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风蕉雨话南洋之四 怡保十四年

 

《椰风蕉雨话南洋》

陶恒生


目录

我所认识的李良荣将军

陈六使与南洋华文教育

马来西亚「五一三事件」

怡保十四年

新厂顺利完工

马来西亚,可爱的第二故乡

美国来去匆匆

千岛之国的印尼

技术谈判与杀价高招

印尼华商富可敌国

缘份既尽不如归去

神州水泥之旅


椰风蕉雨话南洋之四

 

怡保十四年

陶恒生

 

随父兄小游欧洲

 

一九六七年二月十八日,父亲由大哥泰来陪同作环游世界之旅,第一站香港,第二站吉隆坡。二月二十日,我们全家自怡保开车至吉隆坡国际机场迎接他们,我国驻吉隆坡总领事张仲仁、新闻局代表郭湘章等人也亲往机场相接。父亲下机后精神甚佳,我们同往联邦酒店居住。当晚,侨领刘西蝶先生在联邦酒店设宴洗尘,应邀作陪的有马来亚工矿公司董事长拿督林添良(我的旧老板)、大石水泥公司董事总经理李良荣、中信局驻吉隆坡代表邓昌明、张总领事仲仁、萧领事万长、阎副领事志恒、郭代表湘章等先生。

 

席至中途,父亲正谈笑风生,忽然发觉随身小提包不在身边,急忙回房去找,也不见,想起可能是遗留在机场贵宾室了。我乃离席飞车驰往机场,到达时贵宾室早已上锁,连忙到警卫室询问,值班警卫拿出一个小提包问我是不是这件﹖我大喜过望,连忙证明身分签字领回,并给警员一百元叻币奖赏。返回饭店时宴席尚未散,清点之下,真是谢天谢地,机票、护照及旅行支票数千美元,一件也没少,大家才放下心来。我们十分佩服马国机场工作人员的诚实负责与纪律严明,否则如果提包找不到,除了必须重新买票之外,别无他法,可是旅行支票也没了,信用卡根本没有,如何买票?这趟环球之旅恐怕一出国门就得打道回府了。

 

第二天在吉隆坡观光,二十二日驱车回怡保。在怡保的短暂小住中,我们陪父亲及大哥参观大石水泥厂、游览名胜、品尝南洋小吃、参加中华总商会刘伯群会长的欢迎茶会,以及应侨领曾瑞豪之邀上金马仑高原渡过一个清凉宁静的夜晚。三月二日,父亲及大哥飞吉隆坡转新加坡,南洋大学诸公及连士升、赵世洵等人在机场相接。是晚应陈国础、刘攻芸先生之宴于丰泽楼,席开四桌,老友相聚,倍觉温馨。父亲与连士升夫妇自从一九四五年重庆一别,悠忽二十二载,不胜今昔之感。三月六日,父亲和大哥飞曼谷访问数日,即向西飞行,继续他们的环球之旅。

 

我因正好有事赴西德公干,征得李良荣将军同意,与父亲及大哥相约在伊斯坦堡会合,计划小游至法兰克福分手。我于三月十二日自怡保出发,下午抵达曼谷机场,前往泛美航空公司柜台办理转机,不料票务人员发现我护照上面的土耳其签证十四日才生效,坚持不准我当晚登机,要我明晚再来。几经交涉无效,只好往曼谷市区过夜。我要求航空公司代我发一电报至伊斯坦堡希尔顿饭店通知父亲我将晚到一天,他们答应了。十三日晚再赴机场登机,十四日清晨抵达伊斯坦堡,连忙雇车直奔希尔顿,正好碰见父亲和大哥因我未到,在柜台前询问有无收到任何电报,柜台人员查了半天回来说没有。

 

我们在伊斯坦堡,由留学生高信谭君做向导,参观了几处名胜:一、蓝寺(The Blue Mosque),此乃世界唯一有六支尖塔的清真寺,原名苏丹阿哈默寺(Sultanahmet Mosque),建造费时八年于一六一七年完成,共有馒头形圆顶一大四小,全部为大理石及粉红色花岗石构造,内部地面为大理石,四周墙壁镶嵌两万多片彩色磁砖组成花草图案,阳光通过两百六十个窗户,经磁砖反射呈浅蓝色,瑰丽万状,世人乃称此寺为蓝寺;二、圣苏飞亚教堂(Hagia Sophia),它原是五世纪君士坦丁大帝建造的古罗马天主教堂,乃一外墙红色的方形巴西理佳式建筑,十四世纪土耳其帝国征服君士坦丁堡后,将它改为回教寺,加盖圆顶且在四周加建四支尖塔,但教堂内顶部仍保留圣母、耶苏、圣彼得的镶嵌画像,墙壁上的回教壁画斑剥之处,也看得出原来的天主教壁画;三、托卡丕皇宫(Topkapi Palace),原是东罗马帝国的皇殿,自一四六五年起为鄂图曼君主在此统治帝国达四个世纪之久,据说当年宫内人口四万,俨然一个小城市,如今宫中陈列着历代帝王的珍品古董,包括重八十六克拉的大印度钻石、曾经刺杀波斯王的镶宝石托卡丕匕首(Topkapi Dagger)等等稀世宝物,还有中国宋元明清四代皇帝御赐的一万二千多件名贵瓷器,以及回教先知穆罕默德留下的牙齿、头发等遗物;四、大市场(Grand Bazaar),号称天下最老最大的有盖市集,已有五百多年历史,它跨越五十多条大街小巷,有四千多家店铺,二千二百多栋房屋,货物五光十色,旅游手册上说买东西一定要讨价还价,但没警告游客千万别还价太低,我们在大巴剎一角闲逛,在一家卖黑石头的店铺里因还价三成,店员竟然从柜台后面跑出来挥拳吆喝,我们如果跑得不快,后果就可能很尴尬了。

 

十六日飞希腊雅典。我国驻希腊大使馆派员前来机场照料,顺利进关。住进乔治王饭店(Hotel King George)安顿好后,我们上饭店顶楼餐厅吃午饭,饭后结账时误以为小费已包括在账单内而未另放零钱在桌上,出门时竟遭侍者白眼,在我们背后叽咕:「小费没有,甚么都没有!」(No tips, no nothing),害得我们此后几天不敢再去该处用餐。下午,温源宁大使亲自屈驾来访,大使到达之前,饭店已在门口铺好红地毯,一直铺到大厅之内。原来温大使是各国驻希腊使节团的团长,也是王子的老师,因此政府对他特别礼遇。第二天上午父亲往大使馆回拜温大使,从下午起,留学生陈家瑞君热心担任向导,带领我们游览市区:一、阿克罗波利斯(Acropolis),这个神殿废墟已有四千年历史,最高处的巴特侬神殿(Parthenon)完成于公元前四三八年,原为纪念阿西娜女神(The Goddess of Athena)而建,一八六七年被威尼斯人炮轰毁掉石柱二十八根,其他部份也被自然风化,但完整部分仍然美观夺目,充分表现古代西方艺术与建筑的精致与宏伟,这里地上的一砂一石都是几千年的宝物,游客绝对不准带出;二、宪法广场(Constitution Square),一边是建于一八三八年的国会大厦,另一边是无名军人墓及纪念碑,穿着希腊传统军服的卫兵,定时在军乐声中操枪换班;三、奥林匹克运动场(Panathenaic Stadium),第一次世界运动会于一八九六年在此举行,白色大理石建筑,气势雄伟,看台可坐八万人,大门前一座掷铁饼运动员的铜像,充满健力之美。三月廿日一早离开雅典,温大使亲自来送,大使座车通过的街道都有警察管制交通,一路通行无阻,到机场之前早已由馆员替我们办好登机手续,大使命司机驶至停机坪,直接登机。

 

午前飞抵罗马,住在西班牙广场附近的Grand Hotel De La Ville饭店。我国驻教廷沈昌焕大使请我们吃意大利午餐,三道菜一杯咖啡从下午一时吃到四时,平均每四十分钟上一道菜,结账还等了半小时。大使说,在意大利中午十二时至下午四时是午休(Siesta)时间,公司商店统统关门,高级餐馆都是如此慢吞吞上菜的。第二天起,留学生曾堉君陪我们游览罗马名胜:一、西班牙广场(Piaza di Spagna),就是电影「罗马假期」中的花市台阶,有石阶百级,各色人等席地而坐,石级顶有一个纪念碑,旁边有一栋老房子,英国名诗人济慈(John Keats)当年住在这里,他一八二一年死于此屋时年仅二十六岁;二、安第哥咖啡馆(Antico Café Creco),这间咖啡馆开张于十八世纪(一七六零年),是当年文人骚客聚集之所,墙上挂着来吃过咖啡的名人雕像或画像,有哥德、马克吐温、白辽士、拜伦、李斯特、比才、顾诺等作家、音乐家;三、尼罗王宫废墟上的餐厅(已忘其名),沈大使请我们在这儿晚餐,此处面临斗兽场,晚上场中亮起黄灯,照耀之下十分美观,据说当年大火焚毁罗马时,尼罗王就在这王宫上观看鼓琴,我们再这儿见识到外交官给小费的手面:从门僮给起,一直到衣帽间、跑堂、侍者、领班、总管…面面俱到,一个不少,大使说这种花费值得,他随时可不经预订拿到最好的位子;四、斗兽场(Colosseum),这是当年罗马王观赏人兽相斗、剑士互戮的场所,也是罗马人迫害基督教,将教徒送入喂狮子的地方,死人不计其数,故此场阴森可怖。五、许愿池(Fontane di Trevi),建于十六世纪,著名电影Three Coins in the Fountain 在这儿拍摄,是罗马所有喷泉中最副盛名的一个,即使夜间,仍然行人如织。六、梵谛冈(Vatican)的圣彼得大教堂(Basilica di San Pietro),原教堂于公元三一九年建于圣彼得的坟墓上,一四五二年重建,一六二六年完成,侧门内有一圣母怀抱耶稣的大理石雕像Pieta(若干年后被一疯汉劈裂,修复后从此以防弹玻璃罩住),是米盖兰其罗二十二岁时的杰作,大教堂后面的西丝廷那礼拜堂(Cappella Sistina)四周墙壁及屋顶,全部是米盖兰其罗作的圣经壁画,据说他长年仰卧画屋顶把眼睛画瞎了,我们坐在堂内石阶上抬头欣赏,良久不忍离去。

 

驻意大利于俊吉大使不在罗马,承吴公使邀宴于大使馆,宾客众多。席中有两位艺术界客人:歌唱家张美仑及名演员王珏,他们都在罗马深造。我很想见到中学时代的老同学,驻意大利武官汪希苓,可惜他不在罗马。抗战期间我们是重庆沙坪坝南开中学的同班。一九四四年希苓向应蒋委员长「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投笔从戎,派往美国受训,成为优秀海军军官。他奉调来意大利之前,是参谋总长王叔铭将军的中校海军侍从参谋。听说他在罗马外交使节武官团内,与各国武官关系良好,声誉甚佳。

 

沈大使坚留父亲搬到他官邸居住,以便在罗马多玩几天,大哥和我于三月二十二日一早续程前往翡冷翠、威尼斯、比萨等地旅游四天,二十六日直赴罗马机场与父亲会合。父亲错过了意大利的建筑和艺术精华,甚为可惜。飞机经米兰到法兰克福,戴安国、许志伟等人来接。二十七日,父亲和大哥搭许志伟车直驶汉堡,我留在法兰克福,与罗吉(Lurgi)公司谈怡保厂电气集尘机改装技术,二十八日赴纽百空(Neubeckum)波利修士(Polysius)公司公干,三十日飞回马来西亚。父亲和大哥于三月二十九日飞伦敦,四月三日飞渡大西洋到达美洲访问纽约、华府、波士顿、卡拉马祖、芝加哥、洛杉矶、新墨西哥…等地,五月十九日飞东京,二十四日平安飞回台北,完成为时三阅月的环球之旅。旅途中父亲曾会见许多中外学者,包括北大老同学、老学生等,还与自从一九四零年一月相偕离开上海后未再晤面的高宗武先生在华府重逢,同游凡尔蒙(Vermont)的顿巴敦橡园(Dunbarton Oaks)

 

我回马来西亚不久,李良荣将军即于四月初偕夫人赴欧洲考察水泥,五月底回怡保时,伉俪两人神情至为愉快,不意李将军竟于六月二日在工厂门前因车祸遽然逝世,大石水泥公司上下员工顿失支柱,莫不悲痛万分。李将军晚年把全部精神和时间贡献给大石水泥,几乎完全没有家庭生活(夫人住台北不常来怡保),他单身一人住在工厂办公大楼二楼宿舍内,不分昼夜地在楼下总经理室工作,几至废寝忘食。他唯一的运动,是早晚提着手杖巡视工厂,走遍工厂每个角落和每一层楼,见到不正常之处,立刻记下交给我改进。可以想见我这个厂长承受压力之大。尤其李将军时常在深夜或凌晨进厂查夜,使得值班工程师及操作工友们随时警觉,不敢怠慢。李将军逝世后,员工们固然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却下意识地觉得李将军还是每夜必来,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惰。甚至传说李将军已化身为蝴蝶,每夜飞来工厂巡视。

 

董事会做了小幅人事调整:总经理的位置从缺,由两位常务董事陈永顺及杨建兴任执行董事,分别负责行政和营业;升我为技术总经理,仍兼厂长,负责技术和生产。

 

东京水泥化学研讨会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一日,我应日本水泥协会之邀出席在东京举行的第五届水泥化学研讨会(The 5th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the Chemistry of Cement)。我在会场中遇见台湾水泥公司的代表六、七人,由总经理辜振甫先生亲自带队,另外还有台湾其他水泥厂的代表五、六人。他乡遇故知,大家倍觉亲切。大会在皇宫饭店的大会议厅举行,出席者千人以上,主办单位把会内节目和会外活动办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这是我所参加过的办得最好的世界级大会。

 

大会最后一天,全体出席人员坐火车前往琦玉县参观秩父水泥公司的秩父第二厂。该厂建于一九五八年,采用四座丹麦司密斯湿法旋窑,窑长一百七十公尺,每窑日产一千吨,中央控制,员工二百人,是日本当时最新式的水泥厂之一。我们的印像是设备配置理想、操作有效率、地面天空干净。秩父水泥公司共有三间水泥厂,十四套生产线,年产水泥四百万吨。

 

我去日本出席大会之前,李将军生前的好友、日本华侨李文蔚兄已经同住友水泥公司总顾问、前日本水泥协会理事长真田义彰博士安排好,于大会结束后参观住友在东京附近的水泥厂。在最后一晚的惜别酒会上,真田博士和我拿着酒杯用英语交谈,商量明早出发时间。两位台湾同行从旁听见,连忙问我可否随我一同参观,我把这个意思告诉真田,他躇踌了一下,客气地解释说,很抱歉,由于厂长只知一人前往访问,临时加人恐有不便。这两位仁兄听了,丢下一句国语:「这个老家伙!」掉头而去。我非常难过,但愿真田老先生没听懂他们的说话。第二天一早,真田来接我,车中坐定,汽车驶上高速公路之后,真田徐徐地说:「中日战争时我正在中国东北旅顺小野田水泥厂工作,战后才被遣送回国。我在东北住了二十五年。」我听此话,知道他必然精通中文,不禁羞愧得无地自容。

 

十月十五日参观住友水泥公司岐阜工厂(五窑,一百五十万吨)。此厂采用雷波式旋窑(Lepol Kiln),生料在进入炉格预热机之前,须先输入旋转制粒盘内,加水制成如弹珠大小的粒子。这粒子的坚韧性和气孔密度,直接影响旋窑的烧成质量和产量,这是我来日本取经的主要目的。厂长见真田博士亲自陪着我,不敢怠慢,取出历年改进制粒技术的报告给我看,每份报告都包括缘起、设想、实施、测试、讲评,附照片及技术资料。我最佩服那讲评一项,内中有实验结果和原始构想的比较、对产量和成本的影响、成功或失败的原因、以后应如何继续试验等等说明,详尽而实际,令我对于日本技术人员的研究精神和务实态度,有更深的认识。我回厂后依照日本工厂的经验,逐步改良我们的两座雷波旋窑,颇具成效。日本水泥厂互相竞争,资料封闭,成果绝不轻易出示他人,更何况是外国人,此行若非真田博士之助,决不可能有如此丰富的收获。

 

我在德国实习或日后参观水泥厂时,常常问工程师或现场操作人员一些技术资料,如各单元之产能、电力与燃料消耗量、运转效率…等,往往同一工厂的人给我不同的答案,其倾向是产能报多、消耗报少,其可信度须打折扣。日本工厂则不然(非仅这次访问的工厂),当我问起问题时,他们会从上衣口袋取出记事本,按照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郑重其事地回答,让我感觉到这个答案是有根据的,可信的。日本水泥厂有一通例:绝对不准照相,因此我的笔记本中几乎没有一张日本水泥厂的照片。可是他们出国访问别人的工厂时,却是见到东西就拍照,如入无人之境。有一次我在法国访问机器制造厂,见到几位日本访客挂一把尺在机器旁边拍摄照片,引起主人埋怨,大叫「这太过份了」的尴尬场面。

 

我在大会中结识了不少新朋友,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位是印度联合水泥公司(Associated Cement Companies)的总经理哈天葛第博士(Dr. Hatiangadi),我们每天在「丸之内饭店」早餐厅见面,攀谈之下,他知道我来自台湾,说很想有机会去台湾看看,可惜没有管道。我告诉他大会结束后我将回台一行,欢迎他来台访问。他很认真,立即去中华民国大使馆申请签证,我乃与他相约在台北见面的日期和地点。一星期后,我们果然在台北相见。我们除了参观亚洲水泥公司花莲厂(感谢总厂长张才雄兄的安排)及观光名胜之外,还蒙经济部次长汪彝定先生在国宾饭店设宴招待,汪次长英语流利,待客热情周到。可惜美中不足,有几位经济部请来的陪客,一直在席间以中文谈论印度的肮脏落后,以及某女星嫁去印度的种种不堪,时而斜睨主客哄堂大笑。哈天博士自感客人在笑他,颇觉不安,但也没说甚么。他在台北待了三天,临别时殷勤邀请我去印度孟买访问。

 

手相家的预言

 

这一年,长久为病魔所缠的母亲,身体愈见虚弱,虽有大哥大嫂就近照顾,还是不时想念不在国内的儿子们。三个弟弟远在美国读书就业,回家一趟不容易,马来西亚离台湾不远,我和德顺每年一定带孩子回台北看望她老人家。儿孙们回来,母亲心情愉快,病情就会减轻一些,起身为大家张罗饮食、带孙子们上街买玩具,我们一走,老人家就要卧床难过。我向父亲表示我很想回台工作,帮忙哥嫂陪伴母亲。恰巧此时台北市高玉树市长正在计划发展台北周围的小区,有意给我一个机会,参加内湖小区的发展计划,我很兴奋,但也举棋不定。一方面我在大石独当一面的工作既稳定又具挑战性;一方面对自己是否适合从事公职欠缺信心。大石陈、杨两位董事虽然开通,表示不愿妨碍我回国为父母尽孝道,可是基本上,他们是不愿放人的。

 

一位颇具盛名的手相家林川子翩然来到怡保,在波士打路东方旅社挂牌为人看相,我和德顺去找他。进门后。一位助手先写下我的生辰八字,然后把我的两只手掌涂上石墨粉,把掌纹印在两张白纸上,拿进内间。不一会儿,叫我进去,此时只见两张掌印白纸上已经批满了密麻小字。林川子问:「我要先印证一下你的生辰是否有误,请你告诉我你三岁那年,是否曾经有过生命危险?」我答:「有。」我告诉他,我从小在北平长大,三岁那年春天,父母带我们姐弟去北海游玩,我一人跑去湖边看水,不小心一头栽入湖中,我在水中挣扎哭喊,若非附近一艘采莲小舟闻声划过来,舟上一名方脸大耳的船夫对我伸伸舌头,一把抓住我的后领从水中提起,必定淹死无疑,父母听到哭声赶过来时,小舟及船夫已失踪影。林大师听过,乃为我下笔批命。大意是:你命合金、火,适合从事与铁、热有关的行业;你命不合木、土、水,不适合与砍树、挖地、水塘有关的行业。最后劝我一年之内勿舟车远行,否则恐有血光之灾。我听后为之忐忑不安,内湖之事,也因陈永顺董事亲往台北恳请高市长谅解而未继续进行。

 

一九六九年五月十三日,吉隆坡发生因国会与州议会大选,执政党失利,反对党举行「胜利大游行」而引发的华、巫两族互斗流血惨剧,即所谓「五一三事件」。政府随即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实施戒严,并组织「全国行动理事会」,由副首相敦拉萨主持处理紧急时期的国政。怡保在戒严期间一切平静,没有发生大的暴乱事件,可是却苦了困在工厂里回不了家的员工们,他们分成两班,不眠不休地维持机器运转,辛苦工作了五整天。我向警局领了一纸通行证,独自驾车去了工厂几次,这是相当危险的,听说吉隆坡的马来宪兵见持证者是华人,会把证件撕掉,把人枪杀,我总算命大,经过军警关卡多次,脑袋没有搬家。

 

这年七月,一号旋窑完成一项连续运转三百七十三天的记录。九月,波利修士公司邀请我去德国作技术报告,邀请信上说:「大石的辉煌成绩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我视这项邀请为无上光荣,竟将林川子的劝告抛诸九霄云外。无巧不成书,我回程在曼谷转搭日航班机飞吉隆坡的途中,果然出了状况。我在曼谷登上这架来自东京的DC8四引擎喷射机,原与另一旅客在前排同坐,起飞后,见后排空位很多,乃换位至后排窗口座位坐下。飞机尚在爬高之际,忽见右翼外侧的引擎冒出红火,先是零星火花,继而逐渐形成一条火焰,好像还带着金属碎块,自引擎后方泄出。我原以为那是飞机爬高的正常现象,但见其他三具引擎并无异状,同机旅客也无人发觉有异。俄顷,火焰越来越白热,火柱越拖越长,直至飞机尾部,状极可怕。我心知不妙,连忙按铃呼叫服务小姐过来,指给她看。她大概受过救难训练,探头窗口看见到火光火花后,竟然慢条斯理,好像若无其事似的向前舱走去,她进入驾驶舱不到一分钟,右侧引擎立即停车,火花逐渐消失,但引擎排气口四周仍然发红。此时听见机长报告,由于发现机械故障,飞机将飞回曼谷机场检修,请各位旅客放心云云。旅客们起了一阵小小骚动,但没有造成惊慌。

 

等到飞机回到曼谷机场降落的时候,乘客们才发觉事情非同小可。飞机滑行到跑道末端紧急停住,只见七八辆救火车已经在那儿等待,后舱机门打开,机上配备的紧急滑槽立即充气张开,服务员们连声叫我们勿带手提对象,脱掉鞋子拿在手中,先坐后卧,顺着滑槽滑下地面。我因坐在后舱接近机门,乃第一个滑下。我双脚刚着地,只听见地上人员大呼Run…Run(跑跑)。我拚命跑至远处,回头一看,只见那具引擎整个发红,救火车正在往上覆盖大量泡沫。

 

客人全部下地后,一辆交通车把我们加载候机楼,等候办理入境手续。可是大部分旅客的护照都留在机上手提行李之中,日航乃向移民关卡担保我们入境,并安慰我们说,手提行李将随后送到旅馆给大家领回。日航安顿我们住入市区五星级杜寺塔尼(Dusit Thani)饭店,并发给每人晚、早餐高级餐券各一张。我惊魂未定,跟着大伙儿在楼下大厅领回手提物件后,便回房给怡保家中打电话报平安,然后倒在床上越想越害怕,哪还有心情去吃甚么高级晚餐?

 

第二天一早,我搭乘日航安排的越南航空公司班机,平安抵达吉隆坡机场,然后转机回怡保。回到家中,才知道昨天德顺和三孩从吉隆坡渡周末回来,在距离怡保三十几哩的公路上,为闪避支路冲出的汽车,竟与前后三辆车撞在一块,车头车尾都遭撞毁,叫拖车拖入车厂大修。我们全家同一天在两地遭遇交通灾难,虽然上天保佑有惊无险,却是一件无法解释的巧合。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五一号(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年八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