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凤——七百华人魂断薯廊村①

 走过日据——120位幸存者的泣血记忆


谢锦凤——七百华人魂断薯廊村

 

194112月,日军在马来半岛东海岸吉兰丹登陆,由北而下,步步逼近。在日军入侵后,驻守的英军退守新加坡,并于1942215日向日本投降。

 

这段时期,位于柔佛州中部的居銮也和马来亚其他地区一样,处在战火之中。人们在恐怖、慌乱中纷纷携老带幼逃离城市,到偏僻的乡镇避难。逃到居銮市郊薯廊村(现居銮实里拉龙南洋园)的难民更是多不胜数。

 

难民大部分是来自东海岸兴楼(Endau)、丰盛港(Mersing)、三板头(Jemaluang)、加亨(Kahang)及居銮等城市的华人。谢发盛一家及其亲友廿余人,也是在这个时候搬到薯廊村。不同的是,他之前在该处已有自己的橡胶园和亚答屋,屋前还有4个可供放养鹿山鱼苗的鱼塘,而其橡胶园正好与日本人的橡胶园遥遥相对。

 

当时的薯廊村位于居銮西部,距离峇株路约3英里,坐落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地面上,地处几个小丘陵的交会点。这里盖了一排十来间的店屋,其中包括3家猪肉店、2家杂货店、1家理发店等。这一排店的前面是一块空地,平日停放着数辆软篷小汽车。薯廊村随着移居者的増加而繁荣起来。

 


现在的薯廊景色

 

当时的薯廊村比居銮市安宁,没有窜逃的流亡者,更没有光天化日进店抢劫财物的匪徒。这里虽见不到一兵一卒,但马来亚南部战场依稀传来隆隆炮声,高射炮射击飞机震耳之声,犹如近在咫尺。战斗机经常上下飞翔,互相追逐,左右穿梭。该村村民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迎接1942年春节……

 

春节后的不安宁

 

春节后的一个上午,约10点,阴沉的天空中来了一架又一架太阳旗军机,在空中盘旋,犹如蚊子和苍蝇,黑压压一片。好奇的孩子翘首仰望,指指点点, 数了又数,足足有一百余架飞机。数十分钟后,飞机便往南飞去。轰鸣之声,也远离人们而去。原来日本军机纠集后倾巢而出,准备轰炸新加坡。 


日本兵的军帽(郑建荣提供)

 

不消几天,消息传来,新加坡沦陷了。接踵而来的消息是,日本人杀华人,把华人活埋、斩首示众……消息不胫而走,越传越多。但这一切,薯廊村居民都未曾亲眼看见。

 

日军最终还是在薯廊村露面了。他们戴着橘黄色软布帽.帽后还延伸着数条犹如鬼魂的飘带,遮挡着耳朵和后脑,端着明晃晃的长枪,好不威风。

 

日军第二次到薯廊村的情况显然大有不同,老百姓的财物变成他们的,挑选中意的,拿了就走。人们见日军未伤人,也就处之泰然。

 

日军初来时的“文雅”麻痹了人们的恐惧心理,大家都解除了对日军的警惕。但很快,日军便凶相毕露。他们突然走进宅院,把男人、小孩堵在屋里,把妇女推出院外,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脱光裤子,依次排着长队,像野兽般扑到妇女身上,野蛮地发泄兽欲。日军道德如此沦丧,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撕下日本帝国主义的东亚共荣圈当遮羞布。

 

这次,谢发盛的庄园也未能幸免于难。兄弟晋盛、兰秀及七秀之妻均被轮奸。尽管她们都怀有身孕,日军依旧不放过。

 

日军离开之后,村民扬言要用火柴头做炸药,报复日军的残酷。他们要炸桥、炸军车,要以军火与日军对抗。人们受到污辱、伤害,激起巨大的复仇怒火,尤其是不到30岁的男人,血气方刚,眼见自己的妻子遭到轮奸,耻辱难忍,满胸愤恨。但他们始终没能组织起一股力量,只能在心中埋下深深的伤痛。

 

在深山安营扎寨

 

遭此劫难,谢发盛庄园的人们,除了谢发盛一家,其余的妇女、小孩和年轻人共十余人迅速转移到深山里安营扎寨。那里原本仅有一户人家,周围种着十多英亩的橡胶树,被环山紧紧包围。

 

他们以为这个离薯廊村需3个小时路程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但灾难往往在人们感到安全的时候就悄悄降临。

 


遭日军战机炸毁的房屋

 

对习军的恨——日血洗薯廊村

 

某天清晨,雾气相当厚重,还未到早上6点,十几辆满载日本兵的大卡车,突然闯进薯廊村。荷枪实弹的日军,一下车就分头窜入村民院落。

 

谢发盛的庄园,离镇上只有10分钟之遥,日军在公路上出现,大家隐约可见。谢发盛的妻子邓运娣警惕性一向很高,见日军出现,便迅速跑到鱼塘南侧竹篱笆里躲起来。11岁的女儿谢日新,怕招来不幸,便剃了光头,女扮男装。她在屋外洗澡间用汤药泡脚疾,见日军到了跟前,就藏在洗澡间里,不敢出来,也未被发现。她的爸爸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皆来不及躲藏,让日军像赶鸭子一样,撵到镇上,像囚犯似的被关在店屋里。在这里关押的六七百人都是附近的难民,其中还包括日本胶园的割胶工人及其家属。

 

店前的空地上,早已架起了机关枪,朝着被关押的人群,准备扫射。

 

大屠杀随时开始

 

日军留下极少数的人在镇上驻守,其余日军分别到镇上搜寻难民。日军此刻已是见到华人就杀、见到妇女则先奸后杀。凄厉声、追逐赶杀声响彻薯廊村郊区。太阳西下之前,这些日军拖着兽性的躯壳,赶回碧廊村再次开始更大规模的集体大屠杀。

 

被关押在店屋里的人群,从早上坐到下午太阳快落山。谢发盛5岁的儿子谢锦凰饿得啼哭起来,谢发盛打了儿子,未料让站在不远处的日军看见,反而被日军赏了耳光,教训了几句,日军还拿了个饭团给孩子吃。就在这时,远处的日军纷纷赶过来,开始把人群分开,四五十人一堆。

 


日军捜集战利品

 

有七十人左右的妇女、儿童挤在一起。谢发盛的小女儿谢福新也在当中。谢锦凤是谢发盛的长子,9岁的他竟自己走到日本胶园割胶工人及其家属堆里,稳稳当当地同一位惠州大婶坐在一起。他当时已是居銮华侨小学3年级的学生,老师带他们参加过抗日示威游行及抗日歌咏、话剧等募捐活动。每天上学,父亲都会给他两分钱,他把其中一分钱捐献给祖国对抗日本。他在图书馆看过日军把中国婴儿挑在刺刀上嬉戏的画报。刚才日军对待弟弟的虚伪伎俩,瞒不过其幼小心灵。他意识到要设法逃走,要分开逃跑才有生存希望。

 

一批批步向死亡

 

被分成一批批的难民,先后被一名日军押着往村庄西部走去。进入橡胶林不远,难民们一个挨一个被粗绳捆绑在一起,像糖葫芦般鱼贯前进。谢发盛明白自己死之将至,便向在身边的弟弟谢兰秀哽咽地说“完了……”,接着日军便往他的肚子一踹,顺势在他的背后迅速刺了两刀,又往他儿子身上刺了两下。谢兰秀同样被日本兵刺了两下,从后背穿透胸膛,他立刻一动不动地装死。日军离开后,谢兰秀伺机解开双手的粗绳,看看身旁亲人毫无动静,便悄然而迅速地离开这个血流成河的屠宰场,箭似的奔向深山老林寻找他的妻女。他带着创伤,流着殷红的鲜血,满怀生存的欲望,半夜赶到妻子的住所。

 


被抓的妇女、孩子惊惶地等死

 

妇女及儿童进入另一侧橡胶林之后,迎面一根粗大绳索把他们包围在一起,继而遭到机关枪来回扫射。随着机关枪的呼啸声,妇女、儿童纷纷倒下,浸泡在殷红血泊中。年仅7岁还没上过学堂的谢福新也在这群人当中。

 

谢兰秀只身在黑暗的森林中,跌跌撞撞摸索前进,用尽全力,终于逃回深山老林的家。这时已是半夜,一进山门,鸦雀无声,灯火全无,他借着月光,找到赤身裸体已死去多时的妻子的尸体。妻子被绑在一棵橡胶树下,显然是被轮奸后再遭捅死。这惨不忍睹的情景,使他昏厥过去。不久,谢晋盛赶到,救了他。

 

谢晋盛当天起了个大早,在日军闯进薯廊村前便离开了,到居銮找工作。当天傍晚,他回到镇上,听说发生了大屠杀,便急忙带着巴冷刀,只身连夜赶到位于深山老林的家。他同谢兰秀一样,一进山门,就感到事有蹊跷,一股寒气袭来,使他毛骨悚然。但他毕竟是汽车修理工,开过车,闯荡过原始森林,见过世面的,很快便冷静下来。

 

妻儿无一幸免

 

谢晋盛绕道靠近高脚屋之际,横卧的尸身把他绊了一下。他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亲骨肉谢锦智,不远处一丝不挂地被绑在树上的是自己的妻子。此时,他全看清了,妻子、大儿子、小儿子、小女儿以及妻子腹中还未出生的胎儿,全成了刀下鬼。他的家,就剩下他一人。

 

谢晋盛没停下,噙着泪水,继续寻找。奄奄一息的陈简华,竟在灌木丛里被他找到。陈简华颈部被日军指挥刀斩进三分之一,未伤及喉管,因此存活下来。陈简华说:鬼子进山时,有当地人同来。

 

谢晋盛顾不了自己极度的悲伤,毅然搀扶着谢兰秀和陈简华,一步步走出深山,把他们护送到薯廊村谢发盛的庄园里。

 

在这次大屠杀中,被日本兵释放的只有日本胶园的华裔工人及其家属。日军释放他们,目的是要这些人帮他们割胶,要不然日本胶园将全面荒芜,作为作战物资的橡胶也将枯竭。谢锦凤夹杂在这群胶工当中。这群人最后纷纷离开,谢锦凤也随着人流,快步跑回家。

 

谢锦凤在途中听说许多人惨遭杀害,但他始终不相信。回到家以后,他妈妈说:“我在竹林中,不断有几只白头翁来回呼唤,心里很不踏实,想必是不祥之兆。入夜,妈妈盼不到儿女们回来,儿子也望不到爸爸的身影。他们似乎开始醒悟,意识到爸爸、妹妹、弟弟们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恐怖笼罩母子俩

 

漆黑的夜晚,恐怖的气氛紧紧包围着他们孤儿寡母。他们怕有人向日军通风报信,便不敢嚎啕大哭,只能低声抽泣,时断时续。他们悲愤的声音,刺破了幽深的黑暗。

 

薯廊村的夜幕在阴森恐怖中降了下来。夜晚,再看不见灯火辉煌,只听见远处传来狼嚎之声。狼群、野猪正在撕咬堆积在荒郊四野的尸体。七百人的尸体,任其撕咬、践踏、蹂蹒。谢发盛的至亲骨肉及其本人也正被撕咬,那种声响痛彻心扉,谢锦凤毕生难忘。

 

碧廊村留下了1942219日(农历正月十九)日军屠杀华人的血腥历史。日军投降后,居銮地区(包括薯廊村)被日军屠杀的死难者遗骸集中在数十口大肚子瓦缸里(直径1米余,高约1米),安葬在离居銮市13英里的亚依淡镇十字路口往南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那里矗立着一座十余米高的大石碑,供后人凭吊。

 


市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柔佛州华侨殉难烈士公墓进行公祭


  薯廊原是一片木薯芭,因此得名,后来才改种橡胶树,这里有一片日本人占据的橡胶园,当地人称日本胶园

  此文由谢锦鱗提供,1997527日寄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