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温雄飞:猪仔之惨酷经过

《华工出国史料汇编  第五辑  关于东南亚华工的私人著作》

八、温雄飞:猪仔之惨酷经过

录自《南洋华侨通史》,1929年版,页155-186

 

    南洋群岛本有奴制,起源甚古,非为我华侨作猪仔,此制始立,特会逢其适,供彼需要耳。不肖者乘之,遂推波逐澜,渔肉同胞,惨不忍言。爰推本末,记此痛史。

 

    一、南洋群岛之奴制

 

    南洋群岛之社会,本未开明,序别阶级,等差甚严,其别有六。(注1)一曰王族,所谓天赋王权,宰制万汇者也。但使其为王朝血胤,即是天潢贵胄,愈近愈尊,即使童骏无知,亦能令其臣仆以死拥护。二曰贵族,爵列公侯,藩卫王室者也。秩高者,外则执地方区域之政权,内则居各部署之首长。位卑者,亦不失为村庄乡落之头目。三曰僧侣,宣扬教义,训迪有众,专制之主,有命自天,愚民政策,同具心印。苟无僧侣代天司铎,哓舌(口屠)口愚弄黔首,夫孰能使此独夫安于其位。之三者,南洋群岛土人社会之所谓上流社会也。四曰平民,手胼足胝,自食其力者也。此殆奉公守法之民,戮力稼穑以奉其上者。然此阶级实居社会之少数。五曰债奴,以身作质,佣于贵显。此盖无告之民,困于衣食,典当俱尽,无力清逋,遂以其身质抵于贵豪或显贵,订明若干年限,为之服役,期满复还自由。又或内乱外患。水旱饥馑之年,交通隔绝,无以为生,乃就豪右贵显托庇焉,以糊其口。牺牲其个人之自由,勉徇豪右贵显之驱使,愿质其身以为奴仆者。六曰奴隶,身体四肢等于货物,供人驱使绝无报酬,盖纯粹奴隶也。之三者,南洋群岛土人社会之所谓下流社会也。然人生而有聪明智慧,虽极愚蒙,未必生而甘为奴者。奴隶之来源有四:

 

    一曰俘虏。战胜者之于战败者恒视为一种战利品,除野蛮生蕃外,绝少屠杀俘虏者,皆利用之以供役使。在于爪哇马达林(Malaram)王朝之际,凡所征服,区内人民悉驱为奴隶,而对于妇女为尤甚,尽取之赏给有功,贬为婢妾,恣淫取乐。西里伯士(Celebes)全岛为布基士人(Bugis)征服,全国为奴。其征服望加锡(Macassar)也亦然,无分贵贱,悉驱之修治公共工程。故战胜者之役战败者,古今一辙,而待遇之残酷,亦古今同慨焉。

 

    二日债奴。不能偿还债务者,夫既有约以身作质,愿以若干年之自由,付诸他人。及期不能取赎,或展期而仍不能赎,乃沦为终身为奴隶之境。此种情形,数数有之。

 

    三日犯人之判为奴者。土人之法,盖有罚充奴隶之规定,剥其终身自由,重者并及其家族与亲属也。

 

    四日拐诱。在南洋群岛中,此类之事,盖常有之,且为大宗。大抵土人之不肖者与欧人勾结,广设机关,分途拐诱,贩运他方。且拐诱本地之人不能就地而卖,是以拐甲地者卖之乙,拐乙地者卖之甲。畜奴既为法所允许,而买卖奴隶亦法所承队。由是而有世奴。奴之惨酷,不止终身,且延及子孙,系代相承。面畜奴者更以其高压之手段,凌轹侮辱,使归柔顺服。又以愚昧之言词训诲之,浸润奴性,冀服从永久而不生心外畔。买一奴而希其胤裔蕃壮茁殖于无穷,大利哉矣。何无人心者之多也。然拐诱之风,殆欧人殖民南洋之后,其风始著,丹丕亚(Dampier)有言曰:(注2

 

    望加锡一重要市镇也,离波顿(Bouton)不远,荷人常由此到彼购奴,而此间之人亦常诱捉为奴,售之荷人,供其所求,因此类土人愚昧无知,不受苏丹统辖,出没林野间,迁徙不常,又无首领以治之。故苏丹之人民尽力捕之,售诸荷人,以为奴虏。缘南洋群岛之土人,居近海而与外人贸易者,对于内地土人之无酋长统属者,恒诱捕之,售诸外人,习以为常,亦如西班牙人之于美洲土人也。”

 

    右南洋群岛奴隶制之大略也。……

 

    二、猪仔之地位与其性质

 

    上述南洋群岛之奴制既明,则我华人之为猪仔于南洋者,果居何种地位乎,此一研究之问题也。著者披览中外史乘,与各名人之私家著述笔记,参互比较,钩稽事实,分为两期。断自十九世纪,前期者奴隶,后期者债奴。前期来者其数少,待遇较之后期来者为优。后期来者其数多,而待遇较之前期为惨酷。此其大略也。分数方面证明之。

 

    据史乘方面,市泊之制始于唐、宋,盛于元,明,此与海外通商贸易之始也。设市舶提举司以监督之。一方管榷税务,上供国用,一方在稽核入海商舶有无夹带违禁物品。而当时之所谓违禁物品者,种类不常,有前禁而后准,有前准而后禁。大别之为军用品,如铜、铁等物,不论已铸未铸,及马匹等项,均禁止出海。又如铜钱,事关国宝,亦禁止流入海外,贩运人口入番,尤干禁例(注3)。此数者市舶提举司执管之责也。可见有市舶贸易之举,即有贩运人口入番之事(注4)。苟无此事,胡特著此例。悬诸象魏,以禁国人。元、明亦缘市舶之制,虽有因革,而大体终不敢也。南宋时安南占城,以其国人愚昧塞鲁,欲招致中国人之精通技艺,或优擅文学者,往为之师,化其国俗。而此辈优秀智识阶级,又往往惮艰跋涉,恶其鄙陋,咸不愿往,其时乃发生诱拐士人巧匠往安南占城之事(注5)。此之诱拐,虽非著籍为奴,且蒙优待,然终其身沦于异域,不能遄返故里则一也。明末荷人经营东印度群岛,感于各岛土人不能拓殖地利,乃有掳掠地利之举。观其第一任总督苦恩氏(Coen)1623年致其后任之函可知也(注6)。

 

    巴达维亚、摩鹿加、安班澜,万达需人其多(),世界中无如华人更适我用者()。特须注意多捕华人,妇人幼童更好,归以填充巴达维亚、安班澜、万达等地()。华人之赎金,八十两一人,然决不可让其妇女归国,或至公司治权以外之地,但使填充上述等地可也。”

 

    右之事实,在中国有被拐之事,荷属亦有捕获中国人之举,奴之历史长矣,然较后期,待遇较优,盖其所得之人,非用作牛马,乃使之代替土人,垦辟土壤,展拓地利也。

 

    以经济社会方面而论,自由劳工与奴隶劳工,能力效率不同。一则自由操作,有报酬以娱乐其欲望者,故其人恒奋而忠于职务。一则强迫操作,生活至不堪,更无欲望可言。虽终日勤劬不辍,其生活欲望受压低酷,绝无奖励报酬,故其操作恒粗窳,惰于职守,是以强迫奴隶操作,恒有监督之者。然亦只能利用其筋肉之力,不能得其忠实与信用之服务也。故商业之笃守信用,与工业之手工技巧,均无需要于奴隶操作,虽有少部分力役之事,学徒之制,可任其劳。惟大农之制始适应于奴隶制度之劳动。畎亩千里,弥冈满野,分段授之,施以监督,种籽不虞其盗窃,计段而课其勤惰,稽核周密,大利可期。若是乎奴隶制度始成立也。然在十八世纪以前,南洋群岛之经济社会,只有商贩可言,亦在我国人及阿刺伯人之手。工业虽今日尚在萌芽,遑论发达。农业亦在家庭自足制度之间,家人妇子,戮力南亩,耕稼结果用以自给,自给之外始售诸人。且致力不过数亩之间,不雇佣仆,何来奴制。此证之于经济社会,十九世纪以前,南洋群岛不应有奴制。详言之,即不应有役同牛马操作惨酷之奴制也。

 

    然则十九世纪以前,南洋群岛竟无奴制成立乎?何以上文又有债奴与奴隶之分?应之曰,尔时之奴制,乃役其奴于家庭琐务之操作,执卑贱之役者。居则采樵,出汲,治爨,行则执鞭弭司牧圉以相从。良以当时之畜奴者,率皆贵族通显,不屑躬操琐琐之事,恒以其奴充之。又分封采地,跨连阡陌,亦役其奴于耕稼之事,仅派若干亲近者监督之而巳。故此时期之奴制有债奴与奴隶之分,操作劳动乃役之以服务,非役之以求利,目的不同,待遇自异也。

 

    至十九世纪后,荷、英互争海上商权,奖励输出,于是开放土地招人开垦,大农之制于是确定。采锡亦然,巨额之劳工需要乃缘之而生。然雇主之对于劳工,恒愿其劳工者确定不移,久业不迁,而又价值低廉。顾适此环境者,当以畜奴为最善矣。惟十九世纪后,1823年英国会已通过贩奴之禁。英人势力得达马来半岛,仅在十八世纪之末及十九世纪之开始,经营未久,即遭禁奴。故在英属马来半岛不见有奴制之存在。荷属则本承认有奴者,1813年英人占领后,以畜奴之事非人类所当为,乃颁立法令,将前昔之为奴者解放之(注7)。迨英、荷条约成立,划分势力范围,马来半岛属英,各岛属荷,爪哇各岛仍归荷人之手。惟是奴隶制既破,势等溃堤,一决之后不可复止。奴隶解放之后恢复自由,不愿仍回复其奴隶之生活。畜奴者经解放之后,骤受损失,,亦不愿再为购买,重受损失。且畜奴者亦洞悉此中利弊,与其凌之以势,强迫劳动,不如束缚之经济上之关系,使之不能不劳动。此中比较,自属后者优于前者。前期之养奴乃贵族通显,主仆之名分既成,尊卑确定,仅役属其为卑贱之琐事而已。分虽尊卑,而卑贱之中仍有人类之生活。而后期之养奴者,乃移于大地主富豪之手,身非贵族,主仆之名、尊卑之分,非所羡慕,而注意者乃于其奴之劳动能力,役之于求利方面,强迫之达于最高限度而后已。外博放奴之美名,尊重其人格之独立,卑贱之事,不役属之,仁声义闻,洋溢四海,内收养奴之利益,主张权利,不稍假借。疾病不准休假,休假者扣工值。契约为双方关系之渊源,政治乃其后盾。是以十九世纪后南洋群岛之奴制,英属方面随英国禁奴之令而废止,荷属亦受其影响而消灭。虽然所废止者形式糟粕,而存在者实质精神。去奴隶之名,存债奴之实,去主奴尊卑之关系,易之以债权与债务者之相互。故此时期之猪仔,确非奴隶,实一债奴,即经济学上之所谓契约劳工也。

 

    执奴隶与债奴相较,奴隶者,辱身为奴,躬执卑贱,人格丧失矣。然所役属,其主之家庭琐务,奔走之劳而已。虽行役远方,亦纵横百数十里之内,与市镇相近,绝不至有深入人迹不到之区,有生命危险者。然奴亦有自置私财,处置私事之自由。苟遇慈惠之主,尚希其许以服役若干年后,即复得自由者。债奴则不然。无主从关系,人格独立,外观固昂昂七尺者,特以债务之故,以身作抵,服役若干年限,期满仍可自由。惟在若干年限之内,债奴绝对不能有丝毫自由。且债权者之购买债奴,非使之服役家庭琐务,乃使深入人迹不到之荒野,垦辟草莱,蕃生植物。因卫生之设备未周,不合水土而死者有之,触山岚瘴疠而死者有之,为毒蛇所螫猛兽所噬者有之,为烈日暴雨熏蒸,获沾微恙,医药失调而死者有之。迟缓受鞭扑之刑,倔强罗生理之惨,残折肌肤,贱同牛马,是其人格虽尊严自存,而生命则濒于最惨酷之生活,最危险之限度。万一期限幸满,生活乏资,充以自存,又复贷债,扩展期限。如是辗转延长,至老弱不能操作而后止,亦人世间之不幸也。

 

    故猪仔痛史者,债奴痛史也。前乎十九世纪之奴隶,降志辱身者尚属少数,史乘残缺,仅志沿革,略而不论。论其较近之债奴。故债奴者,猪仔也。

 

    三、遭海盗劫掳变卖之猪仔

 

    南洋群岛自十七八世纪,即为海盗最披猖之时代,直至十九世纪之上半,经英、荷及西班牙各殖民地政府合力痛剿,始将其扑灭。然我华人之遭牺牲于其手者亦夥矣。夫债奴则以利诱之,苟不贪利,拒其钩饵,自不虑于陷其网罗,遭其桎梏。若夫海盗则纯以力取,不问其人之愿意与否。是以海上猝与相遇,非死即奴,二者必居一。于是货船之遭其掳掠者,更无论矣。……兹摘要述之如下(注8)。

 

    1813年五月,据报告早两年有英国人名布碌士者,在婆罗洲之哥地(Koti)被海盗捕捉,船中职员中国人、印度人各半,被捕后,船上水手略有杀伤,余悉卖为奴。

 

    1825年四月,有中国帆船一艘,由海南岛开来新加坡,将近入港之际,忽遇马来海盗一群,驾来盗艇数艘,迎头猛击,该帆船有中国人二十余名,并无武器保护,只五人登岸逃生,余悉遭劫掠。

 

    同年同月有中国帆船一艘,由麻六甲开往槟榔屿,至森美兰(Sambilan)之际,遭海盗劫夺。

 

    1832年十月,有中国商船一艘,运货约一万二千元间,开往彭亨。行至中途,突遇海盗十七八艘,蜂拥围击,中国人死丧五人,余人及货皆劫去。

 

    1833年四月,据报有中国货船数艘,在彭亨地面,欲开来星加坡,闻海中有海盗甚多,拟要而截之。时殖民地政府亦无法可施,乃由中国商人遣快艇数艘,多带军火前往保护,仍不敌,有被劫去者,有窜入丁家奴河以求庇者。

 

    同年同月有中国货船一艘,由文岛开往邦加,载货一万一千元,半途被海盗截劫,人货均无踪。

 

    1835年三月有中国货艇,满载货物,内有鸦片八箱,由星加坡开往丁家奴抵罗敏尼亚地角(Point Romania)之际,遇于海盗帆船悬英国旗者,与之战,中国人死者二十二人,伤者九人,悉被劫去,人船皆空。

 

    同年四月有帆船由中国广州来,载货甚多,途遇海盗船五艘,每艘有海盗四十人,鏖战两日夜,卒不敌被捕,二人投水遇板得救。

 

    同年六月有中国货船在槟榔屿口内,突有海盗快艇来劫,相持良久,幸警察闻警求援,海盗始逸去。同年二月,中国帆船满载米、盐、油、犀角等物,有船员八十人,突于罗敏尼亚地角遇海盗,相持数小时,死数人,卒不敌,海盗遂蜂拥上船,先捕人后取货物,劫掠一空。

 

    同年四月吉宁人驾驶之两桅船,由槟榔屿开往星加坡,途中为海盗劫掠一空,劫去中国人搭客数名,并称该海盗之首领乃半中国人。

 

    同年四月又有一中国帆船,在罗敏尼亚地角遇海盗,船员货物,劫掠一空。

 

    同年四月,殖民地政府之巡船,往巡马来半岛东岸附近柔佛各岛,发见有破烂之中国式帆船无数,并髑髅等多具,系海盗劫掠后所弃,且于深林中发见中国人被卖为奴,逃亡至此者。

 

    同年五月,印度政府遣海军巡舰一艘,来协助扑灭海盗,架冷(Callang)为星加坡海盗之巢穴,在彼处起出被俘为奴拟转卖各处者,约六百余人,其中为中国人,安南人、各岛土人不等。巡至彭亨,有中国人二名,先为海盗所掠嗣卖为奴者,恳请带回。奴主不允,卒借该舰长之力,送之回星加坡。

 

    1838年,有中国小货船,由廖内群岛(Rhio)开往星加坡,途中被劫,人货两空。

 

    1840年,有中国货船满载货物,由星加坡至望加丽(Bangalis)者,途中亦遭盗劫,幸船东能泅水,见事发生,即投水逃生,船员、货物均失。

 

    同年八月,中国货艇由星岛运货至文登(Bintgang)者,途中为海盗劫掠,人货两空,后其货物有一部分在星加坡某华人处搜出。

 

    以上事实,不过摘录数条,聊示海盗狷獗之现状而已。……

 

    四、贩运猪仔之制度

 

    自鸦片战役《南京条约》缔成五口通商后,其时适值西班牙、葡萄牙海上霸权崩溃,经营各地,均展转落入英、荷、法之手,惨淡经营,乏人开采,故招华工之议乃乘之而起,而海外多金可以力役致富之说,腾播传流,几于家喻户晓,于是强坚勇毅之徒,咸担囊赴海外矣。然双方之供求均为需要,如水乳之交融,磁铁之相吸,一呼即诺。殆无需居间者为之爬罗招致。无如民族间之语言不能通晓,地方辽远无以集中,居间者乘之,从中播弄,猪仔之局成矣。

 

    卖猪仔之名词腾播社会,固不仅指往南洋之契约劳工,凡往海外者,均以此名词加之。此虽当日不明海外之形势,而智识幼稚,亦其一端。自招华工之议一兴,凡由香港扬帆之船舶,莫不满载华工前往古巴,澳洲,南美等处。(注9)然大别沦之,往英届澳洲及美国者,均自由移民,即不受他人预付之船费,并无预订合同。先收工值若干之类。到岸之后,有自由选择之权者也。然最初期之往澳,美两处者,当然亦有预付船费,到岸后以工值作抵之举,然其地政府不认为合法。久而久之,无以招引工人赴澳、美两处为职业者,仅友朋戚属间私人之互助,预付船费,引之到处,为觅职业,然后摊还各人之预付船费而已。若是该地政府不禁止之。而往西印度群岛、古巴、巴拿马及南美洲等处,与夫南洋英、荷两属,均契约华工,即前文所谓债奴。先在广州、汕头、厦门或香港等处,向招工者订立合同一纸,内容详载应募到某某处,做何种工业,每月工值若干,每日操作若干小时,以三年为期,期满双方同意再续,来回船费由招工者担负,现预付工值若干,将来由工值内扣抵。大略如此。然亦有略为出入者。合同既订之后,即预付工资若干,而招工者乃集中其所招募之工人于一定地点,以船载之向目的地出发。既抵口的地之后,即率之到场所,开始劳动。此辈契约劳工进退动作,悉听招工者之指挥,绝无自由选择职业之余地。然以善意而论,此种招工力、法并无弊害。双方同意,始立合同,而其弊乃在招工者之意图急速招募,鬼蜮多端,甜言蜜语,隐匿其合同之条件,不以告之,但诓骗之出洋谋生,有利可图,船费由彼招工者暂垫,俟到岸觅有职业时,扣还工资。贫苦之人困于生计,闻此条件当然乐就。及下船之后,入其彀中,行动坐卧均受限制,几等囚累。及抵岸而后,其所待遇,更与招工时所谈者,尤为枘凿。痛苦之余,始知被骗,强悍者聚众反抗,机智者伺机逃遁,柔懦者自寻短见。久而久之,猪仔之地狱生涯,暴露于外,此卖猪仔之名词所由立也。南洋密迩闽,广,往来之人多,幸而脱逃者自属有之,是以贩运猪仔,专用于南洋群岛之契约劳工,其实此种契约劳工之状况,凡中美、南美及太平洋诸岛均有之,不独南洋群岛为然也。

 

    初期招募契约劳工者,大率由大地主委托一总招工之人为之,即所谓猪仔头是也。此总招工之人即直接与大地主订立契约,随即派小招工者分赴内地,进行招募。大约每招工一名,此小招工者即得一元至二元之介绍费。以故此小招工者贪多务得,不论此应募之劳工提出若何条件,辄信口答允,面又侈陈海外发财之容易,缕述某人某人之经过,以坚其信,于是乡镇村落之茶寮轿馆,均为若辈之活动场所。迨募集人数既足,即率之至出口处所,广东则汕头、广州、澳门、海口、江门等处,福建则厦门,屯聚于总招工人所预开之某洋行,或附设之某行栈。海轮一到,即扬帆出口。及到地点后,山场操作,其待遇之情形与招工时所说者不符,群起鼓噪,谓工头有意拐骗虐待,而大地主则又谓工人不履行合同条件。争论结果,当然劳动者屈服于资本家势焰之下。尔时吾国舆论,佥谓招工出洋弊病实多,公正绅士多联名呈请禁止者。即英、美两国驻华领事,亦深以彼国商人募集华工,不应使轻躁者为之。英。美舆论亦谓如此方法招募华工,无异贩奴。中外交谪(注10)。两广总督即颁禁止拐招华工出洋之告示以禁之。于是招工者遂避往澳门。我华人初抵英属新加坡时,英人即分粤人为客籍。潮人、海南、澳门四部分。所谓澳门人者即广州府人也。因其时广州禁止出洋,香港又取缔极严,非使该应募劳工尽情了解合同内容要点,本人愿意前往亲自签名者,该招工者以拐骗论,亦不准出洋。有此二因,澳门政府乃招徕之。为振兴地面计,于是招募华工之机关咸移往澳门。此1850年间之事也。从兹以后,马来半岛之猪仔惨剧于是公开舞演。兹摘录当时被害之禀稿,借见拐诱出洋之概况。

 

    具禀人潮阳县修松都玉石乡黄武,龙和田等,为惨遭诱骗,拐鬻出洋,弱息难归,乞赐旋里事。窃上年九月间,有葛州乡人黄顺孝,托言槟榔屿有洋行招工,前往该埠种蔗,每名每月工银七元,按月准该工家属在汕支银四元,其余则原人在埠支给。当时同赴是役者百有余人,计共数月,能否平安,均未知悉。乃近日忽有同伴乡人辞工归里,询及情形,据述各工人到埠后,惨遭凌虐,饥馁不堪。伊幸逃回,免亡异地。且云各工人现堕黄顺孝计中,已转鬻别洋,以后断难旋乡等语。”(注11

 

    此禀稿殆一幅拐诱华工出洋转鬻别处之惨图,类此之事,何啻千百,举一隅三,引为比例耳。然招募华工英人当时之急图,以南洋殖民地,未垦者甚多,因招工者办理不善之过,使华工视为畏途,因噎废食,殊非得计。乃联美、法两国与北京总理衙门商订改善招工制度(注12)。务使资本家与劳动者,双方各尽其利,不令招工者借词诓骗,施其拐诱之术。于出口之际,由各国领事会同该地地方官亲自讯问,是否本人愿意,是否了解合同条件之内容。如有不愿意,或不明白内容,则立即挥令登岸。于是招工者大受损失。盖尔时之招工事业,既获大利,即无大地主委托招募,亦自集资本贩运工人前往,听候大地主,临时需求。既经如此防闲,又受损失,贩运华工之事业,稍稍衰矣。

 

    此严密询问华工是否愿意出洋之办法,同时施行于华工出口之各通商口岸,香港、新加坡亦同一态度,法良意美,宜乎弊害肃清。讵料此辈之贩运猪仔者,不能施其诱拐之手段于内地,乃施其掳掠手段于外洋。盖尔时适值太平天国之后,避乱者纷至,又有赴海外谋生者,为避免贩运猪仔之诱拐起见,乃自备资斧,径来星洲寻觅职业。故合此两类之人,麿聚星洲者不少。而贩运猪仔者竟于星洲施其诱拐手段,奇矣。摘灵被害者致华民政务司之禀稿数则。

 

    具禀人庄笃坎,为拐匪设阱陷人,卖充苦役,恳恩查究,以儆奸顽而安穷旅事。窃坎籍隶福建泉州府晋江县,冤因本年九月杪在厦门搭轮船出洋谋生,至十月初抵叻港,随众登岸,突遇二三拐匪迎面而来,伪作探问亲友。坎以人地生疏,不识路径,该匪即乘间询问,假意殷勤,作为前导,遂引至鉴光嘛六呷銮兴客栈内,置于幽室。时坎惊甚,欲出不能。越宿该匪挟赴英署,即以甘言蜜语,教授供词。坎姑漫应之。迨至英官问坎,是否甘愿佣工,坎称不愿。英官立命该客栈主带回。岂知该匪另行幽禁,重加酷打,谓认愿则生,不认愿则死,且又以西洋强水浸虐皮肤,其凄惨痛切,有不堪言状者。坎以一介庸愚,受其百般煎熬,无佘声称甘愿,遂被押配落船,往日里僻处卖充苦役。时同舟有二十余人,同遭斯惨,举目相视,昏无天日,惟有含冤饮恨,坐以待毙而已。幸遇闽商陈天赐等将往日里贸易,在舟中悉询颠末,侧然动念,鸠五十余金,向该栈押客之伙陈亚保,恳赎此身。罗网得脱,生还有日。惟念满腔冤抑,伸诉无由。兹幸仁宪大人福星照临,以故据实沥陈。伏乞思准查究,以警奸顽而安穷旅,庶几小民有天,感恩无地矣。切叩。”(注13

 

    当时取缔贩运猪仔之办法,以询问本人是否甘愿为扼要之举,无如此辈罪恶通天,预布陷阱,幽禁客栈密室之中,以毒打为逼令甘愿之手段。观乎庄笃坎之经过可以知矣。殆所谓一法立一弊生者乎。类于庄笃坎者,尚有不列之事,禀词亦录之。

 

    具禀人李洪忠,禀为恩求释放,免被毒打事。窃忠前由唐来叻,落在万源客廊,经到案讯问,蒙恩吩咐候至一礼拜七天,当给领船回唐等语。讵料广源隆头家,屡违不允,反将民锁禁空房,叠遭辱打。似此横行,实难忍受。故特具词叩乞青天大人,祈雪含冤,救民蚁命,则大德宏深永垂不朽矣。”(注14

 

    贩运猪仔者如遇工人伸诉不愿佣工之现象,必出全力对付之,务使此工人屈服而后已。故重者毒打幽禁之,绝之食,更甚者或于夜半毙之。盖工人应募而来,贩运者垫支各种费用不少,若到彼岸时,对英官说句不甘愿,即令原贩运者送之回华,此种破财买卖,情岂能甘。万一此种倔强态度传播于其他之同来者,人人如此,则贩运者非只不能获利,反将大破其财,所以有下毒手之举动,惩一儆百也。然亦有由甲贩运者手中带往英官问话,诉说不愿,判令回华,乃由甲之手转移至乙,由乙贩运者带往,希冀朦混。总之,手段机变,层出不穷。此其故盖由于英人承认契约劳工制度,所以严密取缔者,虑其虚词诓骗,非心甘情愿,是以贩运者得藉其法律上之地位,往来穿插,务必售其术而后已。凡由中国初往南洋之劳工,概谓新客。新客有赊单、现单之别。现单新客者即自由劳工,自备船费,到岸后自由选择职业者。赊单新客即欲出洋谋生而困于船费者,于是由出口处之客栈,代垫船费往南洋,及到则入其所指定之客栈,由客栈介绍佣工,先预付工资若干,付清客栈代垫之船费,凡此种种,均为英属殖民地法所允许。故有时赊单新客逃匿无踪,或订约佣工之后,不愿前往,客栈均有请求政府保护之权,政府即派警代为搜寻及强制执行也。而赊单新客,或有戚属兄弟本在星加坡者,闻耗备款往赎,亦法律所允许。是以贩运猪仔者恒以客栈为大本营机关,秘密会党为之爪牙奔走,而其事业及一部分之行动,又得法律上之保障。欲禁止不正当手段之招募华工,戛戛乎其难矣。是以若辈明目张胆,公然在星加坡地面拐诱猪仔,举一案为例,录其禀词如下。

 

    具禀人广东省潮州府潮阳县人谢芋蒂,禀为胞兄弟被拐,恩乞提究事。窃芋蒂有胞弟原名芋肉,在汕头己丑年十一月赴轮来叻,因未得枝栖,暂住水廊亲戚处居住。距料于本年闰二月间出门不知去向,屡寻无踪,故托亲友各处访问,今幸访得实迹,系在本年闰二月二十日被同乡人谢同钦,谢同祝兄弟二人,诱入成利号客廊,改名谢登科,转卖入仙那港为佣()。伏乞格外施恩,饬令往仙那港将胞弟谢登科即谢芋肉一名吊出,俾骨肉重逢,则合家大小皆感大德于无涯矣。”(注15

 

    而由中国拐诱猪仔到星加坡者,竟然公开许赎,是法律之意不责招工者之设阱陷人,而咎被骗者之自投罗网矣。许赎云者,已是天高地厚之恩,复从而骗之,其妙殆有不可思议者乎。下之一案,既许赎矣,复骗其赎人之款,附其禀词如左。

 

    具禀人郑阿掖,系唐潮邑人,现居鉴公吗六呷,禀为以强凌弱,人财两空,乞恩追究以儆凶顽事,窃民侄阿青,由唐来叻,落得四德兴行为新客。民得悉下落,即备大洋一十八元二角半,随同郑三河,陈阿田、陈炳治等往赎。讵料三人顿起不良,着民先将银两交出,然后往赎。民素来愚昧,一一听从,致被彼等全行吞没,人财两空。似此行为,殊属目无法纪。民被其骗,惨不可言。迫得沥情上叩仁宪台前代为作主,追究三人银项,俾得赎回民侄,则民感戴二天,恩同再造矣。”(注16

 

    右之事实,猪仔既落陷阱之中,有人能带当事人携款往赎者,其人当然参预于诱拐之事。既拐其侄以候赎矣,又并其赎侄之款而骗之,残酷无良竟至于此。若辈之贩运事业,广置机关,密布爪牙耳目。在于国内,则村落墟镇之茶寮轮馆,出海口岸之行栈。在于英,荷两属,各大埠交通地点之客栈,皆其机关巢窟。在海面者,各轮舶之船主,水手、买办,小艇舢板之摇橹荡桨者,亦其爪牙耳目也。英例凡赊单新客到岸,须向当地政府报案,盖隐寓稽核保护之意,虑有拐诱情事,亦殖民地政府之小恩小惠也。然彼辈贩运者亦能逃过此严密之监察。凡贩运猪仔必以赊单为据,如无赊单必不敢登岸,或径予登岸而拐诱之事机败露,政府法律不予以保护,不能正当行使其管束防范猪仔之权力。于是于船到岸之际,在水面交易,而箝束防范猪仔逃逸之任,则请秘密会党中人为之。秘密会党者,盖纯粹居中人之地位,担任监视猪仔,半途不致逃逸。其价值之高低,待遇条件之良歹,均一任双方自由为之,彼但收每猪仔一名由二元至四元之中人保护费而已。苟不请秘密会党为中人保护者,则贩来猪仔必无人敢买,虽买而中途亦必破获逃逸。槟榔屿大伯公会之首领陈德,新加坡大伯公会之首领梁亚保,及义兴公司之首领麦钧,均其卓卓者。(注17)是以若辈网罗密布,神出鬼没,权力驾乎政府之上,政府殆无可如何者。丁家奴在马来半岛之北,在该处明日张胆贩运猪仔来星加坡,宁非事理之奇者乎。录关于罹此陷阱者之禀词以见鬼蜮。

 

    具禀下民刘芳祥,系广东高州府石城县人,禀为匪徒暗害,拐鬻为佣,乞恩追究匪党伸冤雪恨事。窃蚁旧岁由唐来叻,曾搭郑达川帆船出洋,是帮同船共有十八人。讵料扬轮数日,偶遭不测,该轮被漂往别处,经已月余,途中饿死甚多,粮食不继,后停泊丁家炉地面。该船主达川,不特不为救饥,反起不良,将蚁及胞弟,亲戚等万人卖与蕃人,押船来叻坡客馆。似此行为,天理何存,良心安在。民等冤届难伸,迫得沥情叩诉,伏乞宪台察夺施行,查究胞弟及亲戚之事,判断明白,救回残躯,得回故里,非独蚁一人沾恩,合家大小皆感激靡涯矣。”(注18

 

    郑达川是否属于秘密会党,均不可知,然其能在丁家奴地面卖人为猪仔,又押运来星加坡,固神通广大矣。

 

    上文所述,白1850年以后至1880年三十年间之猪仔吁天录也,人间地狱何加于兹,实为猪仔之最狷撅时代。兹提纲简括述之于此。贩运猪仔,其制度有二,一明一暗。明者即所谓赊单新客,在内地招揽此类新客之行站,立欠单一纸,即垫船费抵星,抵星之后即入其指定之客栈,旋向当地政府报案。然后介绍雇工者与之订立合同,预收工值,抵还所垫之船费,猪仔遂随其雇主而去。此所谓明者也,故种种举动均须受政府之检查监督。而拘束猪仔防范逃逸渚手段,法律上认为正当行动。简言之,即债权之保障,故债权之客体可以赎、可以转抵,但求猪仔心甘情愿,无不可为。而黠者于此,恒以对付庄笃坎,李洪忠之手段出之,蔑不济矣。暗者则并赊单而无之,但与偕行,觉其人柔懦可欺者,即与秘密会党中人相通,船到之际,即挟之过小艇,招呼买主议价,成局即在水面交割,人货两清。如猪仔或有倔强反抗者,轻则遭毒打,重者竞推之落水,杀一敞百,佘者自然股栗。故明者恃政府法律为之保障,暗者则借秘密会党之力也。然明者亦借秘密会党。盖政府之力有时穷于援助,则不能不借秘密会党之力以济政府之穷也。

 

    五、猪仔之地狱生活

 

    人有人之生活,牛马有牛马之生活,生而为人,抑压之使屈就牛马之生活,其惨状可想。猪仔者,即人类之演此惨剧者也。其地狱生活,分船舶运输中及抵山场后两段说明之。

 

甲、船舶运输之惨状

 

    香港取缔运输契约劳工之船,每人须占十二平方尺之地位,食料则每人每日米一磅半,肉半磅,水一加仑,如不合此定制者,则不准其载客出口,并检查该船之载重量,规定只准载客若干,逾制则罚。此种取缔,盖纯根据人道与正义而立者。然即以上之规定而论,已属人类生活之最低限度,逾夫此殆已入禽兽之生活矣。当时贩运猪仔之船,为避此项取缔规则起见,均不从香港出口,而移至澳门出口,为图省费多获盈余,是以运载猪仔,常逾定额。致船舱之内,日则并肩叠膝而坐,夜则交股架足而眠,人数既多,水量不足,每人每朝不准用水冼面,仅用水半盂漱口而已。食饭之际,强者抢先或可果腹,懦者退后只能半饱。如遇顺风或可无事,苟遇风头不顺,饮食不济,便溺亦救渴之灵丹也。又如晕船呕吐,狼藉满舱,屎溺纵横,奇臭逼人。加以南洋酷热,上下蒸郁,全船数百人中岂无一人带有病菌能传染者乎。故病风一播,往往十人之中常死三四。日尚并肩倚背而谈,夕已僵挺。夜尤强自挣扎,旦即奄奄。放此种情形,凡贩运猪仔之船均如是也。其船中死亡率之高,实骇人听闻。惜乎当时记载不存,无从搜集,而记载南洋猪仔般之死亡率,更属缺如。现所得者,只往中南美洲猪仔船之死亡率而已。录此以作比例,亦可想象往南洋者之惨酷不相上下也。(注19

 

年别

往何处

所载人数

船数

死亡人数

百分率

1850

嘉利奥(Callao)

740

2

247

33

1852

巴拿马

300

1

72

24

1852

英属基晏拿
British Guians

811

3

165

20

1853

古巴

700

2

104

15

1853

巴拿马

425

1

96

23

1854

嘉利奥

325

1

47

14

1856

嘉利奥

332

1

128

39

1856

古巴

298

1

132

45

 

    右往中南美猪仔船之途中死亡率,高者百人中死四十五,低者百人中死十四,二者平均计算,亦为中死三十弱,宁非骇人听闻之事。此盖尽由于卫生不合,不遵香港之卫生规定,人数过多,拥挤生病所致。由斯而推,往南洋之猪仔船,未必独邀天幸,绝无死亡,而死亡率又无如此之甚者。当时运输猪仔之船,皆获大利,不需饰置供给,惟以多载为利,溢额逾量,乃常有之事,每水获利率至三四万元,致船价骤涨,需求之殷可知矣。而当时之船因贪图多运猪仔,供给食料粗劣或不足者,致酿叛变,亦常有之事。因死者累累,有死于疾病,有死于饥馁,人人寒心,与其坐而待毙,遏若叛而求生。于是呼啸一起,戕杀船主,驶船近岸,各自逃生。缘此一举可以脱其猪仔之羁绊也。十年之中遇此变乱者,五次之多。可见猪仔在船中受虐无告,不得不铤而走险,死中求生。表之如左。(注19

 

1850

往秘鲁

船上杀船主海岛登岸

1851

往秘鲁

杀船主中国海岸登岸

1852

往秘鲁

杀船主在星马登岸

1852

往古巴

杀船主中国海岸登岸

1857

由汕往古巴

查船主不成,到香港被判作海盗,死二人,余戍海岛

 

    右之事实,亦为往中南美之猪仔船发见者。比例而推,可以想象得之,固不能说其人往中南美作苦工者,其人皆凶悍,往南洋者其人皆善良,大抵关于南洋猪仔之历史,本无记载,即令有之,亦遭湮灭,推理以求之可也。

 

乙、到山场后之惨状

 

    南洋群岛之猪仔,大率皆输往烟园、蔗园、伐木、垦荒等地点为多。或在孤岛,或在地方辽阔,人迹罕到之处,使外界隔绝,易于防范。大局面者,分为数区,区有监督管理之者。小者亦自为区。终日操作,劳苦万状。困惫之余,欲稍休息,即遭鞭扑,此种刑罚,自为常课。其人能耐劳受鞭扑忍气吞声,不敢与较者,尚或终其天年,如稍为跋扈强悍,动辄争执,又与众交头接耳者,多疑监工必猜为煽惑工人,阴谋反抗,认为害群之马,若不翦除,必将蔓延全部。故是对于此类跋扈强悍之工人,往往用私刑秘密杀之,并没其尸,不欲其余工人知之也。若被其余工人知之,势力构成团体,共谋自卫,即令有极轻微之役使,亦结伴数人始敢出外,甚者或全体一致反抗,监工者亦无以对付之也。故监工行此类秘密死刑,大率皆一人秘密为之,闻此类之死刑,如山场有海或塘者,则引至塘或海岸岩石险处,从后出其不意,猛力推之坠水中溺死,虽其尸日久发见,可诿为失足溺毙。苟其山场不近水又无塘,虽有而其水绝不能溺死人者,则引之至一荒僻之处,诡言此处欲作某项工程,须掘一坎,乃画地作式样,使人照掘,俟其坎将成,预计可以掩埋一尸者,即从其后挥锄锹猛斫之,一击而毙固佳,即不然,亦昏厥仆地,呻吟宛转,气息奄奄,乃推之纳于自掘之坎中,即以其掘出之土埋之,此之谓掘坎自埋。故南洋之猪仔监工者,自负其驾驭强悍之手段,动辄曰,彼不畏我将令其掘坎自埋乎,即谓此也。此私刑之惨。(注21

 

    某君侨居南洋甚久,自言其初至南洋时,闻前辈自言其经营某山场之经过,该山场前后左右均未经开辟者,乃募集猪仔五十人,筚路蓝缕,开路而进。界划区域既定,乃伐木刈草,平治土壤,预计半年之内,垦荒既毕,从事种植。不料半年之内,此五十名猪仔生存仅二名。其他四十八名,则死于疾病水土不宜者有之,死于蛇螫者有之,死于虎噬者有之,而山场之垦荒仅半也。监工者见情形如此,乃与东主商量,再罗致五十名猪仔以充实之。又经半年,垦荒之事始毕。然后种植胡椒,而此第二批猪仔,生存者亦仅十四名而已。合计役使一百名猪仔,垦一山场,死者乃至八十四名之多,可谓惨酷矣。后卒之以既经种植,复益以三十名猪仔,协同前此之残存者,扫除秽莽,刈获收割。讵料此十六名虎口余生之猪仔,危惧之余,尽以前情告于新来者。于是人人股栗,咸要求置武器以自卫。监工以猪仔有武器自卫,恐生变乱之情拒之。此山场既经开辟,四周密树丛莽,幽翳深邃,蛇虎巢窟,艰于猎杀,且时向山场之内往来活动,寻觅食料,膏其馋吻。猪仔惊恐之余,群相惊以为友,至午始出,未暮即归。且常有猛虎伤人之事。于是人心汹汹,要求他适。监工见情形如此,无可如何,只得商诸东主,将猪仔转卖他处,此山场于是遂荒。类此之事,何啻倍蓰。大抵猛兽之患,荷属最甚,山多毒蛇猛虎,水多鳄鱼,遭其噬螯,冤魂不泯,此兽噬之惨。(注22

 

    猪仔之身价,至不一定,其卖往中南美洲者,据西人计算,从招募屯聚运输,以至中南美洲口岸,每名实需本银一百十七元之间,连契约拍卖,每名可卖至二百元至四百元之间,(注23)利益丰厚,无怪乎业贩运猪仔之多。至卖往南洋者,其价略低,视中南美洲约半之,然亦层层剥削,惨嘬肌肤。最初起程预付猪仔安家费或零用费约十元,此其饵也。介绍人引诱费约三四元。由起程至出海口岸之行栈,并屯聚期间之饭食费,约七八元。轮船运费,船小人多,运费本广,然贩运者为牟利计,比寻常运费略贵约十余元。抵星加坡又入屯聚之猪仔馆,各项杂费及饭食约十元。总计需本约四十元间,此类贩运猪仔事业,手续烦琐,极少有人由最初利诱经营至最后出卖于山场者。大抵将此事业画分为数个段落,每个段落之中,不论直接经营或间接参与,均为经济独立。盈亏自负者。惟于数个段落之中,首尾衔接,一气呵成,而猪仔之由甲段落移交于乙段落之际,人货两清,甲段落所需之实本若干,并预拟获利若干,一并计算在内,由乙段落出资偿之,猪仔亦向其新雇主预支工资若干,于是遂为乙段落之所有物矣。由乙段落移于丙段落之程序亦然。故猪仔由其家乡以至最后雇主之手,经段落多者其身价贵。实出资本虽数十元,而卖价则恒在百元左右也。猪仔之最后正式合同,大略为每月工资五元,期限三年(注24),工资共一百八十元。此一百元身之价,猪仔自己直接所得不过十元二十元而已。其他大部分则为数个段落叠积之资本,层层抽剥,扣去净尽。猪仔于是从此入其山场之牢笼矣。猪仔虽预支其三年总工资一半,然尚有七八十元作此三年内之零用小费,苟其人无其他嗜好,三年期满,尚可恢复自由。然山场之内,烟、酒、鸦片、赌博之属,应有尽有,稍为沾染,此七八十元工资自不足用,场主并准预借预支,迨三年合同期满,彼此清算,工资自属分文未有,尚须交出若干预支之款项于场主以赎身。而妙手空空,一筹莫展,计惟续订合同三年,暂纾目前也。一入此途,周流迁转,循环相续,虽不为私刑兽噬而死,然亦困顿老死,终无脱地狱出生天之日也。此循环相续之惨。

 

    要之,猪仔生活最为痛苦,一入其中,非遭横暴惨死,即困顿老死于其中。其能生出地狱者,十不一二。然南洋群岛之富庶,林矿之蔚茂,猪仔之血汗也。厚施不报,谓之何哉。

 

六、现在之猪仔制度

 

    海峡殖民地政府,鉴于连年猪仔贩卖之披猖,待遇之惨酷,及舆论之掊击,于是于1877年设置华民政务司以处之。其最大责任,则为保护无辜被虐之猪仔。故自该司成立以来,严厉取缔,检查待遇,订立合同须得其鉴定,又雇主与劳工间之争执,亦赴诉隶属该署之护卫司,种种办法,次第施行,是以上述1850年至1882年之贩卖猪仔制度及其待遇,渐渐改变。前之中饱侵蚀于经纪中人及秘密会党之手者,亦渐扑灭,务使雇主与劳工之间直接订立契约,而华民护卫司为之中人见证,双方利益不致为第三者侵蚀而去。其次第变迁情形,难以遍举,兹取其1900年前后数年之制度为现今猪仔制度之代表。然自1900年至今各情,无甚变更也。

 

    甲、英属大概

 

    所谓英属者,指海峡殖民地与马来各被保护邦而言。向来到英属之劳工,有现单、赊单之分。现单新客,即白备旅费来寻职业者,所谓自由劳工是也。赊单新客,即由他人代出旅费,寻觅职业之后,预支工值偿还填款,所谓契约劳工,即猪仔是也。现单新客,非本文范围所及。只论赊单新客。然赊单新客,亦有二类。其一则由航业者以船载之来,留其猪仔于船中,寻觅雇主,俟有雇主为之垫还船费,益使船主略有溢利,然后雇主带此猪仔而去。此类贩卖方法,业经停止。其他一类,则由经纪由香港募之而来,屯聚小客栈中,然后寻觅雇主。然亦有雇主欲雇若干劳工,先示其意于经纪者,然后募之来。故此类猪仔于抵岸之后,一二日内将契约订妥,即驱之入山场操作矣。苟无人雇请猪仔,屯聚于小客栈中不能超过十日,如过十日外尚无雇主者,该经纪者须自备船费送之回原籍。

 

    凡运输猪仔到海峡殖民地,不论在星加坡抑槟榔屿登岸,其运费规定为十九元五角。此项运费由劳工自己负担,盖所限制经纪人之层层勒索,轻劳工之负担。劳工负担既轻,即雇主能得廉价之劳工也。其就佣农场种植者,一年工作三百六十日,每日以十小时为定额,每年价值三十元。其就佣于矿场者,亦一年工作三百六十日,每日以八小时为定额,每年工值四十二元。故在此种情形下,除预支垫还船费外,所余无几。所有零碎费用及旷工相抵之数,一年工值不足以相抵,尚须继续一年,方有自由之日。(注25

 

    然计算工值之法,亦有不从日计而从量计者。规定若干数量之工作抵工值若干者。大抵勤勉之人多喜从量计算,以其可得额外之工值也。至于矿场之工,亦有采用合作制度者,矿主、财主与工头三者,合组而成,所出矿砂,照卖价矿主得十分之一,然后扣除财主所供之食料及各项费用,有余则财主与工头各工人等,二七比例对分。所有详细规定及争执解决,均于华民政务司行之。

 

    乙、荷属苏门答腊大概

 

    荷属苏门答腊之东岸,本为种植地带,其需要劳工,与美属殖民地马来各邦相同。故往往向英属星加坡及槟榔屿两处招募。如需巨额劳工,则直接委任代表常驻香港或汕头两处募集,是以1899年之际,苏门答腊有七十四家大种植农场,合组一募集劳工机关,遣代表于中国内地进行招募,输送于苏门答腊。合同内容,则受苏门答腊汉务司之监督。

 

    工值则第一年每月六元,而从量计算者则由种植家给以地一段,使其种烟草,按量卖与种植家,而抵其预支之工值。照此办法,则劳工每年可得一百二十五元。各种植家农场对于劳工,不问其工值之从日或从量,均每月发绐价值二元之米,每月分二次颁发。盖恐劳工中有嗜赌者,赌败之后无银购米故也。余款则以银与之。食住医药皆由农场供给,不另收费。此外有小杂货店一所,发卖鸦片及各种嗜好品,取价略较市面为高。

 

    此项劳工均由棉兰入口,曩者各农场待遇颇为酷辣,曾经荷届政府立法严厉取缔,此风稍戢。然亦有阳奉阴违,不改其曩日态度者。劳工生活,亦云惨矣。

 

    至邦加及勿里洞两处之矿工,均直接向香港募集。邦加矿工,其工值则按量计算,每月约得工值十二盾余,但食住医药均由矿场供给。而勿里洞矿工,亦按量计算,但一年始总算一次,年中关于必需品可向矿场支借,饭食自给。

 

    至于矿场之中,设备有杂货店一所,售鸦片及各种嗜好品,则大略相同。而契约则大多数期间为三年。来时旅费规定为三十盾及杂费十盾,均由工值内扣还。其余亦与英属大略相同。

 

1:据卡罗福氏之《印度群岛史》第二卷。

2:见丹丕亚之《东印度游记》。

3:参见宋、元、明三史《食货志,市舶》条。

4:《明史·外国传》暹罗贡使归国,夹带人口,为关吏所获,奏闻。

5:见范成大著之《桂海虞街志》,在《文献通考,四裔考}安南条下。

6:见U. F. Macniar所著之《华侨概论》第二章荷属东印度华侨。

7:见卡罗福氏之《印度群岛史》第二卷。

8:以下均摘译自《印度群岛之海盗与贩奴事业》(The Piracy and the Slave Trade of The Indian Archipelago),登载《印度群岛公报》中,凡中国人被害者摘译之。

9:往古巴,南美等处华工,始于1847年,见《中国与国际关系》(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 of the Chinese Empire)第二卷《移民》章。

10:见Richard Henry DanaTo Cuba and Back,又见于Baron VonA Ramble round the World.

11:此禀稿乃呈该县转详两广总督向星加坡政府交涉者,见《三州府文件修集》。此书星加坡华民政务司,以该署华员不谙公文程式,故选各种公文,汇为一集,备各华员作模范者,虽非史料性质,但各禀稿均为时之实在公文也。

121866年美、法、英三国公使在京协议,见Michie著之The English men in China

13:见《三洲府文件修集》。华民政务司成立于1877年,集中所汇之禀稿均1877年以后之事。以前惨状无从知矣。

14:见《三洲府文件修集》。

15:见《三洲府文件修集》。

16:见《三洲府文件修集》。

17:见宋旺相著之《在星加坡一百年之华人》及P. C. CampbelI著之Chinese Coolie Emigration t0 Countries within the British Empire,《马来半岛》章。

18:见《三洲府文件修集》。

19:见H. B. Morse著之《中国与国际关系》第二卷移民章,又英·锦摩郎氏(Comeron)著《马来亚》,有描述猪仔之情形,其言曰:“华工之死于船主利图虽损,而资本无亏,以载客愈多,获利愈厚,船本可载三百人而强载到六百,纵途中死二百五十人,较之遵照法律规定而不逾额者,其利犹多,盖即多逾额之五十人也。虽1874年取缔条例颁布后之二年,尚有逾额私运者,其方法即船离中国海岸后,潜泊口外,以小艇私运额外之客至。及抵英属,先在口外将私运额外之客分往他船,然后入口。”

20:见H. B. Morse著之《中国与国际关系》第二卷《移民》章。

21:掘某君言,其人盖曾为猪仔工头者,力言确有此类惨酷之事。

22:据某胶商人之言。

231859年英政府委员Bruce向殖民部之报告。

24:现在英属已不准有三年之合同,惟荷属尚有之。

25:以上各情乃逐渐改良者,参见本书附件甲乙两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