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魂林连玉
追念林连玉老师
朱鲁大
炮火连天响,与君共一床。
不死差一瞬,从知福未央。
遥遥卅载后,彼此俱有光。
君则居积厚,我以姓氏扬。
名利各有就,分途道相通。
今宵斗酒会,欢笑溢当场。
誓与子同醉,满满尽一觞。
回首前尘事,无限觉心伤。
譬如蜂酿蜜,辛苦为谁忙。
是非且莫问,陶然入醉乡。
上引这首诗,是连玉老师1972年1月5日,在吉隆坡美轮酒家,和“雪兰莪医药辅助队”的队友袍泽,作30周年的聚会时,写赠他的同队袍泽邱祥炽君的。
早在太平洋战争未爆发前,雪兰莪州好些华校和英校的教师,组织了“雪兰莪医药辅助队”,课余勤作操练,以备战争爆发时作救死扶伤的工作。
谈起这个医药辅助队的历史,它是由当时的马来亚联合邦总视学官墨尼士(Percy Mc-Niece)发起,号召执教华校和英校的老师参加而组成。墨尼士为人正直,会说广东话,又是巨富陆佑的乘龙快婿,在教育界颇得人心,一声号召,万“士”响应,除了房新民先生任总监,其中教诲过我的师辈有林连玉、陈毓荃、叶亚夫、陈荣业、梁成业、黄瑞腾等。
记得太平洋战事爆发后翌日,学校仍在年终考试期间。我回到尊孔母校考试时,只见上述各位老师都携带了护头钢盔随堂监考,老师们都神色凝重,吩咐我们考完后应立即回家,追随家长应变行动。
我们三三两两离校返家时,林连玉老师(当时他是小学部主任)站在楼下大堂,那顶钢盔已用带子套在颈脖上,整个钢盔是背在背后了。黄瑞腾级任老师那个肥大的身躯则拦着大门口,高声吩咐我们,别在路上玩耍,赶快回家和家人集合。
从此,我和这些可敬可亲的师辈分离了。父亲把我们四弟兄和妹妹交给从小带大我们的老佣人奔上远离市区的牙吃山。妈妈带着不满周岁的弟弟陪同父亲留在市区,因为父亲服务的机关是为公众提供服务的,还未到关闭解散的时候。
林连玉老师他们这支医药辅助队,在吉隆坡受日机轰炸时表现了他们勇敢的献身精神,每当空袭警报解除,他们便开车到被炸的灾区,尽量发挥了扶死救伤的精神。
不幸是战局逆转,日军在1942年1月4日,已迫近雪兰莪北部的仕林河防线,英军经过激战之后放弃了这一防线。墨尼士征求了队员的意见后,大多数队员愿意追随英军撤至新加坡,继续负起扶死救伤的责任。
他们一行男女共88人,于1月5日下午5时,从吉隆坡莲藕塘的“华人体育会”集中出发,前往新加坡。中途在金马士停留过一夜,翌日午后便安抵新加坡,驻扎在红灯码头的基督教女青年会会所。
在新加坡受日军围攻,日机不分军事和民间的设施,盲目轰炸的时日,这支医药辅助队都是待机而发,从丹绒百葛码头区到五马路,都有他们英勇活动的踪迹。
新加坡攻防战进入最后阶段,日军的炮弹横飞,辅助队已无法出勤。连玉老师跟他的队友邱祥炽离开队伍,住到邱君的姐夫陈泰美家避难寄食。他们住在道拉街,二人大被同眠,无时或歇的炮声、炮弹由空中飞过,划出尖锐的声音,然后在四周爆炸。
有一天早晨,连玉师和邱君正起床离开室居,不及5分钟,这房子便中了炮弹,家具楼板全毁,连玉师肩胛被炮弹爆炸弹起的沙石所伤,幸仅是皮肉之伤,敷药止血即无大碍。他和邱君经历了这场惊险,30年后,邱君设宴召集当年的队友袍泽重聚话当年,大家见面,除了互相讪笑谁人的白发最多之外,便是放怀痛饮,但求一醉。连玉师诗赠邱君,追昔抚今之情,感人肺腑。
林连玉老师还有一篇回忆文章,透露了他在1942年1月6日随队抵达新加坡之后,他抽空到怡和轩俱乐部先拜访了李铁民先生,然后见到他们集美师范学校的校主陈嘉庚先生。连玉老师向陈老先生缕释马来半岛的战局,指出英军的海、空权已丧失,英、澳军无斗志,马来半岛和新加坡岛陷入日军之手,不过是迟早的问题。所以连玉老师奉劝陈老先生,“必须趁......海路尚通,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千万不可以误认新加坡可以固守,不会陷落的......” (见林连玉:《我劝告陈嘉庚先生出走避难》)
这支医药辅助队在新加坡,经历了日军入城后的大检证、大屠杀,喜幸无一人被检去。他们只是帮助掩埋或焚烧那些在战火中牺牲的死尸。过后,日军便让他们乘搭不必付车票的火车,返回原居地吉隆坡。
在整整三年八个月的日军统治时期,我在吉隆坡从未见过连玉老师的面和身影。担任我级任老师的黄瑞腾,倒是时常见面,他在一家小工厂做书记,因为是单身无家眷,便寄居在市区内的仙四师爷庙内的一间耳房。晚上无事可做,我便带卷《唐诗三百首》或《古文评注》到他的房间去,请他讲解些较浅白、容易理解的篇章。
日军投降,尊孔复校,因原校舍在沦陷期间被日军占用作军政监部,校具、图书全部丧失,荡然无存。最初数月,还是借用附近的州立小学复课的。及后返回原校,我记得同学们多是席地而坐,要是那间课室有块黑板,那就是一件无上的宝贝了。
连玉老师在尊孔复校的工作上是出了钱又出力的。原来沦陷期间他躲在适耕庄农村去养猪。这时他把猪寮和大小猪只都出让了别人,拿着几千元英国殖民地政府货币(日军在占领期间所发的军用货币,这时一概无效了)作为尊孔的复校基金,他老人家德高望重,被推为复校委员会主席。
就在复校上课不到三几个月的时间,梁成业(也参加医药辅助队)老师因沦陷时期参加了抗日部队,长期活动,营养不良,可能患上了长期的疟疾,就此放下了娇妻幼儿,和他那群好闹好动的学生撒手尘寰了。
记得在成业老师出殡那天,在灵柩要起行的当儿,连玉老师代表尊孔全体师生致祭,在灵柩前边哭边讲,真的是涕泪交流。我们这班“小流氓”正是血气方刚,初学上“丈夫有泪不轻弹”这句江湖话,颇不以连玉师的涕泪交流为然。
40年后,又轮到我们这些从后生小子步入中年的“半世故者”哭连玉老师的离开。回首前尘,再看眼前事物,心中侧然难过是笔墨不能形容于万一的。
12月20日我从香港度假归来,在香港时已得知连玉师的逝世。那天航机在大马首都梳邦机场停留换机,如果不是要赶着回新加坡销假上班,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总应该在吉隆坡下机,正好赶去中华大会堂瞻仰老师的遗容,更应该参加21日出殡执绋的行列。怎奈衣食劳人,假期不便再事展延。那晚在梳邦机场过都门而未遑一人,怅望云天,只能遥祝连玉老师英魂安息。一切是非功罪,历史自有公正的论述。
连玉老师,请你安息吧!
本文原载1986.1.13《南洋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