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风蕉雨话南洋之三 马来西亚「五一三事件」

 

《椰风蕉雨话南洋》

陶恒生


目录

我所认识的李良荣将军

陈六使与南洋华文教育

马来西亚「五一三事件」

怡保十四年

新厂顺利完工

马来西亚,可爱的第二故乡

美国来去匆匆

千岛之国的印尼

技术谈判与杀价高招

印尼华商富可敌国

缘份既尽不如归去

神州水泥之旅


椰风蕉雨话南洋之三

 

马来西亚「五一三事件」

陶恒生

 

前言

 

本刊第四四二期刊载拙文〈陈六使与南洋华文教育〉中,提到一九六九年发生在马来西亚的「五一三事件」及次年首相东姑阿都拉曼引退下台之事。有国内友人询问其详,促笔者补充。兹就笔者当年亲身经历略述一二,以供关心东南亚历史的读者们参考。

 

新加坡、马来亚自立国以来,曾发生两次因华、巫种族摩擦而引起的大型流血事件。一次于一九六四年七月及九月发生在新加坡,另一次于一九六九年五月十三日发生在吉隆坡,即所谓「五一三事件」。这两次事件,前者间接造成新加坡脱离大马,后者则直接引起马来西亚政治动荡和社会不安,对于以后马来西亚政府的施政方向、政党生态、公民权益、教育问题、乃至于三十年后的今天,巫统领导人反目成仇的政治恶斗局面,均不无深远的影响。

 

独立以前的马来亚

 

马来亚最初于十四世纪由苏门答腊移来的马来人建立王朝于新加坡,不久移至马来半岛东部的马六甲。自从马六甲于一五一一年被葡萄牙人占据,一六四一年又落入荷兰人之手后,马来半岛即成为欧人争夺的殖民地。一七八六年,英国人的东印度公司先以槟榔屿为基地,接着进入新加坡(一八一九)、马六甲(一八二四),积极经营马来半岛。至第二次大战之前,马来半岛已完全为英国管辖(设置总督及各州顾问),将其划分为马来联邦(Federated Malay States包括霹雳、彭亨、雪兰莪、森美兰四州),马来亚属邦(Unfederated Malay States包括吉打、吉兰丹、丁加奴、玻璃市、柔佛五州),以及海峡殖民地(The Straits Settlements包括新加坡、马六甲、槟榔屿三地)。

 

马来亚和新加坡都是由华(中国移民)、巫(马来土著)、印(印度移民)三大民族组成、共生共存的国家(还有英裔、欧亚裔等但为数甚少)。由于生活习惯、宗教信仰、价值观念的不同,各族之间难免存在着一些思想隔阂和行为差异。在马来亚,华、巫两族人数几乎相等(华巫各占总人口约百分之四十,印度人约百分之十五),但早期的巫人总自认是本土主人,理所当然地独享政治与资源特权,而视华人为来此讨生活的外来族群。华人漂洋过海来到斯土,胼手胝足安身立业,那自成一体的语言文化和生活方式,又被巫人怀疑他们对本邦的效忠心。在新加坡,华人占人口大多数(百分之八十以上),巫人身为少数民族,心理上有着被华人歧视的压迫感。

 

在英国殖民时代,华、巫、印三族扮演不同的分工角色:华人多从事工商业;巫人王族为各州的统治者,平民当政府公务员、军人、或务农;印人知识分子多在交通界发展,平民则多从事劳动工作。这是当年殖民政府用「文化隔离」以对殖民地人民「分而治之」的手段。日据时期(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由于华人曾经支持殖民政府抵抗日军,又拥护中国抗战,日军进占之后即对华人进行镇压与报复,同时利用马来人以取得的合作,上述的华巫角色平衡因而发生变化,两族之间逐渐产生了猜忌。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无条件投降。在英国接收军队尚未到来之前的一段三个月真空期,以华人为主,原为游击队的马来亚人民抗日军浮上台面,几乎控制了整个马来亚。他们设立人民法庭,大肆拘捕处决曾经与日本人合作的华、巫人士;备受日军压迫的华人此时也跟着摆出胜利者的高姿态。这种作为更加深了巫人对华人的仇恨。英国接收新、马重掌政权后,人民抗日军走入地下成为马共武装部队。

 

从自治到独立

 

一九四六年,英国殖民政府建议把马来联邦、马来属邦、海峡殖民地三地合并为马来亚联邦(Malayan Union)。在联邦政府之下,所有人民将不分种族,一律享有同等权利,包括取得公民权及参加政府担任公职。这个建议遭到马来人强烈反对,因为他们惧怕各州苏丹的权力将被削除,政治和经济特权会被华人取而代之。全国巫人统一机构(United Malayan National Organisation简称UMNO 或「巫统」)随之成立,誓言保卫巫人的权益及政治地位。英政府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而于一九四八年二月与王族统治者及巫统达成建立马来亚联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的协议。联合邦包括马来亚九个州,及马六甲、槟榔屿两个自治府;中央政府设在吉隆坡,由英国最高专员(British High Commissioner)领导,实行自治。英国不愿放弃新加坡军事基地,故新加坡不在合并之列。在马来亚联合邦之下,马来人的政治地位较战前更加提高,享有的特权更形明显,而非马来人的外来移民欲取得公民权的条件更加严格。

 

一九四八年二月,马来亚共产党发动武装叛乱,破坏政府设施,刺杀欧人,骚扰社会安宁。六月,英国政府宣布马来亚联合邦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派兵来马进行剿共。英军采取「坚壁清野」式的扫荡行动,居住乡村的华人被嫌疑为共党份子或同情者,全部被逐出家园集中于所谓「新村」(空无一物的草寮)之内,不少华人被不明不白地拘禁、枪毙。英军烧光乡村之后,还打算把两手空空的华人集体遣回中国。次年二月,马六甲耆宿陈祯禄爵士(陈修信之父)起而组织马华公会(Malayan Chinese Association 简称MCA),成功地阻止了英军对华人的迫害,并积极照顾聚居新村的同胞,为他们搭盖木屋,提供粮食、医药和金钱援助,以及向政府争取食水供应、设立流动诊所、华文小学、民众会堂、图书馆等福利教育设施。

 

一九五二年,马华公会与巫统合作,组成华巫联盟,参加首届吉隆坡自治市及地方十六个市议会选举获得丰硕战果。一九五五年初,代表三大民族的巫统、马华、马来亚印度国大党(Malayan India Congress 简称MIC),结合成立联盟(Alliance),由巫统主席东姑阿都拉曼(Tunku Abdul Rahman)领导。同年七月,马来亚联合邦举行首次国会选举,联盟参选获得大胜,赢得国会议员五十二席的五十一席(马华得十五席),东姑拉曼出任联合邦首席部长,任命马华梁宇皋为卫生及社会福利部长、李孝式为交通部长、翁毓麟为邮电部长、朱运兴为教育部副部长。

 

一九五六年一月,东姑率领联盟代表团(马华代表为李孝式、陈东海)赴伦敦与英国政府举行独立谈判,二月五日,签署马来亚联合邦的独立协议。一九五七年五月九日,东姑再率领联盟代表团(马华代表翁毓麟)前往伦敦谈判,落实马来亚独立宪制草案。同年八月三十一日,马来亚联合邦正式宣告为独立国,东姑拉曼出任首相。

 

一九五九年八月二十二日,马来亚政府完成经过二年准备的第一届普选,从而产生第一届国会,成立崭新的马来亚联合邦政府。执政的联盟党又获胜利(国会议员一零四席中联盟获七十四席,包括巫统五十二席、马华十九席、印大三席),东姑拉曼再任首相,敦拉萨任国防部长,其他主要内阁部长包括:外交贸易与商务伊士迈、内政与司法苏莱曼、财政陈修信、劳工与社会福利翁毓麟、教育左哈里、卫生善班丹等人。              

 

东姑拉曼首相就职后发表施政方针说:「我们要保持应该保持的民主政府。」又说:「华巫印联盟政府以达到马来亚的团结、和平和谐、正义为目标。」他主张种族和谐,针对选举前夕联盟成员马华公会遭到泛马回教党的激烈反对(该党为回教极端派,矢言要将马来亚建立为回教国家),东姑说:「我们发觉有人利用种族情绪,当人们情绪激动时,必将发生问题。」他又说:「乡村地区的马来人与世隔绝,无知无识,我们必须使他们有知识,要有更多的收音机,过去我们花许多时间在城市地区,现在我们必须花更多的时间在乡村地区。」

 

新加坡于一九五七年从英国手中成功取得完全自治,成立自治邦,详情已在另文介绍(传记文学第四四二期〈陈六使与南洋华文教育〉),兹不赘述。

 

马来亚、新加坡的分合

 

马来亚的独立和新加坡的自治,为两地注入了政治生命,也从此产生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政治纠葛。新加坡政府认为,和马来亚合并藉以摆脱英国,是于双方都有利的事,然而马来亚政府却另有顾忌。首席部长东姑拉曼在英国谈判独立归来后,曾公开表示两地合并有困难:(一)马来亚独立后将以马来文为官方文字;(二)将以回教为国教;(三)将由各州苏丹互选最高元首。因此,他怀疑新加坡朝野能够接受这些政策。但新加坡总理李光耀认为这些都不是问题,决心致力于建立一个统一的马来亚。其实,东姑拉曼真正顾虑的是:第一、新加坡共产党太多,合并后将会增加马来亚的麻烦;第二、新加坡人口八成以上是华裔,如果合并,则马来亚的华人总人口将会超过马来人,这显然是对马来人不利的(按当时马来亚总人口为七百余万,马来人、华人约各占一半,如加上一百三十万新加坡华人,则华人总人口将达四百多万,势力可观),可见马来亚对于两岸(中间隔一条长堤)关系是分是合,早有隐忧。

 

        从一九四八年起长达十二年的紧急状态,于一九六零年宣告解除。虽然马共的威胁并未完全消除,马来亚的社会秩序逐渐恢复,人民生活大致安定,市面渐趋繁荣,国运开始步入坦途。首相东姑运筹治国得心应手,颇为自得。他曾说:「我可能是全世界最快乐的首相。」当人们问他作为一位首相,如何维持国内各个不同种族、习惯、宗教和生活方式的人一起和平团结地生活时,他说:

 

这有赖于人民本身的天性。在我国的各个种族都是友好与容忍的,不论在政治,职业与商业上,每一个人都自由地依照其意趣做事。作为个人或者集团,我们或会有我们的喜和恶,但却可自由地去抉择,我们或有一致意见或有争执,但我们一直都共同工作。因为我们相信民主精神是表达我们生活方式的最好媒介。

 

一九六一年初,东姑拉曼倡议由马来亚联合邦、新加坡、沙巴、沙劳越、文莱组成马来西亚(Malaysia)的构想。新加坡与马来亚经过两年多的谈判,于一九六三年九月十六日,有条件地加入了马来西亚(文莱没有参加)。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五日,马来西亚举行独立后的第二届普选,新加坡人民行动党积极参选,在竞选期间挑战马华公会代表华人的正当性,直接提出欲取代马华公会加入执政党的要求。执政党联盟主席东姑拉曼严词拒绝,宣称「巫统决不接受人民行动党。」开票结果,马华公会大胜,国会议员提名三十三名当选二十七席,人民行动党仅得一席。七月及九月,巫统极端份子在新加坡发动二万巫人大游行,蓄意挑起种族对立,引发两次巫、华种族流血冲突,造成二十三人死亡,四百多人受伤的惨剧。

 

一九六五年五月,李光耀呼吁联邦政府公平处理种族问题,抗议马来人视马来西亚为己有,提出「马来西亚是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的口号。他强调特权帮不了贫穷的马来人,只是富了少数富有的马来人;规定马来语为单一国语也解决不了社会问题。他说:「(马来西亚)必须在所有种族的集体权利、利益和责任的架构上,保障与促进不同社群的特殊利益和合法利益。」他更批评马华公会无力维护华人,应由积极争取华人权益的政党取而代之。巫统党人非常不满这种言论,指责新加坡领导人存心要摧毁马来西亚,是「共党和印尼的代理人」,李光耀于是向法庭控告巫统秘书长赛查花及巫统喉舌〈马来亚前锋报〉诽谤。李光耀的言论明显地得到新、马两地华人的支持。七月底,东姑首相邀请李光耀总理赴金马仑高原球叙,随后在吉隆坡举行会谈,正式要求新加坡退出大马以维持马来亚半岛的种族和谐。八月九日,李光耀通过广播宣布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成为独立国家,不久即加入联合国。

 

其实,最不愿见到大马统一的是印尼总统苏加诺和势力强大的印尼共产党。苏加诺是二次大战后领导印尼人民反对荷兰殖民统治,争取印尼独立的民族运动领袖。他对外反帝国主义、反殖民主义;对内联合民族主义者、宗教团体和共产党人以推行他的「人民联合阵线」思想。他崇拜共产主义,认为印尼共产党是深化民族革命的先驱。他看不起新、马的「英国恩赐独立」,鼓励沙巴、沙劳越、文莱各自争取真正的独立。一九六三年九月,他公开反对马来西亚,认为大马的结合是「新殖民主义」,是西方资本国家企图在东南亚复辟的阴谋,誓言要粉碎之。他派遣游击队偷渡新加坡及空降马来亚,进行武装骚扰,与新、马关系恶化直至断绝外交关系,造成长达两年的欲「粉碎马来西亚」的「印尼对抗」。

 

新加坡终于脱离了大马,然而在不到两年的一进一出之间,留在马来西亚的新加坡人民行动党,在当地产生了影响。他们改名为民主行动党,成为华人反对阵营势力最大的政党。该党继承「马来西亚是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的基本口号,以「朝向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为竞选宣言,联合其他反对党如民政党、人民进步党等,强烈质疑马华公会对联盟的语文政策,及非马来人政治地位问题所采取的软弱立场。另一方面,马来人的激进派回教党和人民社会党却又抱怨联盟党的温和种族政策,认为它没有真心照顾马来人的利益,起而直接向巫统挑战。联盟因此处于遭受内外夹攻的困境。

 

除官方语言问题之外,华族社会不满马华公会未能争取华文教育(筹办独立大学受挫)、公民权(数十万华裔居民无法入籍归化)等切身权益。尤其陈修信「要办独大除非铁树开花」的严重失言,引起华人极端愤怒,纷纷转向支持反对党。尽管如此,马来人激进份子仍旧认为巫统内以东姑为首的保守势力对马华太过宽厚,而不断予以抨击;印度人社会的劳工福利问题无法得到有效解决,也觉得当局漠视他们的权益。这些问题的累积,使得华巫印三族都心怀怨恨,不但更加倾向反对势力,而且升高了族群对立的尖锐化程度。

 

大选前的几次突发事件

 

一九六零年代利用议会路线逐渐崛起的左翼政党,就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得到不满现实的中下阶层人士的支持,形成日益壮大的反对势力。再加上潜伏的共党份子不放弃任何制造事件以引起社会不安的机会,马来西亚人民安居乐业的好境,终究不能长久。在各地突发的一些不安事件,表面看来似乎互无关联,事实它们正为日后逐渐发发酵的种族不睦与社会动荡,悄悄种下了祸根。

 

一九六四年七月十一日,大山脚公市发生一宗小殴斗,竟引发数十名华巫人之间的大殴斗,造成华、巫各一人死亡,多人受伤。

 

一九六七年,马来西亚财政部发行新钞票,宣布以一年时间收回旧钞票,期满后旧钞将不能同值兑换。这年十一月十九日,槟城小生意人为反对这项不便民的措施,上演罢市事件,引发华人与马来人族群间的冲突打斗,造成三人死亡多人受伤。保安部队迅即实施戒严,在被逮捕的捣乱份子中,发现有属于所谓「毛泽东青年团」的共党份子。

 

一九六八年六月,马来亚在「印尼对抗」时期捕获的十三名武装叛乱份子,包括十一名华人,二名马来人,为法院根据紧急安全法令,全部判处死刑,预定在吉隆坡执行。左翼华人政党劳工党要求政府赦免他们的死刑,发动群众游行请愿,又通过媒体大声呼吁,引起英女王和国际人权机构的关切。请愿份子又在监狱附近的道路上设下障碍,向驶过的汽车猛丢石子。这些请愿活动似乎有一个特质,就是请求免死的对象,仅限于那十一名华人,而完全不提同时被捕,同时被判极刑的马来人。鉴于事态日趋混乱,东姑首相于十月正式请求柔佛、霹雳两州(人犯关在这两州的监狱中)的苏丹给予特赦。苏丹随即准予所请,将十三名人犯全部免除死刑,改为终生监禁。华人社会发出一片庆幸之声,左翼政党更强调这是他们为华人争取人权的一大胜利。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日,政府宣布第三次普选,改选国会及州议会议员。决定四月五日为政党候选人提名日,五月十日(星期六)为投票日。

 

四月廿四日,槟城发生一名马来路人旁观一群华人殴斗而遭击毙的事件。死者身上被发现浇满了红色油漆。据说他是被劳工党人杀害的。马来同族愤起聚集群众,准备报复,警方奉命劝阻以免事态扩大。这名受害者的出殡仪式,终于在警方压制之下以低姿态进行而未生事端。

 

不料,五月四日,投票之前六天,劳工党在首都地区发动示威游行,呼吁人民抵制选举,队伍中出现支持共产主义的口号和标语,并与警方发生冲突,一名劳工党党员在混乱中遭警方击毙。左翼党派立即借机采取扩大事件的行动,于五月九日抬出「烈士」尸体举行大规模的出殡游行。游行队伍长达八英哩,人数一万人以上,沿途呼喊左倾口号,号召民众抵制普选,并向路旁的马来人挑衅,队伍中出现毛泽东画像及共产主义标语。这件群众运动给予执政党很大的警惕,认识到华人社会的偏激,以及华人反对阵营的群众号召力。 

 

政党「胜利游行」引发大冲突

 

一九六九年四月五日,竞选活动起跑。这次参加选举的政党包括执政的联盟党,和反对党泛马回教党、民主行动党、民政党、人民进步党、马来亚人民党等。竞选一开始,泛马回教党便祭起种族及宗教大旗,煽动各州马来人反对巫统,指摘巫统亲华人、出卖国家给华人。华人政党民主行动党、民政党、进步党也不甘示弱,大力抨击马来人享有超华人特权,以及政府的偏狭语文政策。一时恶言四出、黑函横飞、华巫互批,社会上充满了暴戾横逆的气氛,华巫两族压抑已久的情绪,已紧绷到一触即发之势。五月十日普选投票日,选民们胸中似乎充满着说不出的烦闷,天空上好像笼罩着一片山雨欲来的阴霾。

 

十一日,投票成绩揭晓:巫统国会候选人六十七名当选五十一人,印度国大党国会候选人三名当选二人,成绩都很优秀。相形之下,马华公会三十三名国会候选人只当选十三人(两名部长也落选),八十四名州议会候选人只当选三十人,成绩低落。马华的失败拖累了整个联盟一向保持的国会优势。虽然联盟的六十六个国会席位仍然超过半数(国会议员总共一百零四席),但比起在前两届国会中的绝大多数席位,实在是滑落得非常难看。

 

反对党则大有斩获:国会议员共获得三十六席(民主行动党十三席、泛马回教党十一席、民政党八席、人民进步党四席),吉隆坡四个选区的原马华国会议员都败在民主行动党(吴福源、罗宝根)及民政党(陈志勤、杨德才)的手中;首都所在地雪兰莪州议会的二十八个议席,也为反对党获得十四席(民主行动党九席、民政党四席、无党派人士一席)。联盟在槟城、霹雳州等地区也失去优势:在槟城的二十四席中仅得巫统四席,马华全军覆没;在霹雳州的四十席中仅得十九席,其他均为反对党所囊括。这个结果,引起反对党及其支持者极大的振奋。

 

十一日傍晚,民主行动党和民政党分别发动群众,在吉隆坡市区内组成机车队、汽车队和卡车队,展开浩浩荡荡的「胜利游行」,参与的民众情绪激烈高亢,兴奋忘形,整个游行队伍充满了华人对马来人轻藐嘲笑与自大挑衅的动作与口号,甚至在经过州长官邸时,也不稍事收敛。路边旁观的群众中,华人随着队伍跳跃欢呼,马来人则气得摩拳擦掌,有人抓起地上的石子往队伍里丢去。

 

十二日,东姑拉曼首相承认执政党选举失利,宣称如果人民对他领导下的联盟缺乏信心,他将辞去首相一职。由于马华公会在国会中仅获十三席,使联盟席位骤减,东姑决定仅邀马华总会长陈修信一人入阁,另外保留部长一名给马华公会。巫统阵容中有人对东姑的宽厚发出埋怨之声。

 

五月十三日,马华公会中央举行紧急会议,鉴于选举成绩低落,决议不参加中央政府内阁,不接受任何州政府职位,但仍留在联盟党内以保持议会席位。总会长陈修信发表声明,承认大选之挫败反映华人拒绝马华公会代表参政,马华公会决定退出内阁。副首相敦拉萨随即发表声明:「马华公会领袖们的勇气和原则值得钦佩。虽然因不受华人支持而未能参加内阁,他们将继续在国会及州议会中与执政党合作。」马华公会自从一九五五年以来,经常保持二至四个内阁部长职位,尤其陈修信曾连续担任财政部长十年之久,这次决定退出内阁,对马华公会及全马华人社会,造成空前巨大的冲击。

 

是日午后,反对党再度游行,民众情绪再次升高。一些激进的巫统党员认为华人行为过份嚣张,乃在雪兰莪州州长拿督哈伦官邸商讨对策,并从各地号召巫统党员及巫统青年团团员近千人前来集结,准备前往吉隆坡市区举行支持政府的「胜利游行」以为反制。下午五时许,反对党的队伍又游行经过哈仑官邸叫嚣,聚集在官邸前的愤怒马来人立即冲出与游行队伍展开打斗,一场种族流血大冲突于焉展开,三名华人当场被殴毙。马来西亚何其不幸,二次大战后发生在印尼、缅甸等地的排华流血惨剧,终于也在五月十三日这天赤裸裸地在首都上演,无辜的老百姓顿时陷入日夜恐怖之中。

 

骚乱事件迅速扩散至首都其他地区,马来群众手持铁条大刀,见到华人就疯狂刺杀,甚至包围正在放映华语片的电影院,守在出口砍杀散场出来的华人,华人店铺也遭马来人侵入劫掠砍杀,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下午七时廿分,副首相兼内政部长敦拉萨宣布首都及雪兰莪州二十四小时戒严。并调派二千名士兵及三千六百名警察进驻首都维持秩序。随后,霹雳、森美兰及柔佛各州也相继宣布戒严。

 

晚上十时四十分,东姑首相向全国作电视广播,指责反对党是蓄意制造暴乱的罪魁祸首,政府将负起维持安宁的责任,呼吁人民与政府紧密合作以平息暴乱。他又说,如有需要,他将咨请最高元首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接着,敦拉萨邀请马华公会正副会长陈修信和许启模,成立友好委员会,分别前往各出事地区安抚劝解。官方当晚公布已有二十五人死亡。

 

晚上十一时,最高元首应首相东姑之请,颁布紧急法令,授首相全权处理此次事件。

 

怡保戒严亲历记

 

这天(五月十三日)傍晚,笔者夫妇参加一个应酬,回家很晚,晚间新闻时间已过,没有打开电视机,因此完全不知道首都吉隆坡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更不知道首相东姑已经发表电视演说。第二天清晨七时,内子德顺照常驾车送若蕙、若昭两个女孩上学,一出巷口,便被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挡下,用马来语喝令停车调头。她见状大惊,连忙飞车回家。这时笔者正准备驾车去工厂上班,见到德顺气急败坏地奔进门来,连喊「外面有马来兵管制交通,有枪,不要出去!」我立即下车回到客厅,扭开电视,只见播报员正在报告紧急新闻,叫人民不要出门,留在家中听候治安机关进一步的指示,接着呼吁人民前往医院捐血,供伤者使用。我连忙拿起电话打到工厂,值班员说:「吉隆坡昨晚发生暴动,已经全面戒严,怡保今天一早也戒严了。现在昨夜值班的员工不能回家,早班接班的员工进不来,该怎么办?」我要他稍安勿燥,等我来厂,随即拨电话给马来裔的工业关系主任尤索夫,要他赶快查明情况,并设法协助我去工厂。不久,尤索夫回电:「吉隆坡从昨晚起已经发生多起流血事件,怡保还算平静。我现在正在设法去警局打听外出办法…。」两小时后,尤索夫又来电:「警局目前尚无准许人民外出的办法,恐怕要明天才会有具体规定。」我立即打电话到工厂交待值班员,要他把困在厂中的工友(夜班操作工人约三十人)分成两班,维持主要机器低产运转,超时工作一律算加班,一有机会,我即来厂处理。

 

当天股市停市,航空、火车、公路、船泊等交通全部停顿。中午,最高元首(国王)发布宣告,召集后备军人实时报到服役。警察局长随即下令动员警察志愿储备队,并鼓励地方居民自行组织自卫团以维持秩序。

 

十五日,报纸没来,打听之下,原来华文、巫文、英文报纸两天来因立场不同而就吉隆坡发生的事件,各有内容大不相同的报导,尤以巫文报纸激烈攻击华人,政府为怕事态继续扩大,乃勒令所有报纸停刊。从这天起,吉打、玻璃市、马六甲等地也相继宣布戒严。

 

上午七时,警方突然宣布临时解严三小时至十时,准许百姓步行或骑脚踏车上街购物,但不准乘坐汽车,德顺乘这个空档连忙上街购买食物干粮。八时许,尤索夫亲自送来一张特别通行证,但他劝我最好不要自己去工厂,听说吉隆坡的马来宪兵见持证者是华人,会把证件撕掉,把人枪杀,我听了不禁失色。但是工厂员工生活问题不能不解决,乃趁临时解严之际,赶快骑了儿子德兴的脚踏车去找公司出纳林小姐,一同去银行设法提钱。说也奇怪,银行居然还开着,真是奇迹。我们立即提取一笔现款,林小姐回去后,我骑车回家换汽车,带着特别通行证直奔工厂。此时解严已过,一路经过三个关卡,有惊无险,终于平安到达。我把钱交给值班员,交待他趁解严时去附近小饭馆购买饭盒,同时多买干粮,如果戒严超过三天,要设法自行在厂中造饭。回到家中再看电视及听收音机,都是在劝戒百姓保持镇定,不要听信谣言。另外就是一片劝告民众前往中央医院捐血的呼吁。

 

十六日,电视新闻播报,政府为因应紧急状况,成立全国行动理事会全权处理国家大政,由副首相敦拉萨领导。警方当天逮捕共党嫌疑份子九十三人。我又去工厂安排与直接操作无关的约一半工人,趁上午临时解严时离厂回家。

 

十七日,全国行动理事会公布组成名单,东姑不在名单上,感到有些不安。一家人除了听广播之外,都枯坐家中,一筹莫展。孩子们无所事事,在室内猛放唱片,他们一个个饭量大增,连平常最不爱吃的午餐肉罐头,也吃得津津有味。我想起一九四一年底日本攻打九龙香港,全城戒严之时,家中存粮甚少,母亲将食物严格限量,每人每餐一碗粥、一汤匙沙丁鱼,我们兄弟五人先吃完白粥,然后把沙丁鱼一口吃光,认为是人间美味的旧事。

 

我带着特别通行证又去工厂,本想把旋窑停掉,叫工人趁临时解严时回家去。但住在工厂宿舍的几位单身工程师和台湾老师傅说,停窑冷却也要两天,不如就这样慢慢运转下去,等待解严,工人们也都自愿留下。

 

打电话向友人探听局势,听到许多马来人对华人残杀、纵火、掠夺的血腥恐怖消息,和一些谣言。一个谣言说,中华民国政府不能坐视海外同胞被杀,准备派兵舰前来保侨。后来又听说大陆方面日内将派伞兵前来击退杀害华人的马来军队,必要时将占领马来西亚维持治安云云。明知这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谣言,大家却觉得海峡两岸都没忘记居住海外的中国人,私下颇觉安慰。

 

马来人也有不少保护华人的感人行为。吉隆坡老同学胡兄夫妇十三日晚驾车去巴生港吃海鲜,回程遇到军警路障,不能回家,只好折返饭馆给家里四名八至十四岁的儿女打电话,要他们小心照顾自己,不久电话就不通了,他们在餐馆饭桌上搭铺,草草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绕道回家,发现四个儿女都不在家中,原来他们昨晚已被邻居马来人接过去保护,而且细心招呼他们吃饭睡觉。位于霹雳州西海岸的红土坎有一间香港投资的新式面粉厂,厂长耿庆增兄后来告诉我,戒严头一天,他驾了吉普车去乡下载工人回厂接班,在甘榜(村庄)遇到手拿巴冷刀(很像砍甘蔗用的弯刀)的马来人把守庄口,他们认出是厂长,即刻放行毫无留难。他厂中一位香港技工回港渡假完毕返马,飞机降落吉隆坡梳邦国际机场后,机场人员引导旅客登上巴士,由一名手持长枪的警察亲自护送他们进城找旅馆住下。

 

十八日,报纸复刊。怡保解严时间放宽至十二小时,接班的工友来上班了,工厂于是恢复两班制,但原料已快用完,祗能维持低量生产。从十三日夜班起被困工厂连续上班的员工,终于得以回家沐浴更衣休息。他们不眠不休地辛苦工作了五天,每人赚了一笔可观的加班费,事后还得了一份奖金。我自己也松了一口气,特别通行证没被撕掉,脑袋也没搬家。

 

十九日,市内交通恢复行车,银行正常上班,解严保持十二小时(吉隆坡迟至六月十日纔放宽)。从这天起,华文报纸增张发行,不是新闻太多,而是每天要刊登几百个「寻人启事」小方块。这些启事多半附带制版照片,注明姓名、籍贯、特征、失踪日期等,请求仁人君子知其下落者惠予通知。那些被寻找者的下落,比较幸运的可能是被警方关押、或者受伤入院,不幸的可能已经死亡。死在医院的人,尚有医院名单可查,最可怜的是被暴民打死或军警枪杀而弃尸街头的,他们可能没被验明身份即遭集体掩埋,永远不见天日了。报纸增版寻人的现象,一直持续了两三个月才逐渐消退,由此可见华人失散伤亡之多。

 

二十日,内阁改组:东姑首相自兼外交部长,敦拉萨副首相兼国防部长、财政部长及全国行动理事会主席,其他部长大多是全国行动理事会成员。

 

二十一日,吉隆坡公务员恢复上班,解严放宽至上午七时半到下午二时。首都以外地区每天仍戒严十二小时。各地情况渐趋平静。

 

 五月二十六日收到父母亲来自台北的关切家信,我立即作覆报告平安。原信如下:

 

父母亲大人:

 

来信收到。因戒严关系,被邮误数日。这次戒严,事起仓促:十四日清晨德顺驾车送小孩上学时,在路上被荷枪实弹的兵士挡回,始知全国已于昨夜进入戒严状态。是日电话线时通时断,故外边情况究竟如何,无法知悉。在家枯坐一日,仅从无线电广播及电视中,知道一些政府所报导之情况,以及吉隆坡发生暴乱的一鳞半爪。怡保方面,太平无事。但大家都提心吊胆,生怕局势会蔓延过来至一发不可收拾。好在居民与军警合作,守法容忍,才能相安无事。

 

我家的第一步措施,是先储存粮食:立即打电话给平常有来往的杂货店,替我们准备足够的米、面、油盐及罐头食品。第二步是我领得一张特别通行证,以备紧急时使用。因为我除了自己一家外,还有偌大一个工厂及许多同事的家庭要照顾。第三步是节省伙食,以作长久之计。不过这一点始终没有办到。小孩们一听粮食不够,食量反而大增,频频添饭,吃得特别有劲。这简直是二十多年前我们几兄弟在九龙山林道一幕的重演。当年纱厂老板因厂内员工断炊而急得一命呜呼的旧事,提醒我赶快准备钱的意念,终于设法,利用短暂解严的时间从银行提出部份薪饷现钞(都是十元小钞)一笔,凭特别通行证送去工厂分发给工人作购买粮食之用。

 

您们十四日打出的电报,至十六日下午才由电信局以电话传达。当即叫国际电话向您们报告平安(电话等了四小时才接通)。十五日早上解严三小时以便市民出外购买粮食,我们乃分头出去买菜及搬回前日订购的干粮。总计全日戒严五天,半日戒严一天,自第七日起至今,每日上午六时至下午七时(昨起改为八时)解严,晚上则实行宵禁。工厂于戒严期间并未停工,可苦了五天不能交班的员工,现已换班正常,但市面萧条,水泥销路滞塞,一时不易恢复。我们白天上学的上学、办公的办公,晚上回家后,便关在家里看电视,听音乐或看小说,倒也自得其乐。相信再过一二星期,一切便可恢复正常了(下略)。儿恒生叩上五月廿六日

 

暴动后的各方反应与事态发展

 

        「五一三事件」的突然爆发,其蔓延的迅速与伤害之巨大,为马来西亚朝野始料不及。马来统治者固然没料到他们的子民会如此暴烈地拿刀杀人,反政府份子也绝对没想到群众游行会捅出这么大的娄子。马来西亚好容易建立的多种族共生共荣的国际形像,毁于一旦;盟国和邻近国家也为事件的失控而感到不安。政府虽然在暴乱中采取了一连串的应变行动,但是民主倒退,议会搁置,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事件平息过后痛定思痛,政府努力做了许多亡羊补牢的安抚工作,然而人民伤亡惨重,锥心之痛,难以平复。各族百姓如梦初醒,深深体会到种族和谐、互爱互助的重要性。政党也警觉到玩弄种族分歧无异玩火焚身的危险。以下简述事件发生后,各方的反应和事态的后续发展:

 

马华公会───五月十三日,马华公会发表声明退出内阁。十七日,马华公会宣布将重新考虑重返政府。六月六日,马华公会又表示不拟参加联邦政府或州的执行委员会。次年(一九七零)二月五日,马华公会宣布,为确保政府安定,愿意再参加政府服务。会长陈修信解释,当初退出政府时未能预料政治局势的发展,如今了解组织多元种族政府的重要。

 

新加坡──五月十四日,正在华盛顿访问的新加坡总理李光耀,于得悉马来西亚发生暴乱后对媒体表示,希望问题能够迅速解决,他耽心暴乱可能会扩散至新加坡,必要时将采取防备措施。五月卅一日,新加坡政府封锁长堤及所有从马来半岛进入新加坡的通道,不准马来人入境。六月二日,新加坡警方以携带攻击性武器及群殴为由向法庭提控六名华巫青年。新加坡官方公布二人死亡,三十八人受伤,但民间估计死亡人数在四十人以上。六月七日,新加坡逮捕捣乱份子一百六十六人。十一日,政府下令驱逐四十九名马来西亚人(包括华人及马来人)出境。

 

东马沙巴──民主行动党国会议员林吉祥在东马沙巴发表刺激言论,并宣称将在沙巴设立民主行动党支党部。沙巴州政府认为他有颠覆政府的企图,于五月十四日把他驱逐出境。

 

印尼──反对大马的苏卡诺总统早已于一九六五年因「九三零」政变下台。新总统苏哈托于一九六七年与马来西亚复交。五一三冲突发生,苏哈托表示关切,但无幸灾乐祸之意,华人放下心来。原来印马复交后有一种谣传,说同文同种的两国可能合并,华人甚怕印尼会背后给马来极端份子撑腰。

 

台北──五月十五日,中华民国外交部发言人魏煜孙发表声明,希望马来西亚迅速恢复秩序,勿与共党可乘之机。二十一日,马来西亚驻台北领事许英喜致函台湾各报章,说明大马日前发生的暴乱,是极端分子肇事,而非华巫种族冲突,并指责部份新闻报导不实。二十六日,侨务委员会委员长高信在立法院报告马来西亚暴乱情形。

 

北京──官方喉舌新华社迟至八月九日才报导吉隆坡暴乱的消息。这种保留态度引起猜测,似乎北京对这个事件并无预设立场与口径。马来西亚内政部长伊士迈后来说:「每个人都认为共党应对骚乱负责,后来我们发现共党和我们一样感到震惊。」

 

全国行动理事会──五月十六日,东姑首相在巫统激进派的压力下,咨请最高元首成立国家行动委员 (National Operation Council,简称NOC)为国家决策领导机构,授权副首相敦拉萨负责,在戒严期间冻结民主体制,停止国会及州议会运作,延迟尚未完成的东马地区普选,实施宵禁及暂停行使所有法律权利,同时实行全国新闻检查,所有发至国外的新闻,未经检查通过不得放行;又取消所有外国记者的宵禁通行证,要求记者采用官方提供的新闻稿及统计数字;仅有国营电视台及无线电台的记者被允许在各地采访。警方当天逮捕九十三名共产党嫌疑份子。十七日,敦拉萨公布NOC的组成名单:包括主席副首相敦拉萨、副主席伊士迈、委员陈修信、善班丹、韩沙、阿都卡迪、嘉沙里沙菲、及军方将领数人。不久又下令逮捕九名国会议员及州议会议员。

 

英国政府──英国政府于五月十六日表示,驻在马来西亚的三千余名英军不会介入此次事件。但如果马来西亚政府提出要求,经过内阁通过,英国政府有以军队干预马来西亚暴乱的紧急计划。

 

内阁改组──五月二十日,首相东姑宣布新内阁名单,东姑自任首相及外交部长,敦拉萨为副首相、国防部长、财政部长暨NOC主席;其他阁员包括内政部长伊斯迈、工程邮电部长善班丹、工商部长佐哈励、司法部长甘尼吉隆、劳工部长曼尼华沙甘、交通部长萨顿、农业及合作部长嘉沙里、教育部长雅各布、国家及农村发展部长加花峇峇、新闻及广播部长韩沙等人。另外,陈修信、许启谟、李孝友被任命为紧急时期特别任务部长。

 

华人社会──五月二十九日,多名华人领袖吁请马华公会主席陈修信为华人社会的利益参加联合政府。卅一日,六十余个华人团体联合要求马华重新加入内阁,马华公会秘书长答应将在马华公会中央工作委员会中讨论此事。六月六日,一百个雪兰莪州注册的社团在雪兰莪中华会馆大会堂举行特别大会,一致通过请马华总会会长陈修信及马华当选议员,从速参加内阁,继续为全国人民服务。六月九日,马来西亚华人工商联合会举行大会,一致通过请求马华公会议员,在适当时期应参加内阁。华人投票时拒绝了马华公会,现在灾难发生,忽然发现没有马华,华人的声音根本没人听得见。

 

泰马边境加强戒备──五月二十九日,政府调派军队至泰马边界,加强安全措施,以防止潜伏在边界的共产党分子向南部移动,利用大马的紧张局势借机扩大活动。

 

难民生活津贴──六月廿八日,吉隆坡地区又发生冲突,警方设置路障,防止其他地区人民进入市区。官方公布死亡一百八十六人,但民间统计死亡人数应在一千人以上。默迪卡体育场被用作难民收容所。政府发给每名在暴乱中丧失工作或家园的难民每日五至十五美元的生活津贴至他们找到工作或重建家园为止;已有一千七百名难民登记,政府估计实际难民数目约为一千五百人。

 

东姑及拉萨报告问世──九月廿三日,东姑首相出版著作〈五一三前后〉,初版二十万册立即被抢购一空。十月八日,政府发表标题为〈五月十三日的悲剧〉的白皮书,说明五月事件是共党及左倾激烈分子操纵暴乱,企图颠覆政府的行为,并称政府目前完全掌握状况,社会秩序已经恢复,政府今后将长期工作,致力于恢复各种族间之和谐与互信。

 

官方公布死伤人数──十月八日,官方公布伤亡数字:死亡一百九十六人(华族一百四十三人,巫族二十四人,印族十三人,无法辨认十五人),受伤四百三十九人(其中十八人受枪伤),被捕九千一百四十三人(华族五千一百二十六人,巫族二千零七十七人,印族一千八百七十四人,其余为外国人,包括巴基斯坦、欧洲、泰国、新加坡人等),被捕者五千五百六十一人已提控法庭,罪名包括携带武器、破坏宵禁等等。财物损失包括车辆二百二十一辆、房屋七百五十三栋。

 

民间估计死伤人数──根据西方记者和内幕消息来源的估计,死亡一千一百六十余人(华族八百七十余人,巫族二百二十余人,印族六十余人),受伤四百余人,汽车及房屋被毁数字与官方公布者相同。

 

重新检查公民权──十一月,内政部长伊士迈决定重新审查非马来人的公民权申请文件,如发现有瑕疵,将注销其公民权或勒令重新申请。这是严重违反人民基本人权的大事,但是在全国行动理事会严厉的法令下,人民敢怒不敢言。经过两年的审查,受影响的二十七万马来西亚公民中,有十八万多人的公民证书被注销成为非公民,其中绝大多数是华人。

 

国家协商理事会──次年(一九七零)一月,政府成立「国家协商理事会」(National Consultative Council, 简称NCC)作为一个全民咨询机构,由六十五名联合邦政府、州政府、各党派、及民间利益团体组成,负责寻求彻底解决种族问题的办法,以保证「五一三」悲剧不再重演。国家协商理事会定期举行会议,向全国行动理事会提出方案,但后者有最后决定权。

 

明令禁谈敏感问题──同年八月十五日,全国行动理事会通过法令禁止人民在公开场合谈论敏感问题,包括苏丹特权、巫族特权、公民权及语言制度等问题。谈论这些问题将被视为向宪法基本精神挑战。

 

单一语文政策──政府制定以马来文为单一语文的国语教育政策。一九七零年以后,无论华校、英校,都以马来语为教学、考试的媒介。华、印两族的母语教育受到压制。

 

国家原则──八月卅一日,国庆庆祝仪式上,最高元首宣读了国家原则以团结全民。其内容为「信奉上苍,忠于君国,维护宪法,尊崇法治,培养德行。」

 

东姑辞职──九月二十一日,首相东姑阿都拉曼辞职。

 

国民阵线成立──一九七三年初,联盟改组为国民阵线(Barisan National,简称「国阵」),泛马回教党、沙劳越人民联合党、民政党、人民进步党相继加入为国阵成员,马华公会不复为执政党内唯一代表华人的政党。

 

马哈迪崛起与东姑下台

 

 「五一三」事件发生后,巫统内部的斗争迅速白热化。长久以来,党内存在着两个派系:以东姑为首的保守派,主张包容多元种族政治;和以回教激进份子为首的极端派,主张由马来西亚的主人马来人一党执政,这一论调得到马来少壮知识分子的支持,他们反对李光耀「马来西亚是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的口号,声称「马来西亚『就是』是马来人的马来西亚」。

 

马来少壮知识分子认为,从自治到独立,联盟执政长达二十余年,每次大选都获胜利,造成领导人自傲自满的虚骄身段,政府高官因权力而腐化,为金钱而堕落,今天的巫统已远非当年为保卫巫人权益而奋斗的巫统可比。他们抨击保守派的软弱种族政策,任令华人政党坐大以至引起「五一三」的动乱。如今联盟被提名卅三人仅当选十三人的马华拖垮,而巫统提名六十七名当选五十七人,理应取得更大的权力。他们提倡改革,呼吁建立国家新秩序,要求重新检讨联盟三结合,反对东姑「哪怕马华只剩三人当选,联盟还是联盟」的坚持。一股对东姑强烈不满的势力,逐渐在党内形成。

 

六月十七日,在这次大选中落选的亚罗士打巫统国会议员马哈迪医生致函东姑,直指东姑应为五月事件负责,马来人民和政府公务员对他已经失去信任,应该立即辞职。马哈迪把这封措辞严厉的信影印数千份,分寄给大学生、公务员、教师、军人。另外,回教反对党也乘机对东姑作人身攻击,一时黑函纷纷出笼,指东姑的祖先不是马来人、东姑喜欢与华人交往、东姑好玩扑克牌等等,不一而足。七月十一日,大学生首先发难,马来亚大学约五百名学生通过一项决议,要求东姑首相为暴乱事件引咎下台。

 

七月十二日,东姑作出公开反应,指责马哈迪鼓动风潮,故意挑动种族不和。同日,巫统执行委员会召开秘密会议,决议停止马哈迪的执行委员资格。巫统发布新闻:

 

巫统执行委员会今晨举行特别会议,考虑执行理事会要员马哈迪医生及巫统主席东姑阿都拉曼之间的一封广为分发的信件副本,应采取之行动。鉴于本邦目前之局势,该信所透露重要党务及其细节,不应不先经巫统执行理事会讨论。会中议决,马哈迪医生之行为,已严重违反党纪及党章,如不加以制止,则无以维持党之团结及政府之威信。理事会委员之全体内阁部长及州务大臣因此决定,自即日起停止马哈迪医生之理事会委员资格。此次会议东姑并未出席。

 

七月十四日,内政部引用内部安全法令,禁止马哈迪信件的刊行、分发和拥有。马哈迪之被停权,立刻引起更大的示威风波。十七日,马来亚大学及工艺学院上千名学生再度举行示威,指责东姑无能。标语上写道:「东姑政权是帝国主义者及封建主义者」、「避开那扑克和马的赌鬼」、「我们要一位具有爆炸力的领袖」、「东姑,下台吧」等等。十九日,副首相敦拉萨呼吁人民继续支持首相东姑的领导。

 

八月一日,副首相助理、巫统执行秘书慕沙希淡因同情学生被免职。三十日,警方逮捕四名学生领袖,包括马来学生联盟主席哈木斯阿里。卅一日马来西亚国庆节,政府取消所有庆祝活动,以避免学生活动为阴谋人士借机利用。这一年的国庆,过得非常简单低调。九月二日,政府下令禁止一切迫使东姑首相辞职的公开集会,违者以妨害公共秩序论。九月二十三日,巫统最高理事会以违反党纪为由,议决开除马哈迪的党籍。马哈迪的支持者采取更激烈的示威及文宣,大力抨击党中央违反广大民意的的错误决定。

 

一年之后(一九七零)的八月三十日国庆前夕,东姑拉曼首相在党内外庞大压力之下,终于宣布决定将于九月廿一日辞职。九月廿一日,东姑正式宣布辞职,结束为时十七年的首相生涯,其职位由副首相敦拉萨继任。一九七二年三月七日,马哈迪恢复巫统党籍,两年后出任教育部长。一九七三年,联盟改组为国民阵线。一九七四年,陈修信辞职,李三春继任为代理总会长。一九七六年一月十四日敦拉萨逝世,拿督胡申翁继任首相,任命马哈迪为副首相。一九八一年七月一日胡申翁因病辞职,马哈迪继任为第四任首相。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四六号(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年八月修订〕

 

 

 

【主要参考资料】

黄希珍:〈东南亚现势〉,一九六零年一月,台北。

东姑阿都拉曼:〈五一三前后〉,一九六九年九月廿三日,马来西亚。

敦拉萨:〈五月十三日的悲剧〉(全国行动理事会报告书中译本),一九六九年十月九日,马来西亚。

李光耀:〈李光耀回忆录〉,一九九八年九月,新加坡。

互联网〈木马城〉:

-马华公会会刊:〈马来西亚华人公会编年史〉。

-丁子:〈被遗忘的历史──概述五一三事件〉。

-陈玉璇:〈五一三事件始末〉。

-潘婉明:〈了解二二八,认识五一三──走出历史的疑团〉。

-未署名:〈马来亚华人的困境:「五一三」事件与「华人团结运动」的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