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美改革中探索人性

在拉美改革中探索人性

朱一心
 
香港战地女记者张翠容闯荡拉美,透过拉美国家失业率高企和通货膨胀、血汗工厂的惨痛教训,探寻转投社会主义的前因后果,并写出动荡和灾难的环境下的人性。
 
他们一个受够了社会主义!一个受够了资本主义!二十年了,一个向右走,一个向左走,我很想知道他们是怎样回顾这一场改革——这是张翠容对东欧和拉丁美洲的观察和思考。
 
香港资深记者张翠容口中所说的两个世界,正是积极走向社会主义的拉丁美洲国家,以及投向资本主义的东欧国家。两种主义,几许痴迷!零九年刚好是柏林围墙倒下二十周年,地球大面积向资本主义倾斜,她感到全球像对自由经济着了魔,似乎在温饱和自由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惟有拉丁美洲国家完全破格,走上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之路,切·格瓦拉(哲古华拉)的旗帜仍在拉美的土地上飘扬。
 
为记录这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向来马不停蹄的张翠容,零九年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香港,目的是完成新书《拉丁美洲真相之路》(马可孛罗文化出版,十月出版),新书甫上架,她又在一个凌晨坐上飞机,继续追寻东欧向右走之路。
 
零九年是古巴革命五十周年,张翠容希望透过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拉美国家在走资本主义道路过程中,出现血汗工厂、通货膨胀、外债和失业率高企等惨痛教训,探寻转投社会主义的前因后果。
 
书里探求的不再是东欧及中国红色革命时代的社会主义,而是一种新的取向——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主义。对于生活在自由经济的大半个地球人,拉美兴起的许多社会主义名词,如基督教社会主义与替代计划等,或许真的很陌生,但在拉美那片土地上却进行得如火如荼。拉美的向左转,展现在政府积极推行土地再分配政策,重新国有化及开展合作社,与上世纪的社会主义不同,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主义建构于民主基础上,推行小区参与式民主,而国有化的经营结构也不尽相同,龙头大阿哥委内瑞拉已把石油国有化,又以石油资源的收益发展农业、旅游和其它工业,并资助如雨后春笋般冒起的合作社。据统计,二零零八年委内瑞拉全国共有超过十万个合作社,由政府提供小额贷款和培训人员,突破自由市场生存模式。然而,张翠容强调一点:「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主义,也许还加进了一些宗教信仰的元素。」那正是「解放神学」。
 
张翠容永远风尘仆仆,月前从东欧回来就天天写稿,很难空出一天来接受亚洲周刊记者访问,解释「解放神学」(传教士从反思当权者的剥削,发展成有组织的对抗行动,甚至流血事件)与社会主义的关系。
 
张翠容解释说:「『解放神学』催促了这场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的脚步,『解放神学』对抗右派的教会、地主勾结,令基督教再次成为穷人的宗教。」书中她选取的九个国家,在这场浩浩荡荡的社会主义革命中都有各自的角色,全书厚达四百页,分四部分,先以墨西哥、危地马拉、萨尔瓦多三国作为拉美现时问题的切入点,从大城市转到山区及工厂寻找平民老百姓的生活真相,也寻找在财富背后和社会运动背后的故事;步履一路至中美洲,记录血汗工厂及抗美干预的背景及现状;第三部分才是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革命核心——委内瑞拉、玻利维亚及厄瓜多尔;第四部分是社会主义的实验者——古巴。
 
张翠容说,写这本书时虽然资源短缺,日以继夜写作,但想起远在拉美山区的贫民,反而很感恩:「对于许多旅行者,拉美很吸引,文化和艺术色彩绚丽,拉美人热爱文学,诗歌尤其杰出,但我多年踏足拉美,想的却是贫富悬殊的现象,以及今日的改革现象是如何出现?」所以每一章节的前一页她都以拉美诗句作开始,翻过浪漫热情的诗,才是拉美的政治、文化、社会运动及经济,在面对全球化的形势下所受的冲击。
 
我们这边的世界被新自由主义主宰,拉丁美洲却已渐渐染红一片天,这对我们有什么启示?世界还有哪些可能性呢?是否只有二分法?细读这书,张翠容透过采访众多官员、学者及平民,一起进行多角度思考,当然,不难看到在切·格瓦拉旗帜飘扬的山区,很多人都很反美,张翠容也经常批评美国,然而,反美不是简单的标签,而是作者亲眼目睹拉美多国成为美国附庸国的感受,还有那一段又一段拉美以外不为人知的历史。
 
当一九八零年中国改革开放时,拉美却有二十万玛雅人被危地马拉当局屠杀。为令读者了解拉美复杂的政治宗教及修宪背景,作者用心良苦,在后记「乌托邦的善与恶」后再加入七章附录。
 
社会主义的实验似乎从来都是在悖论中展开,合作社、南方银行(国有资本成立的银行,取代世界银行实施贷款)与参与式民主(以小区委员会参与小区的政策)等;会否再次成为「国家垄断」,发育成为「通往独裁之路」?还有,划一的工资甚至低于法定工资的一半,工人的动力如何维持,收益又是否能如期还款?张翠容在书里其实也向左翼学者及政客提出尖刻的提问,包括社会主义要面对互相竞争、贪腐官僚、人文素养等问题?
 
问题的核心,正是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仍逃不脱人类永远的私欲和贪念,热爱革命不等于不囤积财富,只是,革命现在才开始,这么早就来拷问,是否来得太早?
 
张翠容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作者,她也是一位战地记者,前作有《行过烽火大地》及《中东现场》等,多年来只身游走在世界动荡的角落,穿越边境交通线,乘坐的往往是公共巴士和火车,时常是十多小时的转接挪移。探索拉美真相之路,比起直飞往目的地的旅游书更有时间感和距离感,更像一本政经旅游书。
 
仅是尼加拉瓜到巴拿马一段,因为两国没有巴士直达,作者要先坐上十二小时的长途汽车,到达哥斯达尼加再坐上十八个小时的巴士,扺达巴拿马边境后又因巴士满座,只好拿着重重的行囊在车站等待,边境的龙蛇混杂、五光十色,就浮在眼前,她这样写道:
 
斑驳混杂的拉丁美洲
 
「到达巴拿马边境已是晚上九时,一踏入边境,就发现一间中国人开设的小店,在边境做生意……这里的都是广东四邑人,可能是我久未说广东话,跟老板娘交谈竟然结结巴巴起来,再往破旧的横街看,有一间小型赌场,亮着五光十色的霓虹光管,往来的人都有一副贼相(我无歧视之意),偶尔有几位当地性感姑娘在街角等待,我嗅到满街垃圾的味道。我的心跳有点急速,幸好巴士很快来到,我立刻跳进车厢,又一场午夜快车在上演。」
 
很快便进入其它拉美国家,书中有富人有穷人,有支持改革者有反对者。带着张翠容到家里吃饭的合作社女工是社会主义改革支持者,一家人热血沸腾谈改革,但当张翠容走入更深的山区,带着她到破旧的房子的婶婶却被社会主义遗忘,她从不知什么是合作社,却扭开家里水龙头,诉说着贫困的辛酸。午夜快车再往南美走,玻利维亚又是另一番风光,切·格瓦拉的旗帜飘扬,超过一半人口的原往民撑起了改革的半边天。
 
两种主义,几许痴迷!拉丁美洲的革命,是浪漫与暴烈并存,张翠容的书,是人民的关怀与思辩,纵然作者仍存在理想主义情感化的主观看法,纵然作者也存在对剥削与被剥削的成因简单化的看法,然而,作者却能丢弃知识分子惯常的理论分析和傲慢,以谦卑的写作态度启动读者对拉丁美洲的思考和认识。
 
正如张翠容说:「这不是一本学术的书,也不是什么大论述的书,而是一本关于人性的书,静静地记录在一个充满动荡和灾难的环境里,人如何仍能拥抱美好社会的盼望,并拿出无比的勇气去实践,即使过程中也有错失的时候。」
 
 
亚洲周刊二十四卷二期 (2010-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