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风蕉雨话南洋之五 新厂顺利完工

 

《椰风蕉雨话南洋》

陶恒生


目录

我所认识的李良荣将军

陈六使与南洋华文教育

马来西亚「五一三事件」

怡保十四年

新厂顺利完工

马来西亚,可爱的第二故乡

美国来去匆匆

千岛之国的印尼

技术谈判与杀价高招

印尼华商富可敌国

缘份既尽不如归去

神州水泥之旅


椰风蕉雨话南洋之五

 

新厂顺利完工

陶恒生

 

几次国际访问

 

一九七一年六月,我应泰国暹逻水泥公司(Siam Cement)之邀赴曼谷访问该公司三间水泥厂,及与工程师们作技术座谈。这次访问缘自两年前的一次偶然相遇。一天上午我巡视工厂,看见远处有四个人向铁丝围墙内张望,旁边停着一辆挂外国牌照的汽车。我乃上前问讯,其中一位瘦高的中年人满面笑容地用英语对我说:「对不起,我们是泰国暹逻水泥公司的工程师,很想看看你们的新厂,因为一个人也不认识,只好站在外面看。我名叫巴庞,这几位是我的同事。」我乃接待他们进厂参观,并招待午餐,他们很满意感激,临别时殷勤邀请我去泰国访问。原来巴庞博士(Dr. Patpoong)是暹逻水泥公司的总工程师,暹逻水泥是泰国最大的水泥公司,已有八十多年历史,共有水泥厂五间,年产量约三百万吨,辖下尚有水泥制品、钢铁、耐火器材等工厂。如今事隔快三十年,现在的暹逻水泥公司已拥有十四套旋窑生产线,年产量二千三百万吨,是东南亚第一大水泥公司。

 

同年八月,又应印尼苏门答腊巴东水泥公司(Semen Padang)之邀,前往他们的工厂作五天讲习。巴东厂建立于一九一九年,年产量十六万吨,共四套丹麦司密斯湿法旋窑(日产量为:两套一百一十吨、一套二百十吨、一套二百七十吨),目前正在安装一套年产十万吨的湿法新窑。我每天上午跟厂长瑞飞(Rivai)谈话,下午为工程师们讲习三小时,晚上住在工厂招待所,是栋荷兰式建筑,房间颇有旅馆格式,甚为舒适。一晚,厂长请我外出吃有名的巴东菜,这种餐馆的特色是,客人还没坐定,桌上就己摆满一二十碟鱼肉菜肴,不吃不算钱。我在这儿生平第一次吃到乌龟蛋;那是一颗颗乒乓球大小,煮不熟、打不破、搅不烂、咬不动的白色小圆球,要以啤酒灌下咽喉,尝不出味道的怪东西。瑞飞很羡慕我们的德国新式机器,提议派几名工程师赴大石作短期实习。

 

九月底,我去西德杜赛朵夫出席四年举办一次的西德水泥制程技术大会(VDZ Congress on Process Technology),在会场结识早年从台湾赴西德留学,学成后在此结婚定居的伍绵蒲博士。伍博士专攻矿冶与化学,水泥技术造诣很深,在西德中部一家著名水泥公司当厂长;他个性豪爽,快人快语,我们很快就成为莫逆之交。之前我在会场四处寻找胸前名牌上有中文姓名的同行,先见到一位姓李的,高兴地趋前用国语与他交谈,结果他用英语回答说:「对不起,我来自汉城。」后来又见到一位毛姓朋友,我伸出手说:「毛先生,您好!」他用美式英语笑着回答:「我姓毛,毛泽东的毛,我来自夏威夷。」看来到这儿来开会的中国姓人士,都是说英语的;一转身见到一位个子高大,皮肤白皙的吴姓博士,我乃用英语跟他打招呼,这位「吴」兄高兴地用德国腔的英语回答说:「您好,我是本地人。」忽然,他用一种颇为诧异的神情盯着我,用国语问道:「你不会说中国话?你是韩国人?」真是他他乡遇故知,我们重新见礼,顿成好友。第二天,伍博士他和德国太太请我吃中国午餐,这家馆子的侍应生是个德国人(很多不太大的餐厅只用一名侍应生,小费一人独得)。我们点了三个菜,第一盘菜端来,只上一碗饭,过一会儿第二盘菜端来,又上一碗饭,我用英语向侍应生要求:「请你三碗饭一道上,好吗?」德国侍应生摇摇手,一本正经地回答:「不好,一盘菜,一碗饭,中国规矩。」

 

三天研讨结束,我报名参加技术访问团,乘坐大型旅游车访问西德(卡哈地,波利修士及克虏伯公司)、荷兰、比利时、法国、瑞士、奥地利等国的水泥机械制造厂和水泥厂。访问团团员四十多人,都是前来出席大会的各国水泥公司高级人员,一路上各参观点都给予我们相当周到的招待。唯有一次例外:我们参观法国里勒(Lille)镇FLCFives Lille Cail)制造厂后,主人招待我们去一乡村俱乐部午餐,该处环境优雅,菜色亦甚可口。餐毕,主人举杯恭祝贵宾旅途愉快,我团美籍团长连忙起立致辞答谢,宾主尽欢而散。不料大家正待起身回车之际,几名侍者拿着账单,追向客人收取餐费每位七十法郎。待团长去找主人了解状况时,主人早已驾车离去,我们只好自掏腰包付费了事。七十法郎约合二十美元,那时一客定餐不过二三十法郎。团员们一路埋怨主人不够意思,又怪有人法国酒喝得太多,否则怎么会那么贵?

 

从西德飞回东南亚途中,我特地在印度孟买停留,报聘印度联合水泥公司总经理哈天葛第博士的邀请。他半夜亲来机场相接,安排我至泰姬玛哈洲际饭店休息,天亮后陪我参观工厂、游览名胜,渡过了愉快的三天。联合水泥公司拥有十八间水泥厂,年产量六百五十万吨,总管理处在孟买,它的研究中心和电脑资料处理中心,据说是全印度最先进的。我在研究中心发现一些现象:工作人员大热天穿长袖衬衫打领带,彼此用英语交谈。原来孟买是印度最英国化的城市,知识分子爱保持绅士外表;至于喜用英语,除了摆不脱殖民地习惯之外,实在是印度方言多达三百余种,不用共同语言的英语难以沟通。

 

印度贫穷,乞丐甚多,但高级公司主管生活相当优裕,哈氏家中用了两三个佣人。一天中午他带我去惠灵顿俱乐部午餐,这是典型的英国式俱乐部,室外一大片草坪及板球场,室内是酒吧、餐厅、纸牌室、健身房、大淋浴室…等。这种俱乐部在香港、新加坡、吉隆坡、怡保都看得到。两人在餐厅坐定后,我想点一杯啤酒,侍者要看我的护照,我没带在身上,结果啤酒喝不成。哈氏解释说:孟买是禁酒城市, 本地人喝酒要执照,外国人须出示护照。我问他本地人如何取得喝酒执照,他说:「很容易,你去找医生,告诉他你不喝酒不能工作,他就给你开一张证明领取执照。」我听了半信半疑,至今不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勇格」与「大卡车特餐」

 

这次随技术访问团到波利修士公司时,相熟的工程师们都会笑嘻嘻地叫我「勇格、勇格」,我也愉快地一一回应。原来早在一九六四年我第一次在德国实习期间,由于言语不通及生活习惯差异,曾经闹了不少笑话。事情是这样的:我初到德国实习,波利修士公司提供一辆旧奔驰车给我代步,交车给我的车队领班对我的驾驶技术不太放心,坐入右边前座,要我开车出去兜一转。我信心满满,熟练地发动引擎,单手扶着驾驶盘开了出去。不料一出停车场,在「停」字路标前没停车,差点撞上路口正骑着自行车通过的儿童,领班气得两腿直蹬、双手乱挥,一面摇头一面大声叫着:「勇格!勇格!」就此收车回头。

 

领班向接待组的主管报告,这位来自马来西亚的客人根本不会开车,接待组报告总工程师艾克(Eck)。艾克不解,说:「怎么可能?我去马来西亚经常坐他开的车,他开得满好的嘛。」后来才搞清楚,领班的意思是我根本连最起码的交通规则都不懂,如何能在德国开车?领班给了我一本交通规则手册,要我好好看看。手册是德文,文字看不懂,路标图案倒是一目了然。我将要点默记在心之外,很好奇那「勇格!勇格!」到底是甚么意思。工程师汉宁(Henning)告诉我:Yünger Yünger!是「年轻人!年轻人!」的意思,是老一辈见年轻人做了错事,半责备、半取笑的话语。原来如此,我们中国人不也有「瞧你个浑小子!」的说法吗?

 

第二天一早开车上路,目的地是海德堡,估计高速公路车程约三小时,一路行车顺利,我对自己的驾驶技术重拾信心。走了一小时约八十公里,在公路餐厅前停车下来喝杯咖啡。休息片刻,再回汽车,糟了,汽车钥匙还挂在仪表板上,车门却被我刚才关门时从里面反锁了。我围着车子团团转,束手无策,想要打破窗玻璃,手上既无榔头,又怕被别人看见报警。苦思良久,只好打电话回公司求救。爱克问了我的所在地,要我放心,他会叫人立刻带钥匙来开车门。一个半小时后,来了一辆福斯臭虫车,下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克星,车队领班。领班跟我打了个不太情愿的招呼,就去察看车子,只见他摸着下巴前看看,后看看,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一面皱眉、又一面喃喃自语地「勇格勇格」不停。最后,他用备份钥匙把车门打开,半弯腰,手臂向前划个大圆弧,似笑非笑地请我上车。我连连道谢,他又交代了一大堆德语,才挥手看着我离去。

 

后来才知道,原来奔驰车有个连锁保险装置,只要钥匙没有抽出,那车门不但不能自动上锁,还要发出警告讯号。领班对于我如何有办法破解这个连锁装置,把钥匙锁进车内,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勇格」大名,从此在波利修士公司不胫而走。

 

另外一次开车南下慕尼黑,中午在公路餐厅吃午饭。女侍者拿来菜单,我看了似懂非懂,只认得「汤」、「肉」等单字。我见汤的项目下有一行加黑字体LKW甚么的,像是「今日特汤」,就点了它,然后点了一客牛排。女侍者低头似乎在问我甚么,我听不懂,回答「呀」(德语Yes),她带着一脸狐疑走了,这时与我拼桌的一位德国客人竟噗哧一笑,我不知他在笑甚么,也许我中午吃牛排太浪费了吧。一会儿,汤来了,才知道对面客人为何发笑了。原来这个「汤」是一大碗稠稠的洋芋糊,碗上横放着一条最少两公分粗、三十公分长的大香肠,我尝了一口洋芋糊,味道不错,香肠也好吃,只不过那量实在太大,再好吃也没法吃完。好容易一半下肚,牛排来了,这时才明白刚才女侍在问我什么,她是问我「真的吗?」不用说,这份牛排我是无福消受了。对面的那位客人倒没再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过了几天回到波利修士,我问汉宁LKW是个什么意思,他说那是「大卡车」,我把我的糗事和盘托出,他听了笑得弯腰打跌,差点蹲在地板上起不来。原来我吃的那客香肠洋芋糊,叫做「大卡车特餐」,是专门供给庞然大汉的货柜车司机们吃的。

 

第三号窑扩建

 

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一日凌晨,大石董事长陈六使心脏病猝发逝世于新加坡寓所,享寿七十六岁。我率领公司几名高级职员代表全体员工,飞往新加坡致祭。各机关、团体、个人,以及国外公私友人前往上香祭拜极众,华族社会之商会、同乡会馆代表及南洋大学校友前来行礼的不计其数。我们这些直属机构的员工们每晨前往灵堂上香静坐守灵,至午夜始返旅店休息。九月十五日出殡,参加执绋的各界人士达七千余人。陈六使是新加坡南洋大学的创办人,一九六三年九月新加坡大选,陈六使及许多南大学生支持反对党,因而开罪了李光耀总理,执政党胜选的第二天,新加坡政府采取法律行动,吊销了陈六使的公民权,直至陈氏逝世没有恢复。

 

这年十一月,公司决定第二次扩建,编列预算计划增设一座日产一千五百吨的旋窑生产线。技术部门随即开始编写技术规范及招标文件。新工程给员工们增加更多的责任和工作量,然而同仁们却个个兴高采烈,为工厂即将引进先进技术,增加一倍产量而庆幸。

 

一九七三年三月,公司发出招标文件。不久,国外厂商代表纷纷前来勘察工地及了解地区环境。两个月后,公司开始陆续收到各国厂商寄来或亲自交来的投标书,包括德国、日本、丹麦、瑞典、美国、英国、意大利等国著名厂商提供的设计与报价。我们把报价书封存,由技术审查小组仔细核算各技术目标设计资料和设备内容。经过一个月的审查,期间我们不断地与各厂商代表会面,或以电传联络,以澄清疑问、修正规格、或确认保证条件。小组最后圈选了五份技术最完整的投标书,然后由陈、杨两位执董和我,参阅各厂商的报价,予以评分。我向两位执董建议几项取舍原则:一、技术(包括效率、机器、维护等因素)为主,价格其次;二、不一定取最低价格标;三、不一定由一家厂商供应全套设备;四、尽量增加国内自制部分以减低设备成本和海运费用。

 

经过详细比较评估,我们得到以下的结论:一、由于竞争激烈,厂商削价,再以自制部分的增加节省了成本,在公司核定的预算额度内,新厂的产能,由每日一千五百吨增加到两千二百吨;换句话说,用省下的钱买较大的机器;二、采用西德罗谢(Loesche)公司的竖式滚轮生料磨、西德波利修士公司(Polysius)的悬浮式预热机、旋窑及卫星式冷却机、水泥磨、控制系统等设备;三、采用丹麦司密斯公司(F.L. Smidth)的旋转式快速包装机;四、采用瑞士依勒斯公司(Elex)的高效率电气集尘机,收尘效率达九十九点九九八;五、采用容量五万吨的圆筒式钢筋水泥熟料库(直径三十二公尺、高五十公尺),以滑模及后张力施工法建造;六、采用包括自动采样器、荧光分析仪、IBM电脑在内的自动配料及生料修正系统。七、采用中央监视及控制系统。这样的配备,在七零年代的当时,可说已达世界最先进的水平。一九七三年九月,公司分别与设备供货商签订购买合约,总工程费达六千万马币。

 

一九七四年一月,基桩工程开始。四月,从比利时进口的三百二十二吨特殊钢板运抵工地,自制机械工程开始。整厂机器的总重量约七千吨,自制部分约三千吨,包括直径四公尺六、长八十五公尺旋窑的百分之八十五,以及冷却机筒,预热机、干燥机、电气集尘壳、输送机架、管道…等等,全部交由吉隆坡英昌铁工厂在扩建工地现场施工。施工期间波利修士曾两次派来工程师检验精度,均满意而归(工程完毕后我曾写一篇现场制造旋窑的技术报告,发表于英国《世界水泥》月刊)。另外一件值得自豪的自制工程,是全部二十八个马达控制盘(专业名称为MCC),在电气工程师郑新惠兄的领导下,依据原厂的单线逻辑图,自行设计线路图,自行采购材料,由本厂电工自行装配,包括机箱打造及喷漆在内,其内部配线之精准、外型之美观、及功能之正确,与德国原厂制品,不遑多让。

 

同年十月开始机械安装,工程仍由英昌铁工厂承包,英昌自一九六三年起已经为我们安装了两套新窑,对于德国机器的性能和精度要求都很熟悉,同时工作尽责,掌握进度亦甚准确,由他们负责安装,我们放心不少。尤其新厂监工人员都负有旧厂运转生产的责任,如果包商不可靠,则工程师们恐有顾此失彼之虞。

 

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中华民国总统蒋公中正在台北逝世,举国哀悼,遗体安放国父纪念馆,成千上万的民众前往瞻仰致敬。消息传来,我台湾驻马工作人员莫不悲痛万分。吉隆坡总领事馆早已于一九六八年关闭,我于周末邀集怡保、太平、江沙等北部地区的台湾同胞三十余人来家中聚会,聊表哀思。

 

新厂顺利开工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新厂安装完毕开始测试,次年(一九七六)一月十七日点火开窑,二月中旬性能测试完毕,新厂顺利投入生产。是年二月份公司内部刊物《大石通讯》中有一篇报导〈三号窑点火纪盛〉,兹抄录如下:

 

一月十七日上午九时,本公司三号新窑点火庆祝仪式,包括一个简单而愉快的酒会,在一片祝贺声中,于新窑窑头及中央控制室内隆重举行。本公司大部分工程、技术及管理人员,均在场观礼。

 

在总经理陶恒生陪同下,常务董事陈永顺于九时正燃放长爆竹,继由常务董事杨建兴按下自动控制按钮,将新窑点火,开始制造程序。本公司的历史,至此掀开了更光辉的一页。

 

经过了八个月的精心筹划,和二十二个月不眠不休的现场施工,本工程终于顺利完成,进入生产。在场观礼的员工们莫不欢欣鼓舞,对于陶总经理的卓越领导,衷心钦佩。

 

基础工程于一九七四年一月二日动工,旋窑窑壳制造工程于同年四月十五日开始,土木建筑于五月一日动工,机械安装于十月十五日开始,电机安装于一九七五年二月一日开始。全部工程,于同年十一月底完成,随即进行逐步试车运转。综计自土木建筑开始,至试车为止,全部现场工程,历时十九阅月。全部参加本工程的工作人员,在详细的工作规划,以及严密的进度控制下,表现了高度的工作热忱,及优良的团队精神。

 

为指导安装各项新式设备,各制造厂家均派遣专家技师,前来协助。在本公司工程技术人员通力合作下,安装工程得以顺利完成。

 

新厂之主要设备包括:竖式滚轮生料磨,悬浮式预热机旋窑及卫星式冷却机,电脑过程控制,电视监视系统,高效率空气污染管制设备,以及一座容量五万吨的巨型熟料储存库。这座巨库是全亚洲最大者。

 

工程部门在工地进行制造三千余吨的钢铁材料设备,相当于新厂全部钢铁设备的半数。这种首创的工程方式,在节省金钱和时间方面,获得甚大成就。所有参加此项工程的工作人员,均发挥了最高的智能与组织能力。

 

电机自动控制系统,是整个制造程序顺利运转的重要环节,电机工程人员们于三个多月来,不眠不休,屡次克服困难,新厂的控制系统,得以顺利操作。

 

点火庆祝仪式,在欢欣与香槟酒杯交错声中,圆满结束。

 

老友哈密尔顿

 

        新窑点火的头一天,忽闻老友哈密尔顿去世,不胜惋惜。我初识哈密尔顿于一九五九年。当时他任英商马来亚水泥公司万挠厂厂长,我正在马来亚工矿公司峇都𠍇水泥厂安装机器。十几年前,全马的水泥工业都在英商蓝圈公司垄断之下,突然有华人投资兴建水泥工厂,颇引起当时工业及建筑界的注意。

 

一些本地及外国人士,常藉谈生意或推销货品前来探听虚实,他们总是提及万挠水泥厂。万挠厂那时是一间大规模的水泥厂,拥有旋窑二座,每日生产水泥七百吨,高耸的烟囱及宏伟的厂房,对我们这些安装小厂的技术人员来说,真是望之莫测高深,对于那些在大厂工作的人员,我们更是既羡慕又佩服;再经来访人士的一再提及,不禁兴起前往一探究竟之心。

 

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们几个人驱车前往十二英里外的万挠厂。当我们正在附近徘徊之际,厂长哈密尔顿适自外回厂,看见我们立即停车问讯,经自我介绍后,汉氏表示热烈欢迎,下车亲自陪同我们步行全厂,仔细参观,并招待我们去他们的「波特兰俱乐部」饮下午茶。闲谈之间,他表示早已注意我们的建厂活动,并预祝我们成功。汉氏身材修长,留短髭,言谈轻快幽默,带有浓重的英国鼻音,是标准的英国老派水泥工程师。他赞成老式湿法,讲究操作简单,但对各种最新的水泥技术及其发展,也都了如指掌。

 

峇都𠍇厂开工后,他曾来厂参观一次,以后便不常见面,直到有一天因船期延误,厂中石膏告罄,我在逼不得已之下,前往万挠厂向汉氏求助。出乎意料地,他马上一口答应,并立刻电告主管部门用公司的啰哩(注:卡车)载送两个星期用量的石膏到我们工厂,解救了我们燃眉之急。我们对他的乐于助人的豪爽性格,至深钦佩。

 

一九六三年我转任怡保大石水泥公司厂长,他也应怡保市郊十八哩的泛马水泥公司之聘,出任厂长。由于我们两厂同时开始,故在建厂期间,竞争相当激烈。不过,有时我们在机场相遇,或在怡保俱乐部碰头,总会颇有兴致地报告自己的进度,交换一些意见,有时也会无奈地澄清一些荒谬的谣言。当时我了解他对于正在安装中的日本机器,不甚满意。

 

不久之后,他果然因与日本技术人员意见不合而告去职,在吉隆坡自创建筑用品公司,兼销水泥厂消耗品。他每次来怡保访我,总要一起吃顿午餐或喝杯酒,谈谈过去从事水泥生涯的日子;我也照顾他一些生意,如钢球、火砖、铸件、收尘袋…等等。在商业竞争激烈的当时,我感觉到他的业务,似乎不如理想。

 

年前标购新窑火砖,他得了约五份之一的定单。但由于石油涨价,引起通货膨胀,他的货价,因为英国原料涨价而在几个月内接连提高了两次,虽几经折冲,直拖到去年底才交货。两个月前,我于赴新加坡途次,与他在吉隆坡机场相遇,他看来比以前清瘦,但仍极为健谈。他听说我们新厂已近完成,很是高兴,并问我何时举行开幕典礼,我笑答大概在来年二、三月间,届时你将是我的上宾。我告诉他大女儿若蕙在英国求学的情形,他说她的学校所在地松麦赛(Somerset),是英国气候最好,风景最美的地方。哈密尔顿供应的盐基性火砖,刚装上新窑待命点火,竟收到关于他的不幸消息。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五二号(二○○○年一月);二○○○年八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