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的天空--《穹顶之下》未曝光的记录(二之二)谁污染了水源地

星洲日报2015.03.20

柴静的天空--《穹顶之下》未曝光的记录(二之二)
谁污染了水源地

    《穹顶之下》是中国著名媒体人柴静于20152月底推出关于中国空气污染的一部调查片,该片以公众演讲的记录形式呈现,由柴静担任主讲人介绍现状,并插入采访拍摄的片段,呼吁人们关注中国的空气污染问题。纪录片于2015228日在人民网和优酷网等视频网站发布,引发了热烈讨论。

    同年31日之后,这部震撼中国的纪录片被传遭封杀,不少网站已下架;即使在YouTube的版本,据悉也是经删剪版本,《穹顶之下》仍有许多未公开的秘密……

柴静简介

    原籍山西,1976年生。曾任电台主持、电视编辑、电视节目主持等,200111月起担任中央电视台主持,2003年担任《新闻调查》记者,曾揭发SARS及多宗矿难。2013年出版央视10年历程的自传作品《看见》,翌年离职。《穹顶之下》是柴静“复出”作品,被誉为“自媒体”典范。

文:柴静(图文皆转载自《明报》)

    我到了采空区。

    黑灰满天的公路上,路全被超载的车轧烂,车陷在烂泥里走走停停。夜路上也是拉煤的大货车,无首无尾,大都是红岩牌,装满能有70吨重。

    我去的叫老窑头村。90年代当地有句话,“富得狗都能娶到媳妇”。现在村里煤矿山村主任承包,一个煤矿一年可以赚上千万,每年上交村里8万。1300人的村庄,人均年收入不到600元。人们过得比10年前还穷。

    村委会主任竞选,两个候选人一夜没睡,雇人骑摩哆车发单子。稀薄的粉红色纸,格式都一样,承诺当选的几件实事,最后一行是承诺给多少现金,这格空着,临时用圆珠笔往上写,挨家挨户送,刚出生的小孩儿也算人头。

    全村人一夜没睡,门大开,听见摩哆车响就高兴,摩哆车经过不带减速的,纸向门环上一插--这人出1000,那个人出15002000……2500……2750。天亮了。

煤矿的事只是村长一个人做主

    但第二天唱票的时候,反而2500的那个赢了。他把现金搬去了,两百多万,放在一个大箱子里,搁在大戏台子上。一打开,底下的人眼都亮了。头上歪戴个军绿雷锋帽的大爷,眉开眼笑地指着戏台对我说:“哎呀,那还说啥,那是钱么,是钱么。”

    现场欢天喜地把钱都分了,乡人大主席团的主席坐在台上看着,对我说:“我管不了。我管,老百姓要打我。”

    “反正也不开村民代表大会,煤矿的事只是村长一个人做主,也不给分钱。”老百姓说,他们的选择从经济学角度可以理解,“选谁都行,我们就把这选票当分红。”

    一户能领2500块,连婴儿也可以领,年轻的小伙子都很兴奋,买了崭新的摩哆车在上路上呼喝追赶。

    只有一个矮个子老人,几乎快要跪下来让我们一定要去他家看看。他扯着我一路爬到山顶,看他家新盖的房子。整而墙斜拉开大缝子,摇摇欲欲坠用几根木头撑起来,他家的正下方就是煤矿,水源已经基本没水了,他在底下搁只红色塑料桶,接雨水。

运煤加建的专门站

    村里人看他跳着脚向我哭叫几乎疯癫的样子,都笑了。他们的房子在半山腰,暂时还没事。原村长和书记部在河津买了房子,不住在这儿。

    我们往山上走,走到最高顶。一人抱的大树都枯死了,乌黑地倒在大裂缝上,树权子像手一样往外扎,不知道死多长时间了。

    我的家乡是黄上高原,但这山顶上已经沙化得很厉害,长满了沙漠中才有的低矮沙棘。风一吹,我能听见沙子打在我牙齿上的声音。

    我不再想回山西了。

    我妈和我妹都来刘北京,山西我家不远处是火车站,为了运煤加建的专门站台就在10米开外,列车昼夜不停,轰隆一过,写字台、床都抖一阵子,时间长也习惯了。但盖了没几年的楼,已经出现沉降,一角都斜了。为了让这个小城市精神一点,有一年它和所有临街的楼一起被刷了一层白浆,黑灰一扑,更显残破。我怕楼抖出问题,劝我爸:“来吧。”他不肯,家里他还有病人,吃惯的羊汤和油粉饭,一路上打招呼用不着。说普通话的熟人。他说:“你们走吧,我叶落归根。”

    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老宅子打算全拆了卖了。院里满庭荒草长到齐腰高,小孩子们在废墟上跳进跳出,我幼年用来认字的黑底金字屏风早被人变卖,插满卷轴字画的青瓷瓶不知去向,八扇雕花的门扇都被偷走,黑洞洞地张着。拆不动的木头椽子上的刻花被凿走了。我小时候坐的青蓝石鼓也不见了,是被人把柱子掳起来后挖走的,用砖再填上,砖头胡乱地龇在外头。

佛犹如此

    房子属于整个家族,家族也已经分崩,这是各家商议的决定,我也没有那个钱去买下来修复。2005年我在云冈石窟,离大佛不到400米是晋煤外运干线109国道。每天16000辆运煤车从这路过,大都是超载,篷布也拉不上,随风而下,几个外国游人头顶塑料袋看石窟。大佛微笑的脸上是乌黑的煤灰,吸附二氧化硫和水,长此以往,砂岩所凿的面目会被腐蚀剥落。

    佛犹如此。

    我把眼一闭,心一硬,如果现实是这样,那就这样,这些是没办法的事。只有一次,我奶奶去世几年后,石榴树被砍了,我不知道怎么了,电话里冲我爸又哭又喊,长大成人后从没那样过。我爸后来找了一个新地方,又种了一棵石榴,过两年来北京时提了一个布袋子给我,里面装了几个石榴,小小的红,裂着口。我看着心里难受。

    我可以自管自活着,在旅行的时候回忆童年。但我是从那儿长出来的,包括我爸在内,好多人还得在那里生活下去。每天要呼吸,喝水,在街头走过。人是动物,人有感觉,表姐在短信里说:“再也没有燕子在屋檐下搭窝了,下了雨也再也看不见彩虹了。”

    “再也”这两个字刺目。

    我和老郝动身,2007年,再回山西。

    我碰上一个官员,他说:“你是山西人,我知道。”

    “对。”

    “临汾的?”

    “嗯。”

    他知道得很清楚。带着一点讥笑看着我:“你怎么不给山西办点好事儿?”

    “我办的就是。”

再回山西

    王惠琴7岁了,剪了短头发,黑了,瘦了,已经有点认生了,远远地站着,不打招呼只是笑。一笑,露出两只缺了的门牙。

    她家还是没有搬,工厂也没搬。在省环保局的要求下,企业花了6000万把环保设施装上了,带着我们左看右看:“来,给我们照一照。”我问:“你这设备运行过吗?。老总的儿子嘿嘿一笑:“还没有,还没有。”

    当地炸掉了不少小焦化厂的烟筒,炸的时候,有个在工厂打工的农民爬到了烟筒上,苦劝才下来,跟我说:“你说我干什么去呢?地没了,贷款也难,房子也不能抵押。但凡能干点头卖,我也不愿意干这个,谁不是早晨起来天天咳嗽?”

    8月,我采访时任山西省长的于幼军。他说:“山西以往总说自己是污染最重的地方之一,我看把‘之一’去掉吧,知耻而后勇,以‘壮士断臂’的决心来治污。”

谁来治污

    我问:“之前也一直在说治理污染,但关闭了旧的,往往可能又有一批新的开出来,为什么?。

    他说:“为什么以前管不住?是因为责任制和问责制没有建立起来,没有真正落实。就算经济总量第一的地方,考核官员时,环保不达标,就要一票否决,钱再多,官员提升无望。”

    我问:“也有人怀疑,它会不会只是你任期的一个运动,过去了,可能会恢复常态?”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刚才说到的,一个是责任制,一个是问责制,只要这两条能够认真坚持的话,我想不会出现大面积的反弹。”

    我问他:“为什么不能在污染发生前,就让公民参与进来去决定自己的生存环境?”

    他说:“你提了一个很对的问题,一定要有一个公民运动,让公民知道环境到底有什么问题,自己有哪些权利,怎么去参与,不然……”

    他没说下去。

    一个月之后,临汾黑砖窑事件,于幼军被调离山西,孟学农任代理省长。一年之后,襄汾塔儿山铁矿溃坝,277人遇难,孟学农引咎辞职。我从家乡人嘴里听到一句惨伤的自嘲:“山西省长谁来干,临汾人民说了算。”

    临汾8年内换了5任班子,塔儿山渍坝事件中,被判刑的官员副厅级干部4人、处级干部13人、处以下干部17人。当年送我小蝌蚪的小男孩,是国土局的一个科长,服刑1年。

    在临汾时,我曾去龙祠水源地拍摄。

    没有太多选择。临汾下面的尧都区有3个主要的水源地:龙祠、土门和屯里。根据1环保局20056月的监测,土门向供水厂联网供水的15口水井,总硬度和氨氮浓度大多严重超标;屯里的水源地由于污染过重,在200310月被迫停止作为市民集中式饮用水源。

    山被劈了三分之一,来往的煤车就在水源地边上。水源地只有10亩左右:“最后这点了,再没有了。”边上人说。

    我站在栅栏外面往里看,愣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山西。

    附近村庄里的小胖子跟我一起,把脸挤在铁栅栏上,谁都不说话,往里看。水居然是透亮的,荇藻青青,风一过,摇得如痴如醉,黄雀和燕子在水上沾一下脚,在野花上一站就掠走了,花一软,再努一下,细细密密的水纹久久不散。

    一抬头,一只白鹭拐了一个漂亮的大弯。

    这是远古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