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士隆河

柔佛华侨殉难义烈史全辑


血染士隆河

李裕厚

 

日寇屠杀巴力士隆五百华侨

 

1941128日,日寇偷袭珍珠港,随着侵入马来亚。消息一天一天的坏,战争一天一天地迫近麻坡,英澳军的撤退比新闻更快。麻坡,这条有战略性的麻河被重视了。英军从北马、中马,一直撤退下来,准备在麻河再决战,于是日夜加紧从各方调动军队来增防,沿海岸线用铁丝网围起来,战争的迫近,已无可否认。可是报纸上还登载着英澳军还在保北部死守。

 

事实证明了一切,日寇第一颗炸弹在麻坡河把“武林号”轮船炸沉了。跟着军政府的命令下来:“在24小时内全部市民须撤离市区,到安全的地方居住。”于是整个麻坡在混乱中了。吉厘路、吧路、吧西路和吧东路挤满了人群,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他们要避难到乡下是非常困难的。他们放弃了一切家产,只带了一些日常用品和他们的孩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奔跑着,他们太慌了。许多小孩因为交通的混乱而牺牲了,在不堪饥饿和烈日下长眠在他们母亲的怀抱里。

 

我们还幸运,战争刚发生,父亲便到张港找居住的地方,建筑一排长方形的茅屋——临时避难所。我们听到了撤退的命令,看到实际情形,便也跟着浪潮般的人群撒退,因为人数太多,自备的罗厘车用几次才运完,茅屋里住了三十多人,十分热闹,在茅屋里好似坐在船上的统舱一样,感到狭隘。

 

从这一天起,张港顿形热闹,它是最好的避难所,旧的屋子挤满了人,新的屋子更拥挤,搬到这儿来的都是些有资产的人;事前他们已准备很充份的粮食,所以三餐和日常用品都不感到缺乏,尤其本村位筹会负责人,他们热烈的赞助和救济比较穷苦的同胞,他们号召同胞团结在一起,防备不良之徒趁机打劫,于是“自卫团”随着环境的需要而产生,张港,在同胞们团结之下得到了新生,他们在无忧无虑的气氛中渡过了战争的难关。

 

在这僻静的山芭里,消息倒很灵通,日寇攻到什么地方都有消息报告。当时每个同胞都相信,英军在最短的时间内会反攻,而且会得到胜利。当新加坡在千钧一发之际,日寇曾发出命令,在山芭里住的同胞,须迁回原址,但同胞们因为顾虑到英军的反攻,来往迁移,交通困难诸多不便,大家都愿意在这里过着平安的生活。

 

消息一天一天的坏:“日寇要来清乡了!”有不少人在提起,但大多数同胞还置之不理,间而有一两个寇兵到村子来,没有人管它,红膏药旗在别处贴了满街满巷,这儿是一面都看不到。英澳军打从山芭来,同胞们都热烈的给他们粮食引导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去,同胞们在过着优裕的生活,因而引起今天有饭吃明天没有米的马来人的嫉忌。以上几点是这次同胞遭难的最大原因。

 

新加坡被攻陷了!日寇在各处搜寻以前的抗日份子,在同胞集中的地方,它们都以为是“黑区”,要来一次大规模的搜查和清剿,可是大多数同胞还蒙在鼓里。我家恰巧在226日迁回麻坡原址,在下午3点钟左右汽车从张港开出,汽车上坐了32人,留下我和二哥看守东西。临走时,父亲还把2枝猎枪交代给我,同时叫我不要回麻坡去,留在树胶园里,因为当时非常注意青年人。车走了不久,我帮二哥把猎枪和子弹带进树胶园去,然后到村镇去玩,忽然听见有人说:“有一辆罗厘车,开到三岔路口,给日寇扣住。”我听后并不甚介意,以为是日寇要用罗厘车,所以把它驶去,人和东西大概不要紧的。我就到朋友家里借辆单车,不回到避难所而向三岔路口马路赶去。

 

快要到三岔路口,看见了一队寇兵前来,我马上停车,下来跑路,寇军对我笑笑,摆手叫我向三岔路口去,那时,我更加放心,就一直到三岔路口。糟糕了!出乎意料之外。大队寇兵在布防,路口两旁有个寇兵埋伏着,手里,按着轻机关枪,好像面临大敌一般。那时已无法回头,只好硬着头皮跑到日寇的指挥处去,到了那里就被寇兵喊住,问了姓名和县籍,便叫我坐到一旁等待。当时我就注目四周,并没有我们的罗厘车和亲族。几分钟后,只见一些寇兵在弄着军用无线电,而且从不同的地方抓来了很多同胞,被迫坐在我旁边。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被捉来这里,大家暗地里偷问着我。我更不明是什么一回事,向大家说:“不知道!”但我脑海里却在旋着一个问题,看不到我们的车和人,他们平安的回麻坡去了吧?我们呢?大概是要捉去做苦工?也许是到二英里外的一个市镇吧力士隆去搬废墟?不久有一辆英军留下的卡车来了,三个寇兵把我们赶上车,车转了头,向士隆的大路开去。在车上我准备随时随地跳车,因为我根本不愿意同日寇做工,但车驶得太快,几个寇兵也不时在注意着我们,所以没有机会跳车。

 

到了士隆情形更不同,在那新筑成的戏院(还没有映过戏)门外,围着一大堆人。我们的罗厘车也在那边。门外沙地上坐了许多妇女和小孩,在凄惨的哭着,我一下车便被妹妹秀莲看见,她就向我母亲说我也被抓了来,我母亲更加伤心,只听到她留给我最后的一句话:“天吊子,你也被抓来死”。母亲已经预先知道,被抓来是死无疑了。所有的男子被反绑起来,(一条绳子绑五六个,七八个不等,它们打的都是活结。)然后搜查身上的东西,钱都给抢了去,其他的东西丢在地上。日寇又把我们推到另一边晒太阳,我慢慢到移到一位亲戚旁边,问他,为何被抓了来,只见他垂头丧气,慢慢的答道:“不知道。”我发现了父亲,舅父和麻坡政府医院的会计不见了,再问他,他们到那里去,他说给日寇叫去杀牛!

 

在下午4点钟左右,慢慢的被抓的同胞越来越多。看一看我们罗厘车上的东西,所有的家私金钱全被抢完了。不久,一辆罗厘车从张港开来,一个马来村长名“马南”骗来了10位当地侨领,它说要他们来谈判的。可是一下车,还是一样的被反绑起来,推到一边晒太阳。这10位侨领中,有1位是我的堂叔李辉宝,他是巴力士隆筹主席。当时我看到马来人自由的进出,有些和日寇交头接耳的谈着,显出卑鄙的阿形状。有些替日寇热烈的烧饭,我醒悟了!这一次的事件,必是马来人密告日寇,唆使日寇来捕人。

 

6点了,我们被迫集成一堆,朝东跪在沙堆上,不许我们动,要把头低下。那时,我还不懂得是“朝东拜他妈的天皇”。任这些兽兵欺负和侮辱。同胞都是一样,低头忍气吞声。在我前面是我的堂叔,我慢慢的移近他,小声问他,“叔父,你打算怎样?”他摇摇头,声音很低的说,“听天由命”,我却不然,我准备机会到时就逃,把脚上的黑布鞋脱下,等待机会的来临。

 

夜幕慢慢的笼罩着这不幸的一角,寇兵在放哨,草虫在悲鸣!我们像一群羔羊被赶进戏院后的牛棚里,300多个男子关在一起,坐在不平的土堆上,7个寇兵在门口守卫,手里拿着木棍和电筒,假如你动一动或讲话,木棍即刻光顾到你身上,因为绳子打的是活结,每人的手都被缚肿了,痛得泣出声来,跟着凶暴兽兵的木棍也就在你头上打下,我身边一位同胞,他把自己的结解开来,然后解我的,所以我的双手不致肿起来,但我又恐怕被兽兵发觉,不敢完全解开,只解到一只手可以自由运动,把它倒转就紧起来,好像原来的一样,所以没有被寇兵发觉,如果被发觉,可能即刻被枪毙,我因为蚊咬,把身体动一动,棍子即刻打在我身上,我不敢再动了,寇兵不时用手电照着我们,恐怕索子会松开来,一个一个在验查着。

 

恐怖的场面在发生,张港筹会主席蔡京鱼先生因为不堪被侮辱,手痛得呻吟起来,寇兵凶狠的用木棍打他的头,电筒照到他的面上,一条血痕从他的头发间流了出来,这一击使他更难堪,他喊出声来;兽兵残忍的手段也来得更凶,锋利的刺刀刺进他的屁股,他倒了下去,可是他不屈服,开口喊道:“爱国同胞!不可屈服!最后的胜利必有一天会达到!中华民国万岁!万万岁!”我的脉膊,在暴跳,血液在澎湃,爱国的蔡先生,临难不屈,真使我们敬佩。慢慢他的哑声消逝了,日寇又把手电往蔡先生身上照去,看他死了没有。……

 

痛苦、凄惨、恐怖辗转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看见父亲、舅父和会计从在门外,手也被反绑着。他看见我,只把头摇摇,脸色变得很苍白,好似说:“孩子!你为何也到这儿来送死!”我有许多话想对父亲说,可是在日寇监视下,一句话也不能说,只得闭了口。我向四周探视一下,我的母亲、妹妹(李秀莲、秀专、秀青)弟弟(培秀、培文、培荣)和那些女同胞,在我的视线下,一个个都失踪了,她们被带到甚么地方去呢?

 

7点钟左右,所有的男子被叫了出来,分成4队,(每队约80人)我被挤到第四队,第一队和第二队先被日寇带去,不知带到甚么地方去,不久听到远处有几响枪声。跟着第三队也被带着走了,轮到我们这一队,也被八个兽兵带走,从戏院一直被带到育民学校对面的树胶园去,在一旧马来屋旁边,看到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孩给二个凶暴的兽兵用锄头掘来掘去凄厉的啼声,使人泪下,但寇兵还是用锄头掘着幼孩的身体。难道一个不满周岁的幼孩也懂得抗日吗?仇日吗?他有什么罪恶?而在锄头下丧命!兽兵狰狞的面孔,互相招呼着,得意忘形在笑。我咬紧牙关再走过一段路,便走进胶园里,在不远几个兽兵在掘坑,还砍些树胶叶放在坑里。同胞们都好像已预先知道,死神在召,有的像失了灵魂无力地卧下去,脸呈出青白色。有的惊惧得全身在发抖,不能再走,经狰狞兽兵脚踢拳打,拖到坑边,凶暴的野兽在行动,刺刀挂在枪尾闪耀,前排的人被拖到深不满四尺的坑边,他们在颤栗,在痛哭!在挣扎!但一切都没有用,双手是被反绑着,任那残忍的野兽刺杀。殷红的血液,从创口流出,一个一个倒进坑里。他们还没有即刻就死,倒在坑里哀叫,越叫得凶,刺刀越刺越深,刺到死了为止。我站在最后一排发抖,眼看着可怖的场面在展开。一排一排的同胞被踢进坑中去,他们有什么恶罪呢?而遭受日本强盗的惨杀!

 

我不能再看下去,时刻也不许我躇踌,在兽兵不注意的时候,我挣脱了索子,用我最快的步伐向西北角直奔,跑不到50码远,前面有一条小沟和一株被大炮轰倒的树干挡住了去路,我不慌不忙的跳起,可是跳过了水沟没有跳过树干,刚好踏在树干上的软枝,树枝软下去,我也因用力过大而跌倒,这时日寇的枪尖朝着我,枪声一响,子弹从头上掠过,我的呼吸过急,把枪烟吸了进去,几乎窒息了。当时我也不管,没有受伤,爬起来再跑,跑进了一块满生丛草的硕芭才休息下来喘喘气,回头看,没有兽兵在追,才放下心来,摸摸头上有没有中弹呢?幸而,没有被击中。

 

后来慢慢寻路跑回张港,沿途不敢走近马来人的屋子的,一路绕从大树林经过,历了千辛万苦,游过了一条河,已经给荆棘刺得皮破血流,但为了要保全这条富,只得命的跑。跑到张港对面的新芭,遇到了一位割胶工友,带我到他家里,煮粥给我吃,可谓十分优待,于是我把全部惨遇告诉他,他非常悲愤,也将日寇到张港屠杀同胞的情形告诉我,同时他还劝我,暂时不可回张港,到下午四点钟才带我去。我也明白,兽兵当时没有那样快就离开张港,也就听从工人的劝告休息在他家里。

 

这个地方很安全,住的人数也不多,日寇是没有办法找到这儿来杀人的。我躺在板床上,翻来覆去,想睡一刻都没有办法,满身在疼痛,这疼痛使我忆起生身的父母、弟弟、妹妹和500个男女同胞!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不幸,而遭受日本法西斯的毒手。难道这也是天意吗?当时我们简直不敢置信,可是现在我们亲眼看到,亲自尝到了!啊!父母亲、弟弟、妹妹和500个男女同胞们!我誓为你们复仇!这民族的仇恨!我永远不能忘掉,残酷的日本法西斯强盗和那无耻的走狗们,我存在的一天,我决不放过他们,在我的幼小心灵中种上复仇的根苗。

 

到了4点钟,那工人带我到张港附近我的婶母家里,我把叔父受难消息告诉她,叫她赶快离开,不要再在这儿遭受日寇毒手,不久我的二哥手里拿着一些东西,垂头丧气,从张港跑了进来,我能得再看到亲爱的兄弟,情感使我眼泪夺眶而出,我把父母亲和一切不幸的遭遇告诉他,他悲伤的痛哭,他也告诉我,他等了一夜,看我没有回家,知道事情不妙,第二天早上10点钟左右,大队兽兵便到张港围剿,先把整个市镇包围起来,然后于近处用刀刺,远处开枪打,那呼救声,泣哭声惨不忍闻。最可恶的是那批无耻的马来人,他们带了同族,跟在日寇后面,趁机打劫,把日寇抢不完的东西抢了去。受伤的同胞要阻止他们,


也给打死了!啊!这些为虎作的马来人,手段的残忍不下于日寇。二哥又讲他自己的事先避开,逃进一条满生芦草的沟中,才避免牺牲。

 

最后我们决定到伯母处,然后和堂兄他们绕过森林从吧回麻坡去。沿途受了不少虚惊,到家后,在敌奸、走狗寻觅之下,远走他乡,渡过了38个月的漂流生活。

 

717日于麻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