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风蕉雨话南洋之十二 神州水泥之旅

 

《椰风蕉雨话南洋》

陶恒生


目录

我所认识的李良荣将军

陈六使与南洋华文教育

马来西亚「五一三事件」

怡保十四年

新厂顺利完工

马来西亚,可爱的第二故乡

美国来去匆匆

千岛之国的印尼

技术谈判与杀价高招

印尼华商富可敌国

缘份既尽不如归去

神州水泥之旅


椰风蕉雨话南洋之十二

 

神州水泥之旅

陶恒生

 

近乡情怯进北京

 

一九八五年二月中旬,中国大陆水泥界透过在北京的姐夫沈苏儒与我联系,拟邀请我回去作技术交流。站在技术立场我乐意接受,但我顾虑此行有可能被统战利用的风险,乃提出绝对不涉及政治与意识型态的要求。回答是肯定的,我几经考虑,决定接受邀请,但没有报告父亲。我于三月三十一日启程,先赴曼谷参加东南亚水泥协会年会,四月四日飞东京过夜,五日清晨搭日航班机直飞北京。

 

台湾海峡两岸自从一九四九年起,至今已经隔绝了三十六年,我与其他在台湾成长及受教育的人们一样,对于大陆和大陆人的认识,除了地是「水深火热」、人是「万恶匪干」之外,可说毫无印象及好感可言。航程飞过海岸线,从飞机上看到下面的河川大地,心中是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马上就要踏上离别三十多年的祖国土地;害怕的是此行是吉是凶,能否不出意外安全回美,殊难逆料。但愿接待单位能够恪守诺言,不会对我做出涉及意识型态的统战工作。四月五日中午飞机降落北京国际机场,滑行至空桥停妥,我步上自动行人道,听见扩音机放出的清脆北京腔女声:「欢迎、欢迎!」「欢迎到达首都机场!」不禁兴起今世何世之感。

 

检查护照后见到苏儒姐夫(我们幼时叫他苏哥)及「国家建筑材料局」(简称建材局)及「北京建筑材料科学研究院」(北京建材院)官员数人在海关相接,顺利免检通关。建材局安排我在西苑饭店住下,当晚在紫禁城「仿膳」晚宴,介绍两个水泥单位与我此次访问有关的人员认识。我幼时随父亲来此吃过御膳房的豌豆黄、驴打滚、山楂糕等点心,在席上见过胡适之、梅贻奇等学界泰斗,也随哥姐跟父亲的「亲兵」学生鞠清远、武仙卿、何兹全等人吃过窝窝头、肉末烧饼,此刻记忆犹新。

 

第二天上午访问建材局,下午访问位于郊外管庄的北京建材研究院,由院长阎盛慈、水泥研究所所长王玉云、总工程师赵正一接待。晚上应邀至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参加晚宴。第三天一早,苏哥陪我去八宝山革命公墓拜祭琴熏姐亡魂,我在骨灰栊前目视姐姐遗照,合十祷默良久,退出时两人都泪流满面。

 

建材局派了一位副处长王毅全程陪同,苏哥也一直陪伴着我,除了访问建材局、北京建材研究院、南京水泥设计院等工程设计机构外,还参观了唐山、武汉、南京、苏州、上海等地的水泥厂多间。每到一处都跟主管和技术人员开会讨论技术问题,以及作技术讲习,行程非常紧凑。

 

大陆水泥工业在几十年的封闭状况下,工厂大都老旧,由于缺乏外来技术支持,多年来只能自制日产一至三百吨的竖窑厂(全国有竖窑厂五千间以上),及六百吨以下的旋窑厂,然而全国总产量每年一亿二千万吨(一九八四年)却居世界第一位。据建材局估计,今后十五年之内,水泥总产量预期将增加到每年两亿吨,假设增加的八千万吨其中百分之三十来自新建竖窑及旧窑改建,则其余五千六百万吨将需新建百万吨级的新式水泥厂五十六间之多。最近几年来已与国外厂商合作建设新厂数间,如唐山市的冀东水泥厂即自日本引进,目前有几间新厂正在规划或建造中,另外,丹麦政府也提供条件优厚,叫做「软贷款」的低息信贷。

 

唐山水泥厂装备先进

 

四月七日游览北京名胜。八日乘火车前往唐山,下午抵达,住唐山宾馆,晚间副市长张奇英宴请,席间讲了许多大地震时发生的灾害和救难的悲壮事迹(一九七六年七月廿七日唐山发生八点二级大地震,死亡二十五万余人)。次日访问唐山冀东水泥厂。此厂是当时全国最新最大的水泥厂,全部设计和机器设备都由日本石川岛播磨公司提供,属于日本经援项目之一。冀东新窑直径四点七公尺,长七十四公尺,日产量四千吨,整厂配备均甚先进。我发现此厂机电设备几乎百分之百从日本进口,连步道、楼梯、栏杆都不例外,真是「肥水不落外人田」。我跟厂长说以大陆的技术水准及机器厂能力,至少有三分之一应可在国内制造,厂长答说,有考虑过,但是自制得自己花钱,而且日本人不给工程图,只好放弃。控制室设有电脑操作系统,但那天没启动,我略翻报表,发现已有多日未开。厂长下令立刻启动,但热机费时,没能看到电脑实际操作状况。倒是控制盘之前站着许多人,原来他们都是操作员,将控制盘分成若干段,每段二三人,分段管理。看来只需一人操作的电脑管理系统,当时似无需要,也可能是操作人员的素质尚未达到要求。下午乘车看唐山大地震遭全毁的旧城市部份,以及震后十年来建设的全新唐山市。

 

十日回北京,再访建材科学研究院。该院成立于一九五四年,全院二千六百余人,包括工程技术人员九百六十人。研究范围包括水泥、混凝土、玻璃、微晶材料、工程陶瓷、耐火材料…等。水泥研究所三百六十人,下分新技术室、小水泥厂研究室室、耐火材料研究室室、自动化研究室室、设计研究室。据总工程师赵正一告:水泥研究所是面向全国的一个综合性研究机构,主要从事新工艺、新技术、新品种的研究开发。之后两天都在研究院与相关部门的工程师们座谈。三天来的会谈内容包括:一、介绍国外新式干法生产线的制程、设备、及选型比较之要领;二、为日产一千吨水泥厂的设计提供工艺布置及设备选型的意见;三、帮助建材院水泥所建立现代化水泥厂的设计团队;四、研究合资建设水泥厂的可行性。

 

十五日上午访问国家建材局,会见王燕谋副局长。他说:国内水泥工业过去总是想办法自力更生,自给自足,但许多新科技要靠自己研发,费时太久,而且代价不菲。为求快速进步,惟有付代价取得国外最先进的技术,在执照的许可下,自行制造。因此目前正努力与国外名厂商签订「购买准证」以技术合作方式在国内制造机器。已签约的公司包括美国富勒(冷却机)、西德姆勒(水泥输送)、罗吉(电气集尘);正在选择中的公司有丹麦司密士(减速机)、日本石川岛播磨及川崎重工(预煅器);尚在考虑中的有西德罗谢(竖磨)、哈伐博克(包装机)、西门子(自动控制)等。国外整厂输入的新式四千吨级水泥厂除已开工的冀东厂外,尚有安徽宁国厂(日本三菱重工)及湖北宜昌厂(丹麦司密士)正在兴建中。下午参观北京市水泥制品厂。十六日市内游览,参观久违了的紫禁城、天坛、雍和宫等神州古迹。

 

武汉及南京

 

十七日乘飞机到武汉,住晴川饭店,下午拜见三十多年未见的述曾伯父。晚上湖北省建材公司宴请。次日上午拜会武汉市书记王群、市长刘泽清,中午王书记在汉口旧英国跑马场请吃饭,伯父及丕权表哥均在座。王群是黄冈小同乡,我们都以家乡话交谈。下午赴省建材局作技术报告,介绍世界水泥新技术。我征求听众意见,喜欢听我用普通话讲,或是湖北话讲?大家鼓掌要听湖北话。一小时讲完,我问「大家懂我的湖北话吗?」不少人轻轻摇头,原来我说的是家中通用几十年的黄冈方言,极土,汉口人听不懂,而且黄冈人也早已不用了。

 

十九日再去湖北省建材局座谈,在座有局长、总工程师、省设计院、科研所、各水泥厂主管。讨论枝城水泥厂新建、光华水泥厂改造、青山水泥厂扩建等相关问题。我发现无论新建或扩建,所规划的设备一律采用旧式的干法长窑,我建议他们采用悬浮式短窑,可节省占成本第一位的燃料成本一倍以上。厂长及工程师们都极有兴趣,但苦于预算拮据,要求我为他们找寻国外合资对象。

 

二十日访问武汉工业大学,它由原北京建筑工业学院及武汉建筑材料工业学院发展而来,创建于一九五八年,是一所以材料科学与工程为中心,工科为主干、理科为基础的理、工、管理相结合的重点工科大学。该校分建筑、机械、电气自动化、矿业、管理、数学六个系;社会科学、基础科学、工业科学三个部;十七个专业,以及十三个研究所。共有大学生四千人、研究生三百人、教师及科研人员一千人(包括教授、副教授一百人、讲师六百多人),校长袁润章教授。

 

二十二日飞抵南京,住新加坡人投资的金陵饭店。第二天访问大陆第二大的水泥设计院南京水泥设计院,院长赵乃仁及计划工程师马佑章热诚接待。我在大礼堂作技术报告,讲述世界水泥工业新趋向及工厂设计重点。讲毕发问者颇众,多欲求证从各制造公司型录上算出的设计系数,以及一些技术细节,我就所知尽量满足他们的求知欲。有听众问,西方国家的管理人员有何条件?我拿出一套「坏经理」(Bad Managers)的百态图片作反面教材,以暗示管理人员应该避免的不良习惯,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第三天花了一整天参观中山陵、明孝陵、玄武湖、莫愁湖等名胜。抗战胜利后我曾在南京市立第一中学高中部求学三年,自然要回校看看,可是校园已经完全变样。中学生时代喜欢吃的中华门外清真牛肉面已经搬到鼓楼,设计院的朋友们陪我去回味,可惜味道大不如前了。苏哥陪我去新街口田吉营寻觅当年旧居,房子找到了,但门牌已换,前屋因拓宽巷道被削去三分之一。

 

二十五日参观南京中国水泥厂(前龙潭水泥厂)。此厂建于一九二一年,有干法旋窑五套,配单筒或多筒冷却机,年产量五十万吨。目前正在筹建一套年产六十万吨的新窑。二十六日参观江南水泥厂,此厂建于一九四七年,有湿法长窑三套,一套配多筒冷却机,另二套配较新式的床式振动冷却机,年产量五十万吨。我在两厂与厂长和总工程师等人座谈,特别强调冷却机的重要性,因其产生二次空气的温度对烧成质量及热耗量有绝大影响。

 

苏州的白水泥厂

 

二十七日乘火车到苏州,访问苏州光化白水泥厂,该厂建于一九五零年,最近将旋窑改装成悬浮式,每天生产白水泥六十吨,年产二万吨。厂长要我看看为何水泥白度不理想。我看过工厂后提供几点意见:一、旋窑尺寸太大(直径二点四公尺,长四十公尺的旋窑如配备得当应可生产白水泥二百吨以上),因此窑内空气太多以致「还原焰」纯度偏低影响白度,故须特别控制二次空气的供应;二、生料磨的磨媒不可用钢球,应改用磁质球,水泥磨应改用高质量镍铬合金球,以减少铁质干扰;三、原料洗涤不够彻底,每块石灰石都得洗净除去杂质,白高岭土也须精选;四、生料配比要改进。厂长一一记下,并问如果全部照做,白度可以升高若干?我答说升高三度应无问题。

 

厂长又问,前些时日本小野田水泥公司属下的「内外工程顾问」有人来看过,说是可以改进白度,但须先谈顾问费用,国外同行都是那么现实吗?我说这不能怪他们,全世界的白水泥厂都是彼此不通讯息的,因为每家工厂都花了大量金钱和时间从事研究和实验,一丁一点的成果都得来不易,因此从业人员是不会轻易向外人透露半点机密的;小野田愿意以代价交换秘密,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又问,那么你为何愿意给我们讲解呢?我说,老实说我在印尼建过大型白水泥厂,按规定我也不可透露机密,但看在同胞份上,我不能什么都不说,然而我只能给你们提示,而不能提供具体方法;否则,不但我的旧老板要怪我,全世界的白水泥同行都会骂我破坏行规呢。

 

四月二十八日乘火车到上海,住锦江饭店,晚上上海市建材局宴请,吃到久违了的上海春卷和生煎包。第二天参观上海水泥厂(前龙华水泥厂),此厂建于一九二三年,由德国波利修士供应两套直径二点八公尺、长五十六公尺的湿法长窑,日产一百吨;经过五十多年的多次修改及加大加长,至一九八零年产量增加到每日二百二十吨;这两支窑目前还在运转生产,但已经破旧不堪。一九五八年增设二套自制日产一百吨湿窑,一九六八增设二套二百二十吨湿窑。目前正在安装两套六百吨华新窑,完成后总年产量将达四十万吨。该厂正在计划改建第五、六号窑为悬浮式窑,同时新建一套二千吨的新式预煅式窑,据告由于龙华机场在工厂附近,新窑预热塔的高度将不得超过四十五公尺。上海另外有金山、吴淞、川沙等厂,产量各为每年三十万吨左右。

 

我所看过的水泥厂,大多拥有一套至多套「华新窑」,技术人员对它的性能推崇备至。原来这一型式的旋窑是战后美国援华供给的干法长窑,直径三点五公尺、长一百四十五公尺,额定产量每日六百吨。这种旋窑在一九四零年代是美国最先进的,因为它们建在湖北黄石市华新水泥厂内,故取名「华新窑」。以后几十年,大陆信息封闭,各水泥设计机构乃纷纷仿造「华新窑」,至今全国已有三百多套在运转之中。事实上随着水泥技术的不断发展,华新窑在美国早已被淘汰,而在中国仍继续制造投产。

 

五月二日上午搭乘日航班机抵东京,三日飞回旧金山,结束为时一个月的大陆之旅。

 

大陆亲戚的苦难

 

我在大陆逗留期间,除访问参观之外,见到了许多亲戚长辈。在北京除了在外文局担任主编的苏儒哥及璧莹姐(续弦)之外,还见到中国农业工程设计院院长鼎来堂哥及祖鑫嫂;在武汉拜见当过湖北省副省长的交通水利界元老述曾伯父,并代父亲向他老人家问候;又见到高级汽车工程师周丕权表哥,夏洁表嫂特在家中亲做湖北家乡菜招待;从小一起长大的严际玲、际珑孪生表妹;以及在台湾的阮继光(祖德)表哥的妻子夏玉珍,自从表哥于一九四九年随机关迁台后,他俩夫妻已快四十年没有见面。

 

我回武汉还有一个心愿,要替表哥看看他已分离将近四十年的妻子,玉珍表嫂。祖德表哥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是堂姊妹,同年同月同日生,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一九四八年,表哥只身从武汉来到南京,父亲见他写得一手好字,便安排他在党部担任文书工作。不久,他的新婚妻子夏玉珍表嫂也来南京团聚。三十八年徐蚌会战国军节节败退,南京危急,党部决定迁往广州,表哥决定跟随党部,乃请假送玉珍回武汉婆婆家。临别时他对妻子说:「我到广州安顿好了之后,马上回来接妳,妳好好伺候婆婆,我去去就来。」没想到广州支持不久,党部决定撤往台湾,表哥在来不及再回武汉接妻子同行的情况下,只身到了台北。

 

父亲在台北写作很多,需要一位社会关系单纯,又可守口如瓶的人帮他抄写及整理文件,表哥乃成为父亲专用的私人秘书。他来台初期,尚能与在大陆乡下的妻子书信联络,曾经一度积极设法接她出来,三十九年大陆全面变色后,海峡两岸彻底隔绝,直接邮政完全中断,最初还可辗转经过香港转信,但两岸邮检日渐严格,发出的信,对方大都无法收到,再加上党部保密单位还有一道更严格的邮检,大陆寄来的信,经过拆读之后,如果某个字眼被认为涉及统战,则这封信就要遭到没收的命运。大陆彼方的情形,犹有过之。表哥就这样单身一人在台湾度过了三十六个年头,先后在革命实践研究院、中华民国开国五十年文献会(与李敖、张俊宏、龚忠武、张国兴、陶英惠等人同事)、党史会等部门工作。在彼岸音讯杳然的情况之下,亲友们人劝他再娶,甚至有人认为此时此刻,他的妻子难免已经被迫改嫁。表哥倔强地说:「除非妻子亲口告诉我她已嫁人,否则我决不另娶!」逢年过节,表哥总会独自一人到淡水海边眺望彼岸,思念亲人。

 

经过丕权表哥的联系,这天(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二日)下午,表嫂带了儿子来旅馆跟我见面。表哥当年送表嫂回武汉时,她刚在南京生下男孩(取名小白,十六年后始知他已改名景林),我母亲曾亲自为婴儿缝制新衣,如今儿子已经快四十了。这个三个月大以后未见过父亲的儿子,他的身材、相貌、神态、说话,无不酷似他爸爸,简直是个小阮继光,真让我见识到遗传基因的神奇。我告诉表嫂,表哥在台北很好,等待两岸开放回来团聚。只见两鬓斑白的表嫂潸然泪下,幽幽地只说了一句:「我还在等他。」

 

表嫂因为海外关系被划为黑五类份子,境况极为凄惨,先是和她婆婆在乡下当小贩沿村叫卖针线杂货,不久本钱花光了,被恶人逼迫下田过黑户日子,因受不了欺凌带着小孩到武汉当褓姆,又被人揭发黑户底子,贴大字报把她撵走,身心备受煎熬;后来靠着自己坚强的求生意志克服万难,情况才逐渐好转。景林从小受歧视,跟着母亲东藏西躲,求学历程非常坎坷,念完中等技术学校后即被下放劳动,以致无法也不准再往上升学,因读书就业受尽身为黑五类的屈辱,养成内向的个性。

 

琴熏姐不敢直接跟父母通信,曾经一度偷偷写信给继光表弟转,但父母不敢回信,怕双方受到连累。一九七四年春天,她由女儿小燕陪同到武汉医治关节炎,给父亲试寄一个小木箱包裹,经香港转台北中央党部阮继光收转,党部有关部门问表哥可否收下,表哥说可以代收。父母亲收到包裹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些北京、武汉的土产食品,并无信件,忽然发现包裹外面写的地址是伯父的手迹,不禁戚然。这几个亲笔字,代表着千言万语,情意绵绵,父母亲也提笔签了希圣、冰如四个字,交给表哥寄回武汉。一切尽在不言中。

 

关于玉珍嫂母子的情况,琴熏姐在一封给继光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一九七五年八月五日):

 

……前几天你姐姐秀初来看我,说起你,她非常想念,叫我告诉你,这些年她在医院里工作,生活安定,身体也健康。她和玉珍妹每月寄钱或带东西给三干〔继光之母是我们的三姨妈〕,一家人相处得很和睦,经济上也无困难。她说玉珍妹对你始终忠诚,二十几年来一直等待着你,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回家团圆。你的独生儿子也时刻在想念和期待着你。秀初姐说到这些时,热泪盈眶,足见思念你的感情之深。希你以后常常来信,最好能寄张近照给她们看看,以慰远念。

 

述曾伯父及伯娘给予玉珍表嫂母子很多照顾,伯父曾笑说:「王宝钏寒窑苦等薛平贵十八年,妳现在等继光三十多年,真是王宝钏又加王宝钏了。」

 

〔一九八七年台湾宣布解严,开放大陆探亲,表哥立即向党部辞职,挨过了漫长的两年干部禁足期,终于在一九八九年踏上大陆土地,奔回武汉与阔别四十年的老妻团聚。〕      

 

我后来在上海见到六舅万淑芬(母亲的六妹)。朝阳大学法学院毕业的六舅,从小思想左倾,不满现实。一九四八年我们离沪前夕,她特来劝我们留下迎接解放,不幸她在共产党几次运动之中却被划成右派,被整得很惨。她终身未嫁,文革时被批斗为国民党投机分子予以减薪,至今未能恢复,如今单身一人无依无靠,独自住在虹口一处大杂院里的一个小亭子间中。邻居们于文革时欺她有「台湾关系」,开放后又欺她「台湾关系」是骗人的,不准她使用公共厨房,七十多岁的老人只好在屋内生炭炉煮饭,墙壁熏得灰黑。我见她家徒四壁,了无长物,于心非常不忍,第二天给她买些东西送去,包括床垫、鸭绒被、枕头、食品等,邻居们听说万淑芬有台湾亲戚来看她,纷纷来门口看个究竟。六舅留我午饭,在小炭炉上给我连煎六个鸡蛋,看着我吃,这是她唯一能待客的食物。她一面煎蛋一面偷偷地说:「门别关,好让他们知道我有台湾亲人来看我。」孤苦伶仃的六舅于一九九零年去世,由表妹严秣秣、表弟严际川之妻陈启媛赶去上海,火化后迎回武昌安葬。

 

我的每一位亲戚、同学、长辈都有一篇被整被斗的辛酸史,大字报批斗、扭手罚跪、挨打、站牛棚、下放、坐牢…等等泯灭人性的凌虐手法,无人幸免,无人不感深切伤痛。翻开中共前三十年的治国历程,真是一部史无前例的暴政史,反映一场千万人头落地的惨烈政治整肃和社会斗争。从早年的三反五反、三面红旗大跃进、以至饿死几千万人的三年大饥荒,其加诸百姓身上的灾难痛苦,真是罄竹难书。接着上演的反右派斗争,从农民到知识分子,几乎无人不被清算批斗。十年文化大革命,不仅使千千万万人民受尽苦难,许多为国家牺牲奉献的有良知、有理想的知识菁英,更是难逃凌虐、禁锢、鞭笞、屠杀的厄运。但愿这种灭绝人性的浩劫永远不要再来!

 

再访大陆

 

一九八四年一月,琴熏姐的二儿子沈熙来美。熙甥出生于一九四九年,因从小目睹大陆每一次政治运动,父母都被卷入,惨受无情冲击,于十八岁那年眼见他们又不能避免成为文革批斗的对象,怀着痛苦绝望的心情,前往内蒙「插队」。在内蒙一待十年,于一九七六年回到北京,自己觉得「像是剥了一层皮」。一九八零年,他毕业于北京经济学院(现称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到美国后进入亚利桑那大学攻读经济学。据他说,由于大陆的经济学以马列主义为本,与西方自由经济学说大相径庭,上课之初颇为难以调整所苦。一九八六年得亚大经济学硕士学位后,转入纽约州立大学继续攻读经济与财务,一九八六年得博士学位。

 

一九八五年八月,我带了波利修士计划工程师克拉史(Karrasch)又去了一趟北京、武汉和上海,为几间对德国机器有兴趣的工厂作简报。在武汉时特别坐汽车去黄石市华新水泥厂参观名遍大陆的「华新窑」。车程三小时,司机一路开快车,又喜与来车对冲超车,简直不要命,克拉史差点吓出病来。华新厂有华新窑两套,是典型美国早期水泥厂的设计,总工程师石必孝引领我们参观,仔细解说工厂概况和设备性能。沈熙的太太王小敏拿到赴美签证,我从北京回美国时,她带着两岁女儿祥祥随我同飞旧金山,沈熙来接,第二天同飞杜桑。

 

德国厂商听说我去大陆访问,纷纷打听有没有跟我去大陆的可能,波利修士公司尤其积极。我从大陆回美后,立刻应邀飞往德国、法国和瑞士,由我公司出面组织了一个名叫「西德水泥设备制造厂访华代表团」的访问团,由韦伯博士任团长,团员包括德国波利修士(水泥机械)、哈伐博克(包装机)、保末尔(输送设备)、盛克(齿轮减速机)、法国波利修士、瑞士依勒士(电气集尘)等六家公司共十四人。从十月二十日至十一月十日,我们在北京、武汉、南京、上海、天津五地举行内容非常丰富的技术研讨会,到会听讲的同行非常多,访问水泥厂和机械制造厂也很成功。又与南京水泥设计院签订技术合作草约。

 

一九八六年初,我又安排波利修士工程师由韦伯博士带队,于三月二日专诚访问天津水泥设计院五天,举行院内技术研讨会。天津设计院是全国第一大院,能在这里上台讲演,乃属荣幸之事。我们在街上及招待所食堂尝到天津有名的「狗不理」包子。结束访问后,与法国波利修士公司总裁魏特维会合,于三月十一日前往安徽合肥,访问国家建材局合肥水泥研究院四天,讨论兴建安徽白马山水泥厂,以及作技术报告,报告主题为「原料预均化技术及实绩」。院长纽一民和他的工程师们都极勤奋好学,我们上年底在武汉及南京举行技术讨论会时,他们都来听讲,纽院长即曾面邀我去他的研究院访问。研究院的招待所很有趣,他们供应我们每人每天三十元人民币,很丰富的膳食,我们却须付给司机午餐费每顿外汇券五十元。

 

十五日到上海,第二天特别再去探望六舅,她告诉我,自从我上次过访,邻居知道她「台湾关系」不是骗人的之后,态度已有稍许改变,但她仍然不敢去公共厨房做饭。十七日下午,六舅亲自来锦江饭店看我,看门仆欧见她衣衫简朴,不让进门也不给通报,只好留下几样东西和一张字迹潦草的短信回去了,事实上她来时我正在房间。信曰:

 

恒生:今天下午特来访不遇,怅甚!我会买甚么象样的东西?仅买虾米一斤、桔子苹果一袋、桂圆二斤,给你外孙买两盒衣裤。东西不好聊表心意,盼笑纳!祝你一路平安,合家代候。六舅淑芬。八六、三、十七下午

 

第二天一早我搭机返美。从此再也见不到可怜的六舅了,我和泰来大哥曾给她汇过几次钱,两年后接到际玲、际珑表妹来信,苦命的六舅去世了。

 

烟台之旅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四日,我应北京中国建筑材料科学研究院之邀,单独前往该院水泥研究所作三星期的逗留,所里为我排定的工作有:(一)咨询:国外最新技术介绍、设备选型及布置、自动控制要领、国外技术引进;(二)机械:双传动磨机设计问题;(三)旧厂改建:安徽巢湖铁道部第四水泥厂之改建;(四)新厂:山东烟台年产三十万吨水泥厂之规划。

 

六月十日,总工程师赵正一、水泥所副所长傅子城二人陪我同坐火车赴烟台工地勘察,十五日回北京。火车晚间十一时自北京总站出发,第二天下午六时到烟台,车行十九小时,赵总陪我坐软席、傅所长坐另一车厢的硬席。我发现年青的随车服务小姐脸颊透红,健康清秀,不料,就寝前她问我明早要吃中式或西式早餐,说的竟是山东土腔:「同志,明早你要吃啥…。」声音与面貌不甚调和,令我颇有失落之感。倒不是山东腔不好听,我有不少山东朋友,先父的几位「亲兵」几乎全是山东人,只是电视看多了,下意识觉得打山东土腔的似乎应该是「山东大汉」才对。

 

所谓「外宾」与「内宾」是不准同桌用餐的,车上规定内宾先吃,他们吃的是一大碗白饭,上面加三样小菜,每客人民币五角。内宾吃完后,服务生把餐车打扫干净,铺上桌布,然后通知外宾入内用餐。这列车只有外宾三人分坐三桌,另外两人来自澳洲与新加坡,我们吃的是三菜一汤,外加啤酒一瓶,每客人民币十元,这比外面便宜多了,但如有选择,我宁愿跟我的朋友们一齐吃大碗白饭。卧铺寝具,去程是清洁的,可惜回程未换,被单油污、烟味甚重,大不舒适。

 

我为烟台厂做的工作包括:制造流程图、工厂配置图,以及全部制程的料、热、气精算;另外还提供一套一千二百千瓦的磨机传动齿轮箱的机械设计。我在北京先住「专家楼」(苏联援助时代为俄国专家特别盖的高级楼园),烟台回来后改住北京饭店,中午在院里贵宾厅吃单人午餐,招待极好,十七日晚王所长及赵总陪我听了一场京戏,谭延寿唱的「桑园教子」。十八、十九两日工作总结,二十日离开北京飞武汉。

 

北京饭店是政府接待外宾的大饭店,官僚习气十足,有如早年台北的圆山大饭店。我离开那天清早结账时,柜台小姐告诉我北京建材研究院交代,我签单即可。我见账单上有一项迷你冰箱十多瓶饮料及小食的开支,说明我从未动过房间冰箱里面的东西,要求扣除。柜台小姐说:「不能扣,是你自己不喝,我们是客人住进来就登帐的。」我说那不行,没喝怎么能算钱。小姐说:「那你可以带走。」我要搭飞机,如何带走十几瓶汽水洋酒?无奈,只好自己把这笔帐付清了事(而且很贵),免得账单送去接待单位给人笑话。

 

二十一日访问在武汉船舶工业总公司,研究双传动水泥磨齿轮减速机的制造能力。二十二日参观阳逻水泥厂,车程两小时半。因道路狭窄不平,司机开车飞快,对面来车不让,一路险象丛生。此厂有两座年产八万八千吨的竖窑,正计划加建一套年产三十万吨的旋窑。

 

二十三日上午访问武汉造船厂,中午应表妹严际玲、际珑两家合宴于际珑家中,她们已故的母亲是我的四姨妈(我们家乡话叫她「四干」),重庆时代我们姨表兄妹是一块儿长大的。晚上,周丕权表哥、表嫂特在家中请我吃地道的湖北菜,如糯米肉丸、粉蒸肉、炒腰花、炖猪肚汤…等。二十三日中午伯父邀我至府上吃饺子,还有许多丰富的小菜,都是孙媳妇亲手做的。当天下午搭机飞上海,第二天再访上海水泥厂,讨论新建年产七十万吨新窑计划,和两座华新湿窑的改造方案。六月二十六日,结束了为时月余的大陆咨询之旅。

 

一九八七年初,天津水泥设计院通过联合国属下一个援华基金会邀请我单独再去该院作技术交流,可惜事情进行了一半我忽患心脏怔忡的毛病,一天在高速公路上驾车时突然发作,头脑昏眩几乎撞车。医生劝我半年内不可远行,天津之行遂作罢。这年我花了大半年时间督导为圣他克拉英特尔公司(Intel)设计一套大楼办公室配置及搜寻软件,经过多次测试修改,于年底正式启用,业主对软件功能相当满意,我也学了不少程序语言技巧。众所周知,英特尔是世界最大的电脑中央处理器的制造商,它的产品遍及全世界,拥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市场占有率。(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二日完稿于旧金山)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五七号(二○○○年六月);二○○○年八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