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
荣格
本书主要介绍了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理论与实践,着重阐述了他对心理结构、无意识过程以及探索无意识方法的观点。资料首先通过荣格在塔维斯托克诊所的讲座内容,概述了意识的定义及其四种功能(思维、情感、感觉、直觉),并将自我视为意识的中心。接着,详细介绍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理念,强调集体无意识中原型的存在及其普遍性。最后,通过语词联想测试法的案例,展示了如何识别心理情结和无意识内容,并对情感、情绪和侵犯等概念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和区分。
卡尔·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一书,是其1935年在伦敦塔维斯托克诊所对约两百名医生进行的系列讲座的结集。本书不仅是荣格理论的一次系统性介绍,也展现了他独特的思想魅力和临床实践经验。荣格以其随和而深刻的讲演风格,探讨了分析心理学的核心概念、心灵的结构与内容以及探索无意识的方法,对现代心理学乃至更广泛的学术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
总序与前言:背景与主题
“现代西方学术文库”总序指出,近代中国移译西学典籍已逾一百二十年,旨在继承前人工作,扩大文化积累,促进中国学术文化发展。本书作为文库中的一员,选入的都是今已公认的现代名著及影响较广的重要著作。
《前言》则具体介绍了荣格本次讲座的背景。1935年,年届六十的荣格在塔维斯托克诊所进行了为期五个晚上的系列讲座。讲座吸引了来自不同流派的精神病学家、精神治疗学家以及普通医生。荣格的讲演风格流畅圆熟,内容新颖,态度随和,充满了演讲家的魅力。他善于选词用字,表达清晰易懂,避免行话和学究腔。
讲座主要阐述了荣格独特的理论贡献,归结为两大范畴:心灵的结构和内容,以及探索心灵所采用的方法。其中,探索方法包括语词联想测试法、析梦法和主动想象法。荣格强调,理解精神病理学需要广泛而透彻地了解正常的心理,因为疾病只是正常过程的紊乱。
第一讲:意识与无意识的结构及功能
在第一讲中,荣格首先表达了对听众的感谢,并谦逊地指出英语并非其母语。他强调讲座将主要涉及自己的原则和观点,但不否认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巨大贡献。
荣格将意识界定为精神与自我之间的关系,其性质取决于个体的总态度类型(外倾型或内倾型)。意识与外部世界的关系通过思维、情感、感觉、直觉这四种功能来实现。他指出意识是一种间断现象,占据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而其焦点“自我”来自于无意识。
荣格将无意识描述为广大意识领域之下的表面或表皮,其内容是未知的,只能通过意识的产物来探索。他主张“最初的东西显然是无意识,意识是从无意识状态中呈现出来的”。意识是一种需要巨大努力来保持的状态,而无意识则始终处于持续的涌动中。
意识的四种功能是荣格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 感觉(Sensation):告诉我们“某物存在”,是“实在的功能”。
- 思维(Thinking):告诉我们“某物是什么”,给出概念、理解和判断。
- 情感(Feeling):告诉我们“事物的价值”,判断事物是合意还是不合意。荣格将其视为一种理性的功能,尽管常被误解为非理性。
- 直觉(Intuition):一种“预见”,能让你看到实际上还看不见的东西,通过无意识起作用。它能弥补感知、思考或感受中缺乏现实感的部分,尤其在处理陌生情况时发挥作用。
荣格通过功能十字图(图1)解释了功能之间的动态关系:主导功能会压抑其对立功能。例如,思维型的人在思考时会排斥情感价值。他指出,低级功能往往不为意识所区分和控制,与我们身上的“古老人格”相联系,表现出原始人的特点。低级功能领域是我们最脆弱,最容易被无意识内容“侵犯”的地方。
接着,荣格转向意识的内部功能,即与自我之下“幽暗事物海洋”联系的部分:
- 记忆(Memory):将我们与已从意识中消失或被压抑的内容联系起来,是可为意志支配的功能。
- 意识功能的主观因素(Subjective components of consciousness):指个体对事物或情境产生的、常常是不愉快的、不公正的反应。这些反应帮助我们与内在的“阴影”世界相联系,但人们常不愿承认它们的存在。
- 情绪(Emotions and Affects):它们不是功能,而是“事件”,能让人“被带走”、“被逐出”,失去自我控制。它们伴随着明显的生理性神经活动,具有感染力。
- 侵犯(Invasion):无意识闯入意识状态,导致意识控制处于最低点,个体可能失去正当心态。这在原始人中是正常现象,但若成为常态则可视为神经症。
在讨论环节,荣格进一步澄清了“情感”(feeling)与“情绪”(emotion/affect)的区别:情感是一种理性功能,能辨别价值,并受意识控制,没有明显的生理性表现;而情绪是受感染的、非理性的状态,伴随可感知的生理性骚动(如皮肤电阻变化),可被测定。他指出,情绪和情感的区别只是程度问题,当价值对你具有支配性力量时,情感会变为情绪。
关于“第四维”的提问,荣格承认直觉有时表现得没有时空性,可以被视为增加了“第四维”,但强调这仍是概念上的,非事实。他用H.G.威尔士的“时间器”比喻,指出直觉代表着通过我们意识不到的途径而产生的知觉。
第二讲:无意识的层次与语词联想测试
第二讲深入探讨了无意识的心理构造。荣格重申无意识过程不能直接把握,只能通过其产物来推断。他将无意识产品分为两类:
- 个人无意识(Personal unconscious):来源于个体的可被认识的材料,包括被遗忘、被压抑或创造性的内容。其范围是相对的,可被限制甚至趋近于零。
- 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起源无从知道,其内容具有神话特征,不属于任何单个心灵或个人,而是属于一般人类的模式。
荣格借用圣·奥古斯丁的话,将集体无意识中的这些普遍模式称为原型(archetype)。原型是包含神话主题的远古特征,如英雄、龙、救世主等。他通过一个未受教育的黑人梦见“人被钉在车轮上”的例子,将其与希腊神话中的伊克西翁和古代太阳轮联系起来,说明原型并非个人经验所得。集体无意识的简单理解是,人的心灵有其历史,像身体一样是“堆放过去的遗迹和记忆的仓库”。
荣格用精神结构示意图概括了心灵的层次,从外倾功能到内在功能,再到逐渐减弱的意志控制,最终深入到无法被意识到的原型心灵(archetypal mind)。他指出,在最深层次,人不再有个体区分,而是融入人类心灵的集体无意识中,所有人都“都是一样的”。
荣格还讨论了文化与民族差异在集体无意识中的体现。例如,美国人的心灵受到红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影响,成为“半有色民族”。他还以法德民族为例,解释了不同民族由于其主导功能不同而表现出的心理特点。
讲座的后半部分,荣格详细讲解了语词联想测试法(Word-association
tests)。这种方法通过记录对刺激词的反应时间、错误等干扰迹象,揭示出情结(complex)的存在。情结是“一种经常隐匿的、以特定的情调或痛苦的情调为特征的心理内容的团集”。荣格通过实际案例(如犯罪嫌疑人、一位老教授的私人困扰),展示了如何通过联想测试法“破解”一个人的秘密,甚至在病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
其中,一个令人震惊的案例是一位被诊断为“压抑性精神分裂症”的女性,通过联想测试,荣格发现她压抑着自己因情欲纠葛而间接导致孩子死亡的“谋杀罪孽”。荣格直言真相,使她得以面对罪孽并康复,而未再复发。这体现了荣格对“相对无意识”的理解——即使病人不记得,这些内容也可能存在于其意识或前意识中。
第三讲:情结与梦的解析方法
第三讲延续了对情结的讨论,荣格强调情结具有自身“意志”,能从意识控制下解放出来,以幻象、人格化形象等形式出现。他指出,所谓“意识的统一”只是一种梦想,我们并非自己寓所的真正主人,常被情结所牵制。情结是“不完整、片断的人格”。
荣格还通过家庭联想测试的图表,展示了家庭成员之间联想模式的相似性,这种“精神感染”或“分享”可以解释代际间的心理模式重复,例如酒鬼的女儿也可能嫁给酒鬼,甚至把不是酒鬼的丈夫变成酒鬼。
接着,讲座核心转向梦的解析方法。荣格认为,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法虽然揭示了情结,但并未解释梦本身的含义。他认为梦并非“遮蔽”,而是我们不理解它的语言。因此,他采用“扩充(amplification)”的逻辑原理,像语言学家解释古文本一样,通过寻找类似物和上下文来理解梦。
荣格批评弗洛伊德将梦视为“歪曲的表现”和“荒谬的陈述”,认为这种假设是主观的,可能源于分析者自身的局限性。他主张,我们应该假设是我们不理解梦,而不是梦本身荒谬。
他接着深入分析了前一讲提到的那位病人的第三个梦:梦见自己身处简陋农舍,与老妇人交谈,看到农民堆谷草,随后出现半蟹半蜥蜴的巨大怪物,他用竹竿击杀怪物,并长时间凝视。
- 农舍与农妇:代表病人寒微的出身和被压抑的低级情感功能(“阿尼玛”),与母亲的原始情感粘连。
- 莱比锡之行:象征他追求教授头衔的雄心,是脱离自身局限的“愚蠢企图”。
- 半蟹半蜥蜴怪物:这是一个原型(archetypal)形象,代表着英雄神话中的“龙”,以及病人自律神经系统和脑脊髓系统的反叛。荣格强调,在处理原型材料时,分析师可以提供必要的上下文,因为这些内容属于人类普遍的结构,而非个人经验。
- 剪刀与棍棒:剪刀象征病人自我感知的被两边包围的处境;棍棒则被荣格解读为“魔杖”,象征病人试图用智力快速“解决”危险,认为危险不存在。
荣格指出,病人对梦的解释不愿接受他的警告,最终走向了毁灭,验证了梦中“火车司机加速前冲不顾车尾”和“圣·雅各之战中瑞士前锋部队因不服从命令而全军覆没”的象征意义,即忽略自身局限和无意识的危险。
在讨论中,荣格重申了“成为完整(to
be complete)”而非“完美(perfect)”的重要性。他认为,每个人都有其不完美和低级功能,这正是我们与无意识、与他人发生联系的宝贵途径。试图使所有功能完美,反而会导致孤立和脱群。他还指出神秘主义是集体无意识过程的生动经验,即有关原型的经验。
歇斯底里症与精神分裂症的区别在于,前者人格分裂仍相互联系,而后者则只剩下破碎的碎片,失去整体性。荣格分享了通过引导精神分裂症患者绘制曼达拉,将分裂内容客观化并与集体意识联系,从而帮助其稳定病情的案例。
第四讲:原型与集体事件
第四讲开始,荣格强调解释意味深长的梦不能仅限于个人层面,因为它包含了原型图像(archetypal
image),这表明梦者的问题已触及普遍的人类问题。将个人疾病提升到非个人的普遍水平,具有重要的治疗意义,这在古代医学中(如古埃及的蛇神神话)很常见。
荣格引用了多部史诗和历史记载的梦例,以阐明集体无意识原型的力量:
- 《吉尔伽美什史诗》:格尔伽美什的英雄之旅,从征服野兽、对抗女神,到朋友恩奇都的死亡和自身对死亡的恐惧。蛇最终偷走了长生不死草药,象征着原始、无意识力量的胜利,以及过度膨胀的意识最终的局限。
- 阿奇洛斯的梦:梦见九支麦穗被饥饿的牛吃掉,预示着他九年统治后的垮台。这是梦的补偿功能,揭示个体与无意识的脱节。
- 尼布甲尼撒王的梦:梦见参天大树被砍,自己变成野兽,象征滥用权力的后果,意识被剥夺而退化为原始状态。
这些历史梦例都说明了梦的补偿机制,它是精神自我调节系统对个体意识态度的自然反应,当个体偏离自身自然道路时,梦会发出警告。
接着,荣格分析了一个22岁法国青年在西班牙旅行后抑郁并最终自杀的梦。梦境涉及托利多大教堂下的地下水塘,一条巨蛇,一把金质小刀(托利多城的钥匙),以及梦者的两位朋友。
- 托利多大教堂与地下水塘:大教堂象征精神王国和中世纪基督教的神秘,而地下的秘密处所(洗礼池、古代异教神殿、波斯太阳神崇拜洞穴)则代表着恐怖、死亡之地,同时也是再生之地和举行神秘仪式的地方。
- 蛇:普遍的古代意象,代表治疗、智慧、先知,守护宝物。
- 金盘子与小刀:象征圣盘与圣矛,代表阴性与阳性原则的对立统一。
- 托利多城:象征人的整体性,一种不可摧毁的完整态度,包含着四种心理功能。钥匙则是开启整体性的关键。
- 梦中朋友B.C.与S.:B.C.代表梦者幼年时投射的英雄形象,与蛇和谐相处,是纯洁无邪的孩童,掌握着开启整体性的钥匙。S.则代表梦者“摩尔人”的祖先背景,他试图通过S.重新发扬民族传统。
荣格指出,这个梦是一个原型梦,其核心是个性化(individuation)过程——寻求人格整体、与自身认同的道路。梦者未能按照梦的指引,与无意识的“蛇”和谐相处,最终导致了他的毁灭。
在讨论中,荣格再次强调他与弗洛伊德的区别:弗洛伊德将无意识视为“育儿所角落”的压抑事物储存器,而他则将其视为“巨大的历史仓库”,其中包含着时代的巨大集体事件和原型的酝酿。他认为不同的心理学理论对应着不同类型的个体心理状态,重要的是承认自己的主观偏见,并以此为基础进行交流。荣格还驳斥了弗洛伊德对性问题的过度强调,认为那常常是一种神经症的表现,而原始人对待性是禁忌的。
第五讲:移情(Transference)的治疗
第五讲重点讨论了移情(Transference)这一复杂的现象及其处理方式。荣格首先澄清,“移情”是德文“Ubertragung”的翻译,意为“从一处搬到另一处”。
- 定义与性质:移情是投射(projection)过程的一种特定形式,将主观内容(通常是情绪性的、强制性的)无意识地转移到客体上,使其看起来属于客体。投射是无意识的,当意识识别出它时,它便瓦解。
- 反向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当分析师自己的无意识内容与病人的投射相似时,导致医患双方陷入相互感染的“分享状态”,影响分析效果。因此,分析师必须尽可能认识自己,避免自己的无意识漏洞被病人投射。
- 移情的内容:荣格不同意弗洛伊德“移情总是性欲的”观点,认为任何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无意识内容都可能被投射,包括原型性质的内容,如“救星情结”、巫师、魔鬼等。他用一个将女性意象投射到埃及猫雕塑上的案例,说明了向物体投射的现象。
- 移情的原因:可以是完全自发的(“一见钟情”),也可以是由于医患之间缺乏情感协调时,病人无意识地试图建立桥梁,或因分析师的挑逗。
- 移情的治疗:
- 瓦解个人投射:帮助病人认识到其移情包含了个人经验的重复,将其融合到自身的心理中,并承担责任。
- 区分非个人投射:非个人(原型)投射不能被瓦解,因为它们是精神的构造因素,具有目的性和补偿性功能,在危机时刻发挥重要的自我调节作用。
- 对象化非个人意象:分析师必须挡回病人投射出的非个人图像,但不能取消其内容。历史上,宗教仪式曾是承载这些非个人图像的适当形式(如洗礼、成人礼),它帮助个体从生物性父母影响中分离出来,与精神世界相连。荣格指出,“宗教就是精神治疗体系”,它处理心灵的创痛和不幸。
- 个性化(Individuation):这是移情治疗的最高阶段,目的是将意识与客体分离,使个人不再将幸福寄托于外部,而是发现自身内在的“宝物”。这需要个体寻找到一种个人的方式来体现非个人意象,保持与至关重要的心理功能的接触。
在讲座的讨论环节,荣格将神经症定义为“由于情结的存在而造成的人格分裂”,并强调神经症是“自我治疗的一种尝试”,是自我调节着的精神体系试图恢复平衡的努力。
最后,荣格详细阐述了主动想象(Active Imagination)的方法。它不是胡思乱想,而是将注意力集中于一个意象,让其自发展开,并积极、有目的地参与其中。荣格通过一个年轻艺术家学习主动想象的例子,说明了其过程:从广告画中的场景开始,想象自己进入其中,与意象互动,直到意象自行发展并获得信任。主动想象有助于将无意识意象对象化为可塑的形式(如绘画、雕塑、舞蹈、写作),从而加速个体成熟过程,避免意识被原型淹没的危险,并发挥其积极的“魔法般”的暗示性影响。
荣格展示了病人绘制的曼达拉(Mandala)图画(图14, 15),这些圆形图像是无意识试图将所有不一致的因素汇聚到容器中,找到一个非自我中心(a non-ego center),实现精神整体性的自我治疗尝试。通过这些图画,分析师可以诊断病情,判断预后,并帮助病人理解其原型意象的客观价值,从而改变其态度。
总结
荣格的这系列讲座深入浅出地介绍了分析心理学的核心概念。他通过丰富的临床案例、神话典故和文化比较,展现了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复杂结构。他对语词联想、析梦和主动想象等方法的细致讲解,为探索无意识提供了具体途径。尤其是在移情和反向移情的讨论中,荣格不仅剖析了其机制和类型,更提出了通过对象化非个人原型意象来实现个性化的治疗目标,强调了心理学在促进个体“完整性”而非“完美性”上的作用。荣格对集体无意识和原型力量的洞察,以及其对现代社会集体事件的解释,至今仍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尽管他谦称讲座内容“残缺不全”,但这五个晚上的讲演记录,无疑是理解荣格分析心理学理论与实践的珍贵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