二月再乘王舶向东天进发。从羯荼向北行了十余天,到裸人国(Nicobar),向东望见离岸一二里余,但见椰子树、槟榔林,茂盛可爱。他们一见船到,都争先乘小艇前来,共约一百多艘,都把椰子、芭蕉和藤竹器来交易。他们只爱铁,两指大小的铁块,可以换椰子五个,或者十个。男子全都裸体,妇女只将一片叶遮着,商人们和她们开玩笑,把衣服给她们,她们都摇手不要。据说这里和中国的四川西南边界相近了。这国不出铁,也没有金银。只吃椰子和诸根,稻谷也不多,“卢呵”最为珍宝。“卢呵”是他们叫铁的名词。他们的肤色并不黑,身材中等,做的圆藤箱很精巧,别处都不及他们。如果不和他们交易,他们便放毒箭,一中便无生路。从这里往西北行半个多月,便到耽摩立底国(Tamralipti),是东印度的南部边界……求经十年,方始回去,先还到耽摩立底。半路上遇到大劫贼,东西抢光,只留得一条命。从这里开船,经过羯荼国,到佛逝暂住,所带的梵本三藏,共五千余万颂,译成中文,可有一千卷。
义净在佛逝居留了六年之久,乘风信好时,搭商船回到广州,那时是永昌元年(689)七月二十日,但他在西天取得的佛经都在佛逝,只得再去一遭。那年十一月初一日觅得道宏、法朗和贞固等为同伴一同搭商船前往。这一去,又住了六年才回国。他是千余年前,侨居苏岛最久的一个中国人。他并且在那里译《杂经论》10卷,著《南海寄归内法传》4卷,和《西域求法高僧传》2卷,都托大津于天授三年(692)先带回广州。
在西天取经的狂热时期,中国商贾漂洋过海的,也较从前为多,航海术也逐渐进步,海舶也愈来愈大。三国时吴王孙权所派遣出使海外的康泰,在他所著的《吴时外国传》里,曾经纪载当时扶南国的大船,据他说:
扶南国伐木造船,长的有十二寻(96尺)长,六尺阔,头尾好像鱼,都用铁银露装。大船载了一百个人,每人都有长桡、短桡和篙子各一根;从头到尾,约有五十人,或者四十多人,随船的大小而定。站着用长桡,坐着用短桡,水浅便用篙子,一声号令,动作整齐一致。
那是3世纪中的情形,到150年后,法显所搭的婆罗门商船,便大得多了,据法显说,船上有200人,那么至少要比扶南船大上一倍。到唐朝时,便更大了,据说师子国的海舶最大,用梯子上下,有几丈高;开船时必养很多白鸽,以便传信,万一海舶沉没,鸽子能带信回去。大的有长20丈,能载六七百人,比法显所乘的,又大了两倍,扶南船便更不足道了。但是,我们要知道,那些船,都不是中国造的,除扶南船、婆罗门船、师子国船外,还有波斯船、大食船等。法显所乘的是婆罗门船,而义净所搭的,却是波斯船。但到唐朝末年,中国船便在海上往来不绝了。自黄巢作乱以后,外国人到中国来的,全部搭乘中国船了。
唐代所造的海舶,虽不及宋元时代的长大,但是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便是唐时已有人发明“轮船”了。那“轮船”的原理,和现代的轮船一样,是靠轮叶拨水而前进的;所不同的是在动力,现代用蒸汽或电发动,那时却是用人踏的,有两个轮子,比帆船快得多。发明那“轮船”的大发明家名叫李皋,是唐太宗的儿子曹王明的玄孙,也就是唐太宗的五世孙,袭曹王的封爵。公元783年时,曾任江西节度使,到公元785年时,转任荆南节度使。当时他是想利用作战舰的,但这种“轮船”,政府未能利用,到了南宋,岳飞征讨洞庭湖的水贼时,贼徒却利用它抗拒官军。那时杭州西湖也有这种轮船,但叫车船。不过这种轮船,因为动力不足的原因,只能在湖上行动,不能漂洋过海,不久,连湖上也见不到了。一直要等到一千多后年,英人瓦特发明了蒸汽机,轮船才再在水上复活起来。
唐朝时,不但求法高僧和商贾出国的多,当镇西节度使高仙芝出师西征,于天宝十年(751)到达西海时,一位随军出征的文人名叫杜环,曾于公元762年搭商船回到广州,经历数十国,著有《经行记》一部,可惜已经散失了。唐代不单杜环著有关于南洋的专书,还有好几部有价值的书,如贾耽的《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和《皇华四达记》,戴斗的《诸藩汜》、达奚通的《南海诸藩行记》、高少逸的《四夷朝贡录》等,可惜全部都没有保存。只有《新唐书》〈地理志〉后面附录贾耽所记的《四夷路程》,这大概是从他书中摘录下来的,我们还可以拿来和汉代译使所经历的航程相比较,便足见唐代航海术的进步了。据贾耽说:
从广州向东航行二百里,到屯门山,便挂帆向西航行一天,到九州石,再行二天到象石,再向西南航行三天到占不劳(Pulao Cham)°这山在环王国(即占婆,Champa)东二百里的海中。又向南行两天,到陵山(Sa-hoi),再行一天到门毒国,又一天到古萱国(Kauthara,衙庄),又半天到奔陀浪洲(Panduranga,藩笼),又两天到军突弄山(Pulo Condore,崑𪨧仑山)。再行五天到海硖,蕃人叫做“质”,南北两岸相去百里,北岸是罗越国(Laut),南岸是佛逝国(Srivijaya)。自佛逝国往东行四五天,到诃陵国(Kalinga),是南洋海岛中最大的一个。向西出硖,三天便到葛葛僧祇国,在佛逝国西北方另一个岛上。那里的人都很凶暴,乘船航海的都怕他们。它的北面岸上是箇罗国(Kalah),箇罗的西面是哥谷罗国(Qagola)。再从葛葛僧祇航行四五天,便到胜邓洲,再向西行五天,到婆露国,再行六天到婆国伽蓝洲(Langabalus),再向北航四天到师子国(Ceylon),它的北岸距离南天竺大陆的海岸约一百里远近。
照记载,从广州南绕马来半岛,到锡兰共航行41天,从安南(占不劳)到海硖(佛逝),只11天半。汉朝译使从合浦到黄支国(南天竺)去,是在马来半岛北端步行十余天换船的,一共花了13个月的航程,回国时南绕马来半岛,又花了10个月才到象林。从皮宗(马来亚南端)到象林,差不多和佛逝到占不劳一样远,汉代要花两个月的时间,唐代比汉代至少要快六七倍。交通既这样进步,商人南来的自然也跟着多起来,但都只是暂时住一下,交易一做完,风信一到,连忙回国;谁肯离弃祖宗的乡国,而在海外和蕃人杂处呢?但暂时侨居在南洋的商贾,唐时实在多得很,连高僧义净也在佛逝国住了十几年,因此南洋土人都称中国人为唐人。闽粤方言,称海上叫作“海底”,陆上叫作“山顶”,南洋各地都是海国,惟独中国在大陆上面,所以称中国为“唐山”。中国人到南洋经商,年底回不得国的,叫作“住蕃”。蕃人到广州,不及回国过年的叫作“住唐”。这些名同,自唐朝流行到宋朝,政府想要改革,也改革不过来,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唐人住蕃虽很平常,但过蕃久居的,却在公元878年以前是没有的。那一年,正是中国历史上杀人最多的黄巢。杀到广州的时候,广州是唐朝中外通商的重镇,比近代的上海还重要,外国人居留在那里的很多。据公元912年阿剌伯人哈山(Abu Zeid al Hasan)所著的游记道:
黄巢(Banschoua)把预备工作完成后就向广府(Hanfu)进发,这是中国的一个城,是阿剌伯商人的汇集处。从广府到海就步行说,还有几天的路程,那城是建在一条没有水的大河边。广府人不愿意黄巢进城,黄巢就把城围困起来,围困的时间很久。那年正是回历264年(878)。后来城破了,城里的居民全被杀害。据熟悉这件事的人说:当时在城里做买卖而被杀死的回教徒、犹太教徒、耶稣教徒、马士德教徒(Mazdeens),共有十二万人,中国人还不算在内。这四种教徒的数目,所以能确定,是因为中国政府对外国人要按口征税的原故。
当时广州是不是有十二万外国人,却有些疑问,不过数量一定不小。因为在中国史上也记载,在长安有四千个外国人(胡客)侨居着(见《资治通鉴》)。田神功兵掠扬州时,波斯和阿剌伯的商人被杀死的有几千人(见《旧唐书》),那么中外通商重镇的广州,外国人一定要比长安和扬州多得多。但即使有十二万人,也不致于全部被杀光的,因为外国人到广州来的,都乘商船前来,黄巢杀到广州时,不是长久居留在那里的外国商人,都一定开船回去,中国人和外商有交情的,也跟着逃难出来。一向出洋经商的中国人,更是携着一家老小坐船逃到海外来了。据阿剌伯人摩苏提(Masudi)于公元943年,经过苏门答剌时,他看见很多中国人在岛上垦殖,尤其集中在旧港一带,据说都是避黄巢杀人而逃难出来的。这是唐人大批过番的第一次,也可以说是第一批拓殖海外的华侨。
这一批华侨,大多是广府人,因为是从广州去的。至于福建漳泉人的到南洋来,似乎比广府人为迟,大约自宋朝元祐二年(1087)泉州市舶司创设后,漳泉人才大批出洋经商。福建因为地瘠民貧,山多田少,出洋淘金的风气一开,便大批过番自南宋一直到元代,从前广州的地位,便给泉州抢去了,而泉南蕃坊居留的蕃商,不会比黄巢杀到前的广州少。因此,便促进泉州的造船事业,一直发达到明清两代不见衰落。所以宋朝谢履所著的《泉南歌》有云:
泉州人稠山谷瘠,虽欲就耕无地辟;
州南有海浩无穷,毎岁造舟通异域。
将漳泉人造船过番的原因,一语道破。
唐宋时代,阿剌伯人到中国去的非常多,像蒲寿庚且做宋朝的官——福建提举市舶司——并有好几部游记,记载从阿剌伯经过印度、南洋,直到中国的经历,非常有趣。最著名的是苏莱曼(Sulayman)在公元851年,所著游记一卷。到公元916年时,有个名叫哈山(Abu Zayd Hasan)的补注一卷。再有耶古比(Yakubi)、摩苏提(Masudi)等的游记,内容都可以和中国的古籍相印证。
据他们的游记说,从波斯湾往中国去,要经七个海,这七个海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风和鱼,全不相同。第一个海名叫法斯海(Fars,就是波斯湾),从波斯一直到采取珍珠的脑壳岬(Rasal-jumo juma);第二个海名叫罗和异海(Larwi),就是印度西岸瞿折罗(Guzerate)的海;第三个海名叫哈哼海(Harhand),包括印度沿岸到南端的许多岛屿在内;最末一个便是锡兰,他们叫作锡兰提婆岛(Sirandib);第四个海名叫箇罗婆海(Kalah-bar),水虽很浅,风险却很大,海岛上都产樟脑;第五个海名叫沙罗希海(Salahit),就是海硖;第六个海名叫军突弄海(Kundrang),雨很多;第七个海,名叫涨海(Cankhay),就是南中国海。
这些名称,都和中国古史上所记载的一致。例如“涨海”一名,《梁书》〈扶南传〉已记载过,“瞿折罗”见《大唐西域七》,“罗和异”和“箇罗”及“军突弄”,贾耽的《四夷路程》都曾提到,其他各海的方向也都不错。义净在673年所到过的裸人国(Nicobar),阿剌伯人也知道,据851年时的苏莱曼说:
经过哈哼海到一处地方,叫做楞伽婆罗斯(Langabalus)。那里的居民,既不懂亚刺伯语,也不懂海商们所说的别种话。这是一种不穿衣服的人,他们的颜色是白的,也没有多少胡子。据说,他们的女人是永远看不见的,因为海船到岸,只有男人坐着独木船靠近船来。他们拿来的是椰子、甘庶、香蕉和棕榈酒,这最后一种,是白色的饮料。要是在刚从树上采下来的时候喝,和润得像蜜一般,如果搁了一点钟,它便发酵变成酒了,再过几天又变成醋了。岛民拿这些东西来向商人们换铁。有时也拿出琥珀来换铁块。交换的时候大家只得做手势,因为他们听不懂外国话。他们的泅水功夫很好。有时他们偷了铁便走,也不拿什么东西来交换。
这情形和一百八十年前义净所见的,大同小异。可惜唐代关于南洋专书都已失传,否则当有更多有趣而有价值的史料供我们参考。现在我们只剩宋代周去非著的《岭外代答》和赵汝适著的《诸蕃志》是记载南洋风土较古的专书。
宋代的航海术既然发达了,海外贸易也突飞猛进了,唐人过番的情形,自然也更形热闹了。不过大举南迁的情形,却要到公元1278年元军大破宋师于厓山才实现。宋朝遗民,眼看陆秀夫背着广王跳海死了,张世杰和刘义一看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便率领残余的舰队向交阯逃去,丞相陈宜仲早已先往占城去了。各处义民不甘为“索虏”奴役的,便投往交阯、占城、真腊等地,希望生聚教养以恢复大宋江山。可惜张世杰到海陵港船坏身死,陈宜仲在四年后,元军打到占城时,也逃往暹罗去了,于是义民便流散各地,成为海外孤儿,娶土人妇,长此居留在南洋。后来元朝的旅行家周达观在真腊所见到的唐人,便有许多是这样来的。
中国人向来认为背弃祖宗卢墓,而漂洋过海久居,是违反传统的伦理观念的,换句话说,是不忠不孝的。所以侨居在外地,不论几久,都希望回国去。因此,只有黄巢的大杀和元军的征伐,才会驱使他们向海外奔逃,这些情形在近代还是如此!
(原载《南洋月报》,第2卷第4期,1957年7月,页7-11)
本篇文章出处:《许云樵全集》第7册,东南亚华侨与华人(二),页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