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人”理念批判
何启良
马来西亚近几年来政治口号到处可闻。从首相马哈迪医生在1991年提出的“2020年宏景”,到1993年现任副首相安华在竞选巫统副主席时所倡议的“新马来人”,再到最近大马华人社会里蔚然成风的“新华人”号角,呼然之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各种传媒对这些理念亦作异常热烈的讨论,至今未绝。这几个理念的重要性,主要在于它们将会断定大马以后二、三十年国家发展的大方向,其影响与当前一些国家如中国所致力裁培跨世纪的接班人具同等意义。再说,这几个理念看似简括,深究之下却是相当复杂,其中亦不乏矛盾和吊诡之处。“2020年宏景”与“新马来人”概念先后由当权者提出,是政治口号,亦是民族思想改革运动。大马华人社会以“新华人”一标语响应跟随,却是一种惟恐落后又不自量力的自我迷思。
“马来西亚族”颇具新意
马哈迪医生於1991年2月28日在“马来西亚企业理事会”成立典礼上发表了开幕词〈马来西亚迈向前路〉,首次揭示了“2020年宏景”作为今后30年建设国家的宏观目标。所谓2020,即是说大马将於该年成为一个先进的现代工业国。要达到这个终极目标,其中的9项挑战之一是“建立一个团结的马来西亚,塑造一个政治忠诚和为国献身的马来西亚族”。“马来西亚族”这个命题颇具新意。按自1957年独立以来,大马政府一直是以种族主义路线作为统治策略,尤其是1971年新经济政策实施之后,土著与非土著的区分更为显着。这些现象已使论者归纳大马政治体制为“种族霸权国家”。所以当马哈迪医生首先提到马来西亚族,大马各族人民顿时耳目一新。舆论界纷纷议论,尤其是华人舆论界,更大赞首相是一位具远见又开明的政治家。於是大家便前呼后应大谈2020宏景,而政府遂发觉这个口号竟如此显灵,意属政府官僚机构上下贯彻这个概念。于是在各大小市镇街头巷尾,都能看到“2020年宏景”标语。
发表了〈马来西亚迈向前路〉9个月后,马哈迪医生在1991年11月巫统党代表大会上,提出了“塑造新一代马来人”的理念。在以往的巫统大会,党员的讨论总会纠绕着“塑造更多马来富翁和中产阶级”之类的课题。这一次马哈迪竟抛弃经济财富不说,反注重於民族生命的再造,再一次令人刮目。当时大马各方舆论已被“2020年宏景”蛊惑,所以少有注意到所谓“新一代马来人”的蕴意。这个沉默状况一直持续到1993年巫统党代表大会的前夕。代表少壮派的安华高揭“新马来人”的旗帜,挑战元老派,气贯长虹,势不可当,终於成功地坐上了首相继承人的交椅。大马舆论界於是又掀起了讨论“新马来人”的热潮。
“宏景”和“新马来人”内容矛盾
“2020年宏景”在企业理事会提出於前,“新马来人”在巫统党选提出于后,两次的场所、听众有所不同,值得注意。但是,这两个概念的内容矛盾的地方颇为明显。如果真正要塑造以国家意识为先的新一代“马来西亚族”,何以又提以种族意识为中心的“新马来人”?当冷战结束后国家意识型态已有跨越国际的趋势之时,为何在大马国内却有族群意识的深化?究竟哪一个理念才是肯定大马国家建设的正确方向?
显然,以先进国为例,若大马真正要转变成一个工业和现代化大国,国家意识应是国民认同的第一秩序,而民族认同应降至第二秩序。也就是说,备有当年孙中山所说中国所缺乏的“国族主义”,大马才能有条件谈先进国和现代化。“新马来人”理念的鼓吹,那些放眼天下的大马国民,宁可相信它只不过是一群因势利导的政客的权宜手段。其实,从大马族群关系的历史来看,“新马来人”理念的提出是可以理解的,从巫统分裂出来的四六精神党(最近已易名为马来人党),似已走向更偏激的种族主义道路。这一个现象只不过是大马根深柢固的族群意识的反映。
华人领袖随声附和提“新华人”
在这个大讨论的喧嚣里,大马华人领袖随声附和唤起“新华人”口号自是意料中事。他们闻风而起,不管其中的是非曲折,只求与权势呼吸相通。马华公会总会长林良实医生首先登场,呼吁华人社会努力“塑造最优秀的华裔”,说华族必须顺应时势的改变、摒弃消极态度、积极面对竞争云云。随后又有雪兰莪吉隆坡中华工商总会会长颜清文登高呼应,直接沿袭马来同胞口号,发出“塑造新华人”的呼声。到底什么是“新华人”?从何新起?它的内容和价值是什么?这个理念又应如可落实?言者惘惘,听者藐藐。值得一提的是,张扬“新华人”的华人领袖都不具备马哈迪的深谋远虑或安华的改革形象,他们实属於守旧、慎行、而拘谨的类型人物。古语说:言传身教。“新华人”一词从这两位颇为保守的人物的嘴里说出,并非没有令人感到失调之处。
如果说新一代马来领袖提出“新马来人”理念的信心源自於他们强大的政治和经济势力,那么“新华人”的提出则是华人领袖对局势的错估和不自量力的迷思了。在当前大马各个领域,大马华人都已比不上马来人。虽然两族同是国民,但是,自从新经济政策实施以后,而马来人的政治权力更是牢不可破。如今唯一还能够与巫统同胞一争长短的,恐怕只剩下经济领域了。但是,当前国家企业资力雄厚、政经连环挂勾、私营企业土著化的大趋势之下,华人经济力量又不可乐观。
当然,比他人薄弱并不表示不必自重。相反的,正因如此,华人更应革新振作。问题是大马华人领袖对马来同胞认识有余,但对自我定位的审视却嫌不足,以致才有跟风的疾起。“新华人”理念缺乏两大阵营支持。“2020年宏景”和“新马来人”先由政治权要提出,然后才由层繁体大的官僚系统去贯彻、蜂拥的知识分子群去诠释。“新华人”理念缺乏的,就是这两大阵营的支持扶助。大马华人政党政治虽有愈来愈官僚化的倾向,但是,华人部长政要在政府部门的种种运作,皆以政府的政策条令为重。甚至可以说,官僚系统已成为华人政党领导“解去政治化”(depoliticise)的场所。况且,大马宪法规定应给予马来人在公务职位上适当比例,因此,中央政府之公务员中,华人只占约三分之一。
另一方面,华裔知识分子至今实已出现了断层的现象。几十年的亲土著教育政策,培养了一大批在大学和智慧库的马来知识分子,他们向权威献策提询,更使后者如虎添翼。相比之下,华裔子弟缺乏资源接受高深教育,高级知识分子寥寥无几。大部份的知识人分布於华人报业、专业、或文化界服务,因为缺乏凝聚力,其影响力微弱。再加上华裔商家领导的反智心态,知识人形如道旁苦李。“新华人”的塑造是一项大工程,它必须依赖掌握先进知识和现代科技的知识人的参与,才有希望变得更充实更具体。在这方面,大马华人已先天不足。
“新华人”立足何处?
再说,“新华人”将立足何处?放眼何方?新一代马来人本土意识强烈,虽然一切以本族为中心,但又能宏观看世界,在求新、求变、求发展之际,把民族的步伐配合大时代的急剧发展。新一代华人的腹地当然是马来西亚,但一般来说他们的本土意识较弱,虽说落地生根,但落叶归根的感觉不可能没有。至于放眼处,更是暧昧。前阵子吉隆坡雪兰莪中华大会堂(雪华堂)选举,新任会长吴德芳就以“迈向21世纪”作为号召。论者认为这类口号笼统无物。有人觉得大马华人可以配合台、港和其他海外华人的经济势力,以及日渐强盛的中国大陆,成为“大中华经济圈”的一分子。看来亚洲区域似是立足点,亦是放眼处。谈大中华经济圈千头万绪,但是其中有一点与现在讨论有关的是,它的大汉沙文主义极浓。大马华人必须照顾到马来同胞的感受,所以对中大华经济圈之类的构想亦只好保持低姿态。上述种种,导致“新华人”概念立足点和放眼处的模糊。
可以看出,“新马来人”和“新华人”的倡议,基本上透露出大马族群之间的矛盾仍然异常深厚。“新马来人”理念源自首相,后由政党竞选旋风刮而起之,再加上官僚机关和知识阶层的大力肯定,稳不可倒。“新华人”口号跟而从之,出自被动和保守的华人领袖的口中,难以服众。它又缺乏政治与知识后盾,故又难成气候。实际上“新马来人”、“新华人”都是基於同样的理想,希望要把人的本身给以不断的改进,其中不同者,“新马来人”强调环境的改善和社会集体力量的运用,而“新华人”则强调族群的自力更生和个人的自励自新。约90年前梁启超愤慨撰写《新民说》,正值中国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民既不民,国将不国,故对传统中国“人”的缺点,加以批判。今日大马华人时代处境如何?马华人的传统缺点、优点在那里?国家认同和民族情绪又应如何溶解?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是还没有提出“新华人”理念之前必须严考细究的。
(11-06-1994《面向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