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委托不应视为效忠
黄进发
1995年3月26日督亚冷州议员李志亮在金宝昆仑班让的效忠国家大集会上发言有4：1、我国辉煌的经济发展成就，主要得力於多元种族人民团结合作与爱国；2、政治稳定与首相领导的清廉、有效与可信赖的政府；3、霹州在大臣领导下享有各项工业化计划与经济发展；4、因此，金宝区人民“应向国家与国阵的领袖表示效忠，因为无论国家与领袖们都为大家带来进步与繁荣。同样的州方面，人民也应该对州务大臣表达效忠，因大臣已为本区与金宝带来建设与发展，且在将来将会有更多的基建与发展，金宝巫统区会主席拿督拉迪曼南致词时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见3月27日南洋霹雳增版2）。
事隔1周，我们没有看见任何澄清声明，因此相信报章没有误导读者，李议员的高见不曾受歪曲，因此，维护民主思想建设、联邦宪法精神与达致宏愿所需的心理建设，我不惮才疏学浅，愿就所知与李议员商榷。
对於第1点，相信无人会有异议，对於第2与第3点，或许有人无法苟同李氏对国阵政府的崇高评价，但没有人能指责李氏错误，因为此事见仁见智。我个人肯定无法同意第4点，李氏的逻辑：1个政治领袖表现卓越或称职，人民就应向他表示效忠。
国家原则中世俗性的第1条是“效忠君国”（Kesetiaan Kepada Raja dan Negara）。效忠国家的根据，我们都知道是要全心全意爱育我、卫我的马来西亚，因为无国便无家无我，个人必须置国家利益於个人利益之上，必要时甚至不惜牺牲小我以成全大我。这种精神发挥到淋漓尽致便是“不问国家能为我做什么，但问我能为国家做什么”。这种高贵的爱国情操不应限於国之大臣，每个国民都应有，因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我们总没法不对居庙堂之上者期望高些，因为担任公职者若不能以国家人民为先，一旦公私利益冲突，便不免私尔忘公。因此，一个不忠於国家的高官，对国家造成的祸害，往往甚於一个不忠于国家的布衣。
君主仅是代表抽象国家
为什么我们效忠君主？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是虚位君主，他不介入政党政治（理论上，他根雙选政府首脑劝告行事，因此他不可能犯错，因为犯错的不是他。）
正因为他超越党派,立场超然，他才可以代表全民，才可以成为举国效忠的对象。我们效忠他，仅仅因为他具体地代表了抽象的国家，有如国旗与国歌，凝聚国民的爱国心。元首之于大马，一如英女皇、日皇之于大不列颠与日本，一如总统之于印度与新加坡。在美国与菲律宾，国家元首同时是政府首脑，国民对他们的行为就因时因地因场合而异，一个美军可以是死硬派的共和党支持者，对克林顿每一项政策都批评得一文不值，每一次选举都不投民主党一票，然而一旦上战场，他仍然会效忠民主党总统，奉行他作为三军统帅的任何命令。在那一刻，总统不代表民主党，他代表的是美利坚合众国，换着是要选举时，克林顿企图呼吁军人或公务员效忠他，他也许会被举国包括民主党人斥骂“政治狂人”、“民主窃贼”等。政府与国家明显有别，正是民主政体的一个特色。
为什么在民主国家，对个人的效忠不被容许？因为民主国家相信主权在民。自法国大革命以降，人民就相信他们是所有主权之源，是国家存在的意义所在，这种观念进而催生了“民族主义”和“民族自决”的概念，为20世纪第三世界--包括大马--人民摆脱殖民统治提供了理论基础：人民既然是国家的主人，国家既然为服务人民而存在，人民自然只能是被效忠的对象，而不可能是效忠的主体。个人之所以应效忠国家，只因他其实是效忠本身的集体利益。政府和担任公职的政治人物由人民委任，行使的权力来自人民。因此，只有政府、政治人物是否忠于某位政治家、某个政治党派或某政府的问题并不存在。在民主国家里，人民当家作主，公共服务机构的人员是仆从，政府不过是“大内总管”而已，管家称职，主人自应续聘，但绝无主人效忠管家、仆人的道理！仆人要求和主人互相效忠，事实上便是一种“僭越”，是“尊卑不分”的做法。
效忠非民主本色
效忠於某一个人、家族或党派恰恰是封建等非民主政体的本色。在古代的马来半岛，酋长在本身的领地上便是领地居民效忠的对象，任何人要是不喜欢某个酋长，尽可以迁移到别处去避苛政；反之，任何人留下来，便是享受了酋长的保护，便应对酋长感恩，便有义务效忠酋长，为他而战。放诸四海，各国世系王朝无非以一家一姓为效忠对象。在“君权神授”理论通行的时代，朕即国家，违反君命即等如背叛国家，可惜，君主利益未必即等於国家、人民的利益，其意愿也未必便是国人所欲。岳飞恪於十二金牌回朝，在当时看来是忠於宋高宗，从历史角度看来却不啻背叛了大宋。蔷薇战争打了30年，今天从不列颠民族角度去看，那些为约克、兰彻斯特两家捐躯的军民何尝不是白死？这一切之所以发生，正因为人民误把一人或一家一姓视为效忠对象，而不知本身才是主权。正因为把君主等同主权，被统治者就不能决定统治者；在昏君暴君不绝於史的情况下，人民自然要对偶然出现的明主、贤君感激涕零。他们不惜为他浴血捐躯，因为他在位越久，百姓的好日子越长，他们的效忠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感激、效忠的心理推广出去,民众对清官、明吏、青天大老爷自然也感恩不尽；因为，在没有制衡机制下，做官的可以贪、可以笨、可以残暴、可以无能，百姓是无能为力的。
在民主社会，“清官”、“明吏”、“青天大老爷”都应该是正常的现象，这并非说民主政体完美无疵，当官者没有败类；而是说，人民可以决定公仆去留，在“没有人可以愚弄所有人一辈子”的假设下，败类迟早会被淘汰。因此，在民主国家，为官者只须尽忠职守、竭诚服务，不必“爱民如子”，因为他不是“父母官”，更没有“天下无不是父母”信条下的专利。他只是一个签下定期合约的雇员，约满了要续约便要说服雇主们。如果雇主们不满意，他们随时都可另请高明。政府可以把大选视为人民对其政绩的信任投票--事实上，那正是民主的运作；但人民的委托绝不应被视为“效忠”！那是对民众意志的歪曲！
“效忠政府或政治领袖”这种言论不仅相违於民主思想，进而不合这个君子立宪制国家宪法的精裨；也相背於“国家原则”；更与我国推动2020年宏愿，要在各领域包括政治上成为先进国的宏愿背道而驰！
民主应以人民为主体
我们当然应鼎力支持推动宏愿的国家领袖，但把“支持”转化为“效忠”，把“国民”“臣民化”，对宏愿便恰恰是“爱之适足以害之”！1991年2月28H,首相马哈迪医生在他那历史性的演词〈马来西亚迈向未来〉中说：“第3个我们一直面对的挑战是建立与发展一个成熟、奉行卓越的马来西亚民主模式，以共识与协商为基、得以为其他发展中国家效法的民主社会的挑战。”我们相信首相真诚的要把大马发展成政治先进国。不论国情如何不同，除非那民主是挂羊头卖狗肉式的，任何真正的民主都必须以人民作为主体，政策都必须以人民意愿为依归，让人民当家作主！--“马来西亚民主”肯定也将不例外！如果我们鼓吹人民效忠领袖，人民难免会忘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政治意识与政治参与自然江河日下，而把一切国是委诸领袖，没有主见；寡头政治自然难免！如此一来，马来西亚将如何能在民智日渐闭塞的情况下成为政治先进国呢？
要达致国家理想，在政治上我们也不能不加强民主思想建设，强化、深化我国政治文化里的民主因子；我们便也不能对任何倒退的言论不置可否！
李议员的妙论，不论有意无意，我都深感遗憾。在仍有许多民众盲从政客的今天，政治人物非常不幸地往往影响深远。如果人民混淆了效忠对象，国家日后要花多少金钱心血去拨乱反正呢？学好3年，学坏3天。要是有小学生被李氏误导了，我们真不知日后教师要怎么教真正的、不私一党的国民意识科(Tata Negara)啊？我诚恳希望李氏与拉迪曼南氏皆是一时失言，至少希望那不代表马华或巫统与国阵。不然，清醒地维护民主、宏愿的选民在支持执政党时恐怕要三思了。换着我是金宝区选民，我肯定不喜欢有人霸王硬上弓地，把我对马哈迪医生、丹斯里蓝利、李志亮的欣赏“支持”诠释为“效忠马哈迪、效忠蓝利、效忠李志亮”！
下一届选举胜利固然重要，下一代国民素质更重要--我希望李氏和他的同僚们都会以政治家自许。一个年轻有为的政治工作者是应该珍惜羽毛的。谨与李氏共勉：“认’清’宏愿，协力实现！”。
14-04-1995《南洋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