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纳金资料选编
日寇强索五千万“奉纳金”
陈育崧
编者按:日军侵入新加坡后不久,强迫马来亚华侨献出“奉纳金”五千万圆,并对中国出生及本地出生之华侨领袖施行种种恐吓政策。当时狮岛为进行募集五千万圆“奉纳金”起见,在日本指示之下成立华侨协会。陈育崧氏为该会两位秘书之一,氏于多年前在南洋研究杂志中,(注1)曾将当时种种情形详加叙述。英国《泰晤士报》获该文作者准许,还转载于该报。后有人将之翻译为中文,兹特录之于后,以供读者披览。
日军开入星境不久之后,驱累万失却助力之华人拘于各集中营之内,以等候其命运。在此数日之间,彼等完全与外方隔绝消息,只见日军司令官发出之“谕告”,其中所载,无非威胁与惩罚语句。
在华人被禁于集中营之翌日,《昭南新闻》刊载骇人听闻之消息;该报以大部版位刊登日军司令官告示,同时有最惊人之消息,如“陈嘉庚在吧城被皇军拘捕”、“中国总领事高凌百溺毙于爪哇海面”、“叶平玉与杨缵文因其与义勇军及筹赈会之关系而处决”等等。
各人等获览上述消息,靡不恐惧于形色,盖华人认为杨缵文只参加小部份之中国筹赈基金工作,倘彼须受枪杀之刑,则其他更活跃者,奚止累百数,则将如何受刑乎?因是而在社会上每一位闻侨,靡不满怀恐惧也。于是被拘集中之华侨,乃诅咒陈嘉庚之脱逃与汤姆斯爵士出卖其人民。中华总商会与政府所组各机关之人员,以及太平局绅,一向例行在社会上昂然发语者,现已告消声匿迹,不知出处,无有胆敢表示为华侨之发言人者,此时华人所处之可怜景象,在世界上实无与伦比矣。
华侨被拘集中后之第三日,《昭南新闻》发表关于林文庆博士之消息,谓林博士被英军放弃之后,现已被日军从火线中救岀,又谓林博士为唯一生存之华人领袖,并经与日本军接洽云云。
继后事乃明白,原来林博士与其家属在阿拉伯街集中地点受检证时被日本宪兵认出。初时不肯接受日本提出请其出面领导华侨之议,宪兵迁怒于林博士夫人,使伊在烈日下跪伏历四小时之久,还施以其他之羞辱。最后,经篠崎之劝服,林博士始接纳之,与林夫人同被释返家,但有日宪特务一人常驻其家中以监视其行动。日军首颁令林博士到处找寻华侨领袖以组成一个委会。经数日奔走之劳,乃觅到医生二人,律师一人,欧人商行之买办二人,另商家数人,然而前此不断在社会上发言之华侨领袖已不复闻其声色矣。
迨至2月27日,忽乃召请林文庆博士前往吾庐俱乐部,参加与多名之前华侨筹赈会之人员集会,筹赈总会署理主席李俊承在场,穿佛袍,手持佛珠,南侨总会署理主席陈延谦亦在其处,但见其震惊异常,汗流浹背,其他人员则有李伟南,杨缵文,与表服齐整之黄兆珪及邵仁枚及邵逸夫兄弟,盖彼等适从拘禁所出来而应台人黄堆金之召前来开会也。黄氏穿着日本军服,配短枪,乃华侨协会之独裁者。
彼当日在会中发言,是以当马来亚战事开始之时,日人在东京举行大会,通过议决,请马来亚之日军总司令,将星加坡一切华人驱逐于无人之岛上,而使其挨受饥饿至死,盖彼等实负责维持中国之对日抗战也。彼等认为星加坡为抗日份子汇集地方,倘对其处华人不予重惩,则日人无处泄其愤恨。
在座听众聆悉此一席话之后,面转苍白,会堂呈现冷静严肃空气,后由指示者之训示,会中釆取下列决议:
一,召开华侨群众大会,俾表示服从日军之命令。
二,献纳“慰劳品”与日军。
三,委出代表晋见日军司令官以呈达上述决议。
斯时也,星加坡已全受日宪兵治理,日本行政人员尚未赶到,所以由宪兵队长大石中佐接见华人代表团。在会时间,华侨代表团之发言人及由通译传达向大石解释此次访问目的。大石请各代表随便发言,但经若干时间无人敢发语。
最后陈延谦氏鼓足勇气,略吐数言,请求宪兵队长释放过去数日来拘捕之华侨,盖陈氏子亦被拘留,或许此事促其勇敢发言之一因;陈氏之语,乃由一名由日归来之商人黄建德通传,通译方告语毕,大石已呈愠色,缚陈氏双手于桌上曰“此非尔辈请求之事,全体滚出!”
由2月27日至3月2日,有多名华侨领袖往吾庐俱乐部报到,有若干人适从拘留所放出,已饱受日军之酷刑矣,另有若干则自动前往,冀为其安全计也。
此时该俱乐部充满日本间谍与线人,皆来自特高科、宪兵及警察署。穿制服或便装之武装日军,则不时巡弋该俱乐部;篠崎亦派出其本人之线人,驻于部内,以便为彼报讯消息。同盟社记者与战地通讯员多人则不时前来采访新闻,此等人物,包围林文庆博士左右,每一行动受监视。
侨领之前往其处,寻求保护者,尚不知其已走入陷阱之中也。中华总商会副会长陈六使,与银行家王丙丁由海岛逃难归来,到吾庐俱乐部报到,不及十五分钟时间已被特高科人员捕去,接受酷刑之配给,结果无一人幸免者,某华商因其给茶资时偶有错误,投于宪兵队之侦探而不交给经手捕捉特高科,竟至为该科人员所愤怒,将该华商鞭鞑殒命。又于集中当中,潮籍闻人陈锡九以英语发言,乃被特高科人员警告,谓如有再以此死去英语发言者,格杀勿论。
在吾庐俱乐部集合之侨界闻人,由初时之四十人而涨至约达二百五十人,由日军政部发给“华侨联络员”之臂章。
自1942年3月2日止,日军政部逐渐成立。渡边大佐首受任为副军政部长,继后擢升为部长。其下有总务部,又有秘书处。任职于秘书处之职员高瀨,趾高气扬,乃当时虐待华侨之一要角,对于一辈被日军委任所谓“华侨联络员”者,轮流予以恫吓及威胁,更放言其为六个世代信奉孔子之徒,其属下有两名助理员,共同管制华侨。其一名为在爪哇日商店为店员,另一名为战前在星加坡南洋商会任职之黄堆金。所谓“联络员”之执行职务,即在彼等监视之下,又名之日治安维持会。
在吾庐集合之侨领,有土生与中国出生两派之分。前者由篠崎管理,后者则由黄堆金指挥。黄氏曾由军事监狱之内保释各人出来,到某时期间,此两派人物(一派在于市政局即篠崎之下者,另一派在于军政部,即黄堆金之下者)。相与争取控制华侨组织,相与发明若干事物以加紧对华侨之束缚。
侨生所采取之态度,以彼等既与重庆无关,并无参加中国筹赈之活动,与反日之活动,所以应与中国出生之华人有分别,而不应分担其恐惧;在中国出生之华侨方面,因其抗日活动已太明显,不能欺瞒日军,但又无勇气以牺牲其财产与生命以保持其“光荣”,惟有出于与日本合作之一着。简言之,此为不获逃难仍留此地之一般华侨之感觉也。
自军政部成立不久之后,即召华人代表前来会见。其时空气至为紧张,流播许多恐怖之谣言,拘捕及处决华人之事件继续无止,反方传出恐惧之声,到处华人,直视死亡为意中事耳。
就在如此环境之下,华人代表团具畏惧心情与忍受莫大之屈辱,前往军政部,在房中站立等候长久时间,方获晤日魔高瀨。此魔为典型之日人,身材矮小,肤色黑而矫壮。彼自居战胜者之地位,以严肃及威胁之语调发言曰:“尔辈均为敌人,其知之乎?尔等于过去数年来曾对日本施行反动之活动,兹尔辈得知我人之力量乎?尔等之活动,致日人近年来在此不得立足,尔等之所为,即协助恶人以助长其恶行。兹尔等已落吾人手中,将尔以尽报复以往对吾人不利之所为矣,我人将尽杀尔等,尔辈现有何语发表乎?”
华侨代表之发言人吕天保发语称:“吾人来此,盖欲保证吾人对日本军政部之助也。”吕氏发言之时,已不知如何惴惴于怀矣。
高瀨连忙问曰:“尔所指如何协助?”
吕继答:“吾人即指有钱出钱,有力岀力也。”
高瀨大声斥责曰:“尔等之金钱甚至尔等生命皆已在吾人处置之下,你何谓有钱出钱?快快滚出!回家再三思索,如何补救华侨所犯之罪行。”
至是各代表退出,相顾已觉失色,不知如何举措矣。
翌日,经黄堆金周旋之后,各代表又往访军政部,再由高瀨接见。彼首询以“今日再来何事?”
华侨代言答称:“吾人恭陈于阁下之前,拟将吾人一切财产与生命交由军政部处理,伫立候命而已。”
高瀨:“如是答语,已较佳于往日所发!予将呈报上峰当局,尔等可回去及细想将如何办理。”
于是各代表被令退出,有如学生之受命师长返家也。
(本文摘自陈育崧著《椰荫馆文存》第一卷,第163-167页。)
注1:该文为英文稿《索勒奉纳金始末》,发表在新加坡《南洋早报》,第三卷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