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富都与半山芭之间

 星洲日报2024.01.05


在富都与半山芭之间








2024年1月5日I星期五 星州«»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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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輯】

編輯:梁靖芬 I 投稿電郵:literature@sinchew.com.my |

这栋

ノH年头,ー对来自俄罗斯的“不怕死情侣”偷偷登上马来西亚吉隆坡的默 フ迪卡118大楼,引起全民轰动,大部分人先是质疑照片的真伪,下一秒オ 后知后觉地砲轰大马国安有严重疏漏,怎么有人擅闯顶楼,政府和执法人员都毫不 知情。事情发酵以后,我上网搜寻了这两位外籍网红的社交媒体账号,发现他们把 这座誉为“全球第二高”的摩天大楼,形容为他们此生攀爬过的最美建筑。

不过,我可不敢苟同。每每开车往吉隆坡驶去,从大老远就能看见这座格格不 入的大厦,矗立在停滞不前的车龙前,静静地望着芸芸众生。虽然官方解释, 楼的设计取自于大马国父东姑阿都拉曼在宣布马来亚独立时,高举右手喊 出“默迪卡”的姿势,但我无论左看还是右看,都觉得它更像一台“巨型 对讲机“ 〇

我甚至曾多次幻想,当闪电击中这栋大楼的塔尖时,是否意味着它 开通了和上帝沟通的讯号,要不然的话, 我还真不知道,这栋大楼除了够高、商业 味够浓,到底还有什么存在意义。

や迪卡 118大楼。

事实上,吉隆坡有很多建筑物都和 它ー样,没有惊心动魄的历史价值。又或

者说,拥有文化牙根的老建筑早已被铲除 得七七ノ、ハ,它们腾出了一片又一片的空 地,为各种发展计划让路,但政府砸大钱 兴建的捷运并没有解决首都交通阻塞的问 题,甚至还盖了一栋耗资5W乙令吉的百层 大厦,势必让吉隆坡的车流在未来成为一 摊死水。

至于那些成功在时光隧道中存活下 来的传统老店,尽管有的成功转型为网红 喜爱打卡的咖啡厅圣地、有些则沦为外籍 劳エ和街友的栖息地,但大部分仍在苟延 残喘地等着被老天收拾。而总有一天, !它们自上几个世纪承载下来的故事与记忆,也会拜倒在资本主义的石榴裙 下,彻底成为ー个失落的城镇,正如我的出生地富都一样。

我是在1994年于富都路的同善医院出生的,身分证字号的中间深深 ! 地刻印了 “14”这个数字,意味着我是ー个“土生”的吉隆坡人。然而, (我人生大部分日子,其实是在雪兰莪州度过的。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叫“蒲 ! 种”,长大之后搬到了 “沙登”,但由于在吉隆坡上学工作,因此简单粗 ・暴地归类的话,可称我为“雪隆人”或“巴生谷人” 〇

虽然“成长模式”与我相仿的人不计其数,可对我而言,自己其实更 I像是ー个“没有家乡的人”,因为在过去29个年里头,没有一片土地能让 ・我产生情感连结,大多时候,我的双脚都是离地的。每当那些住在小地方 J 的朋友,滔滔不绝地和我分享自己“家乡”的故事、介绍他们“家乡”的 I美食,以及他们想为“家乡”做的事情,我都特别羡慕,因为我知道,他 宀必心,』(, 们那闪闪发亮的眼神,并非努力就能轻易复制。

畐都捷运项占。 记得有一次,我和母亲在吃饭时谈及了 “没有家乡”的失落

感,结果被她训了一顿,批评我身在福 中不知福:“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是 雪隆人吗?你看我们住的地方多方便, 要什么有什么,随便走几公里路,就能 抵达ー个百货商场;想要看医生,到处 都有医院诊所;餐馆也有很多选择,美 食根本吃不完。”

是啊,论生活便利而言,城市人的 确有取之不完的资源,但若要谈内心的 空虚,却是多少物质都难以填满的。那 种感觉大概就像是……你知道自己来自 哪里,却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又该往

哪里而去。

后来,我想了很久,既然卫星导航 无法搜寻到“家乡”的具体位置,那我 就干脆回到人生的原点——富都,试图 找出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说来也奇妙,我的第一份工作,就在富都 ー带的马来西亚股票交易所(Bursa Malaysia ) 〇 它坐落于富都中环车站(Pudu Sentral,以前叫 Puduraya )对面的小山坡上,入口处有座古老的 兴都庙,每次途经洒了一地印度茉莉的山路,我 都在幻想那是某种神圣的回家仪式,但这样的念 头,经常在拐弯并抵达办公大楼的一瞬间便消失 了,因为我站的位置,既能眺望壮丽的吉隆坡 塔,也能在前方的露天停车场俯瞰数不完的流浪 汉,让我总不禁思考,为何每座繁华的都市都不 会有家的味道。

富都的流 浪汉。

或许是因为内心的疏离感时不时作怪,过去几年,我陷入了一种几近疯狂的 “寻根模式”,包括重新认识这个和我有着谜一般关系的地方。我听老ー辈的人 说,“富都”的旧称叫“半山芭”,因为以前从富都路来到监狱的十字路口, 就已经是人烟稀少的“山芭” 了,所以尽管政府后来把这里的树林全部砍掉, 换成一栋栋商业大楼,并赋予了它“富都”的新名字,道地的吉隆坡人还是管 它叫“半山芭” 〇

我如今身处的半山芭,固然没了昔日的荒凉,但也难以驾驭“富都”这个美 称。相反地,风格不统一的新旧建筑物并排而站,更像钢琴的黑白键ー样,在我每 次穿梭这座城市的时候,奏出不和谐的旋律。尤其在途经武吉免登城中城(Bukil Bintang City Centre, BBCC )时,ー种难以表述的违和感更会冷不防地席卷而来。

这个占地19.4英亩(7.9公顷)的商业中心坐落于武吉免登的西南端和富都旁 边,也处在汉都亚路和富都路的交界处。它包括了日本三井集团建设的LaLaport 购物公园、大马艺术与文化商场,以及日本索尼音乐娱乐旗下的全球知名连锁 live house Zepp Hallo 其中,以“现代简 约”和“日式风格”打造的LaLaport不 单是东南亚首家购物公园,也是全球最 大的LaLaporl商场,占地达8万2600平方 公尺,里头进驻多个日本知名品牌,例 如大型家电店Nojima、号称日版IKEA的 NIT0RI、著名连锁面包店Don Q和主题 宠物咖啡馆Coo&RIKU等等。

半山芭监狱拆 除后变成了一 座大型商场, 唯独它的门留

了下来。

某天下午,我冒着生命危险横跨没 有斑马线的富都路,走入商场外那道写 着“1895”的白色英式拱门,推开ー个 小而美的咖啡厅玻璃门,随兴点了一杯 焙茶拿铁,然后找个角落坐下,静静地 翻阅文化建筑工作者张集强撰写的《消 失中的吉隆坡》ー书。当我读到半山芭

监狱的历史时,抬头望了一望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潮,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 就在刚刚,我们ー起穿越了上两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地狱之门”。

根据这本书的记载,半山芭监狱是英殖民政府在1891年兴建的,并于 1895年正式落成,主要关押罪犯、政治犯和马共地下组织成员。从高空俯瞰 的话,它的外观呈X字型,宛如地图上的重要标记,见证这片土地在不同时 代的历史与变迁。然而,这栋恶名昭彰、相传鬼影幢幢的牢房,在1996年关 闭以后,虽然曾一度化身博物馆,却始终抵挡不了发展的洪流,于2010年在 一片唏嘘中轰然倒下就连那道352.6公尺长、4.8公尺高的围墙壁画, 也舍弃了 “全球最长壁画”的美称,随着130个囚室的经典涂鸦,ー起 从地图上消失。唯独那道曾让人战栗的“地狱之门”被留了下来,像个 失灵的任意门。

我听父亲说,百年监狱被拆除的那一晚,买下这片土地的发展商曾经举

办大型超渡法会,请来伊斯兰教、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及兴都教等法师为

亡灵诵经,焚烧冥钞和一艘据说是用来载送亡魂的大型纸扎船。多年以后,我才知

道,我有一位素未谋面的亲戚,因为参加马共地下组织而于1978年在半山芭监狱的

D座绞刑室成为了亡魂。不知道他有没有成功搭上那艘“船”,又或者还在LaLaport

里面徘徊?我尝试上网搜寻ー些资料画面,结果无意间点开大马YouTuber探灵王的

富都中环车站 曾经是马来西 亚最大的长途 巴士站。

“LaLaport前世今生”的影片,

频道,看完ー支名为

然后有点失望地发现,这里白经侦测不到任何落单的 灵体,因此不论是人或鬼,都没办法告诉我那段被抹 去的家族历史。

喝完焙茶拿铁,我阖上书,将它和手机ー并放 入包包里,继续冒着生命危险穿越没有斑马线的富都 路,ー步步往富都中环车站走去,想探寻吉隆坡还 剩下多少老灵魂与残骸。这栋四四方方的浅蓝色建筑 物,虽然长得平淡无奇,但它曾经是马来西亚最大的 长途巴士站,也是社区巴士,像是东方巴士(Toong Fong Omnibus )经常进出的地点。

我的外公在7邮弋,曾为东方巴士的检票员,在半 山芭一带游走是他的日常。当然,“东方巴士”在现今 已经成为过去式,我的外公也早已入土为安,当我走进 车站大厅试图幻想一下当时人车攒动的景象时,却发现 自己彷佛来到了一 个异国度。

“Hai, datang dari mana?

Nak cari apa?H —个タト籍劳エ 用帯点口音的马来语问我。那一霎 那,我发现拿着相机、穿着得体的 我,看起来更像是这座城市的外来 者,而他代替了我,成为迎接外来 旅客的主人。

如今的富都中环车站已经 沦为外籍劳エ贩卖便宜货

的小商场。

环顾四周,诺大的车站虽然还保 K ・ 留了复古的架构,但残旧的大厅早已 变成外劳集体贩卖盗版廉价货的室内 エお 商场。我寻着车站的22个月台大步走 过,像是ー个刚刚オ与父母走散的儿 rw 童ー样,心焦如焚,结果发现这里既 H . 找不到《哈利波特》世界的9号月台, 也没有衔接过去的魔法通道。我只 能假设,自己是ー个无能为カ的"麻 ゝ・瓜",所以被可恶的大人遗留在ー个 没有故事和文化的城市。

说实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就算在某间书店里随意翻

< 开一本旅游导览手册,吉隆坡历史的描述也和教科书写的ー模ー样,大多

停留在锡矿业的年代,接下来就直接变成到处充诉着商场的大都市了。

**— 吉隆坡开埠功臣ーー甲必丹叶亚来死后的100年,吉隆坡发生了什

—I 么事?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

对于大部分以车代步的吉隆坡人而言,从ー栋大楼移动到另ー栋楼, 开车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尽管车窗会如跑马灯般划过一座座老建筑的残 影,但鲜少人会回头瞄ー瞄那些紧闭大门、破旧不堪、形如废墟的老店, 一 J 意识到它们也曾经年轻繁华。 平[,卄・め・士依4•出

我尝试效彷老ー辈吉隆坡人,徒步穿梭ヂ・山巴や利力吉隆坂

每条大街小巷,在烈日无云的高空底下,仔细 , 々俱 ・士俱 观察哪个角落还遗留着上世纪的人情味。而我 古君旳釆巾场〇 就这样经过了没 有孤魂野鬼的半山芭监狱遗址、 踏遍了被外劳“寄生”的富都中 环车站、又花了半小时抵达一条 贩卖观赏鱼的金鱼街(Ornamental Fish Market ),然后在顺着人潮 行走100米左右后,看见漫天飞 鸽欢迎我莅临吉隆坡最古老的菜 市场——“半山芭巴刹” (Pasar Pudu ) 〇

这座菜市场存在了半世纪, 人称吉隆坡“中央厨房”,分成 露天与建筑物两个部分,ー共容 纳了上千个摊贩,许多小摊贩都 是到这里批货再转售到各地,除 了贩卖蔬菜、水果、肉类、海鲜 和香料之外,菜市场周边还有专 营糖果、玩具、五金和杂货的批 发商。虽然开摊做生意的大多以

华人为主,但在这里也能看见不、レ/卄e引亠 A “姮、ん.L,宀〃 少玛来K响い的ピ影,还鬲半山芭巴刹有一个 猫咪走廊〇 身强カ壮的外劳小帮手,代替本 地年轻人卖カ效劳。

走到华人档ロ,可以听到他们操着一口流利的广 东话讨价还价;经过印度档ロ,可以听见他们身后的 收音机或手机传来ー阵阵宝莱坞的歌声;穿越马来档 ロ,会不经意地发现他们在小巷子里设置了一个“猫 咪走廊”,甚至用保丽龙制作了有趣的警示路牌,提 醒路人放慢脚步,别撞上生活在这里的猫咪朋友。

我喜欢这种看似违和却又出奇融洽的氛围,这里 没有政治人物过度渲染的种族情绪,只有参杂了各种 语言的日常喧闹声和菜园鸡被屠杀的惨叫声,但你说 这就是“家乡”的感觉,又好像差了一点什么。

所以,我就一直走一直找,希望能寻获ー个让 我想不断回去的地方,而最终我在半山芭巴刹的不 远处,遇见了 “老二潮州餐馆”(Restaurant

Teochew Lao Er) 〇

作为ー个“祖籍错乱”的人,我既不会说父亲 的潮州话、不会讲母亲的客家话,也不谙吉隆坡人必 会的广东话。因此只要进入特定的场域,我的“失语 症”便会突然发作。但同样和“ロ”有关的食物,却 能突破言语的限制,在你细嚼慢咽的时候,于脑海里 建构ー个时空背景,重返逝去的、美好的童年;或在 闻到熟悉的味道时,想起一个思念已久的人。

这家餐馆从此成了我下班后必去的地方,那里的 白粥、卤肉、春卷、饭棵和其他潮州菜,都让我想起 了阿嬷下厨的模样。

我阿嬷生来爱下厨,哪怕是晚年患上青光眼, 她也会逗趣地戴上泳镜,在炊烟袅袅的厨房里来回游 走,确保每道潮州菜都原汁原味。

然而,自她过世以后,过年必吃的传统年菜早已 换成了一桌子的西式料理,而我没有继承到她的任何

手艺,就像老吉隆坡人没办法把这座城市的历史完整地留存下来ー样<

老二潮州餐馆隐藏着我已 逝阿嬷的手艺和味道。

我们注定是失落的一代。等高楼大厦像叠叠乐ー样取代了山海,压垮了老建筑;等

书店成为只为打卡的圣地,读写变得越来越费カ;等我们丢失了古早味,切断了方言的脐

带;等我的孩子、孙子出生以后,我又能和他们分享什么样的故事呢?理

TheNz下期預告P.04曾真、陳佳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