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苦的行程 邱江海著

艰苦的行程

邱江海著






出版者的话

耳江海先生在本Jr中忆述的太平洋战项期间的个人经悴,是一部动人的著作C邱先生出 生于香港,在筲箕湾渡过他的节年利少年时代。•太平洋战争爆发时,他哉身目睹了”水伝略 军在希箕河登阵及攻占咨港的过程,目睹了无数的血和涙。后来他离家伦渡到中国..?内地一 去,又•辺身经任了「湖桂大撤退」的惨剧。今天,他以细敬的笔嵋,描述了当年的人和保, 描述了迨•一段炽苦的行程.,也描述了他当年的心境、感受和摘味。

我于今天的靑年人来说,如果不是本丧作潸的极其眞实的细节描写,可能会对书中的UT 多小情形;:4役不敢花信。但也正因为如此,这本书对于+呆人认识售时代的眞面貌,对于;^ 谜歴出和现状,都会右所加助。栾呈人公的遭遇,.对于今天的关心世界大小的靑年人来说, 在人生道路的抉择上,也会冇所启发。至于一些同本书作者冇类似遭遇的中年人,5d本再当 会引起他们的亲切之感。

从文禁的角度来石,本书的流帽、淸血的语-H-,生动的人物形象,眞实的埸景,抒构的 华触,以及吸引人的情节,也使它成为近年来在香港和海外的一本不可多尙的文学作品。

七十年代月刊社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


谁曾在黄昏中小客店的门相 看过这样的一副对栎 「年年疑过年年过 处处无家处处家」

哦?在那爱长而峙灵师学L 多少人夜宿咽行, 在那些风雨呢襟的冃子黑 这样的生活牙、^5^^^、、、'、

一位香港青年在抗战期间的生活见证。邱江海着。七十年代月刊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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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价港币三元二角•版衅所有

我在香港生长。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香港,民不聊 生。耳间目覩「皇军」的一切暴行,我心中充满愤怒,像其时所有稍具正义感的年育人一 样。那么些年过去了,今天,作为一个饱历风霜的中年人,当我回想那些血泪的日子时, 我深信「不能让日本军国主义复活」这个简单的道理。

一九四二年秋天,我只身离家,随同友人偷渡回中国「内地」去.,从此踏上难苦的行 程。 — 一九四四年(八年抗日战争的第七年),日敌在反侵略的洪流中垂死挣扎,企图打开 出路,另闘战争。那一年秋天,他们进犯湖南、广西等地,「国军」不战而退.,于是「湘

桂大撤退」带来的空前惨剧发生了 3溯本追源,那惨剧的罪魁祸首,是发动侵略战争的日 本军阀,和当时并不抗战的腐败政府。那时候,许多地方的老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中.,无数 人家破人亡。那时候,年軽的我,身在桂林,遇上了那次毫无计划的「大疏散」,便成为 千千万万顚沛流离的难民中的一个。

这本书,写的是个人当年的一点经历和感受。它并非小说。虽然为了避免平铺直叙的 写法,它在结构上会有一点「小说」的倾向,但其中人物,除姓名有所改动之外,都是真 有其入3而故事「情节」呢,也实有其事。有些动笔时自己忘了的细节,倒是如今尚在人 间的母亲、弟弟、朋友提供的。另外有不少资料,却是来自个人当年的笔记。正如我在书 中说过的那样,许多东西失去了,而一个在风雨中曾经伴我走过许多旅程的硬皮本子却还 一直保存下来。

现在趁着出单行本的机会,谨向插图的阿立君致谢;他那些化了许多心血、内容深刻 的艺术作品,形象鲜明,往往补我的文字之不足。此外,拙作在杂志上连载期间,一些热 心的读者与朋友曾给我很大的鼓励.,我衷心感谢他们。

邱江海一九七一年秋于香港•灯下

目 次

第一章我们一家和「汽水店」

太平洋上风云 (二) -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 (三) 「保护费」•空袭之夜 (九) 第二章战火下的香港

危险地带 (一六) 焼书焚稿 (一八) 找「安全」地 (二二) 令人痛恨的第二「响」 (二六) 防空洞之夜 (三O) 第三章创痕与离别

十二月十九日和「歇荀头」 (三六) 弟弟的腿伤及其它 (三九) 「皇军」暴行 (四三)

离开香港到「内地」去 (四七) 第四章到桂林之路

无名客栈和小石的「新间」 (五六) 难忘的经歴 (六一一) 在木船上 (六九) 第五章桂林,和疏散的悲剧

山城景物漓江水 (七四) 我的职业和「山」 (七六) 贼 (七九) 「大撤退」中「大疏散」 (八五) 北站•火车•难民 (八九) 第六章宜山的月亮,金城江的雨 火车篷上的「搭客」 (九六) 宜山•屋顶-月亮 (九九) 故衣地摊和方贵 (一 Q二) 「福音堂」借宿记 (一 O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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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江 (一 一二) 第七章 河池•竹笠•八步村

丁大妈 (一二O) 我们澎路赞 (一二六) 病和「打摆子」 (二二二) 第八章广西北部崎帽路

车河•植水•苦情 (一四O) 秋刍•南丹•一席话 (一四六) 路上•「也机」•边境 (一五一) 第九章贵阳,雪与春天

贵州盐荒「大脖子」 (一五八) 独山•小路•毛価 (一六O) 从马场坪到贵定 (一六五) 贵阳点滴 (一六八) 雪与春天 (一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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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章•

我们一家和「汽水店」

太平洋上风云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太平洋战争爆发那年是一九四一,•也是中国八年抗战的第四 年。是年十二月七日,日本海空军偷袭美国太平洋舰队基地珍珠港,同日上午,香港的日 期是十二月八日,日机第一次向九龙半岛上投弾。香港终于卷入战争中,十八天后,由于 守军势单力薄,这弾丸小岛,便成为日寇统治区,先后与东南亚其他许多地方陷入同一命 运。三年零八个月的日治时期,是香港市民无法遗忘的一段漫长而苦难的岁月。 在此之前的几个月,做小生意的父亲病故,我(一个刚读完英文书院的学生,是父亲 的几个儿女中的长子),那天带着沉重的心情到中区生死注册处办手续、取死亡证,路上 已多多少少看到时局紧张的迹象:山脚一些地方在进行挖防空洞的工程,海旁筑起一个两 个小碉堡。当时生死注册处设于「书信馆」(邮政总局)的楼上。就在那幢古老胧大的红 砖建筑物骑楼下的行人路上,近电车路的石柱与石柱之间,已经筑起「防御工事」来—— 是半截的水泥墙。

看到这种迹象,加上当时太平洋上风云日紧的形势,人们不免浮起这样的念头: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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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会打仗。话虽如此,但大多数人还是不相信日军南侵会来得如此之速,太平洋战争会 爆发得如此之「突然」。在香港市民的心目中,那些简单的「防御工事」,不过聊备一格., 在「以防万一」的心理上,也不过聊胜于无而已。事实上,'即使当时报纸上的权威军事评 论家也不相信日本会冒险进军惹起另一火头,向英美挑战。然而后来事实证明,侵略成性 的日本军国主义,比人们所能想象的更疠狂。

-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

在香港十八天的战事中,各.区的居民,所遇的惊险,程度上各有不同.,各区的被占 领,也有分先后。日军有一部份(配合着整个攻势)由大陆南方的沦陷区推进,首先陷落 的自然是新界,防卫条件很差的九龙半岛,敌人在几天内就轻易得手。港畠方面,日军在 密集的炮火掩护下渡过鲤鱼门海峡,首先登陆的地方是筲箕湾,因此炮火之下,首当其 冲、受创最烈的正是那里,其次是剑鱼涌和七姊妹一带。(七姊妹是北角一部份的旧称。) 我们的家在筲箕湾的西湾河区的一条颇长、人口众多的横街上。街上是三层高的旧屋 宇。我们住在街尾的单边楼下,一住多年,我和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就是在那里出生

的。跑出门口就是海滨,站在那儿,东望是鲤鱼门海峡,可以看见筲箕湾海面上的众多木 船、艇仔,西望是太古船坞,西北角是九龙启德机场。

回头说十二月八日。那天是冬季里有阳光的晴天,上午八点钟左右,海滨坐了好些晒 太阳的街坊,有人坐在堤岸上垂着两条腿在静悄悄的钓鱼。我因为前一夜睡得早,这天一 早就起来散步吸海风。我记得当时站在那里闲眺来往的船只.,忽然之间,听见有人大声喊 道:

「烟!你看,那边!」

大家都向对岸望过去。只见启德机场那边冒起一阵白烟。于是大家议论纷纷。

「会不会是日本鬼子打来呀?」

「喂,你不要危言耸听吧。」

「你看,是日机炸启德机场嘛。」

「不,不会。大概是防空演习,….:」

跟着,船坞那边传来汽笛声——是空袭警报。现在我也不记得当时是先见白烟,然后 听到警报.,还是启德机场被炸后,我们那一区才响警报。总之一切来得很突然。但是大家 当时都没「走警报」的意思,而且人越来越多,连街头屋子里的主妇们也跑到街尾海边来

了。大家站在那里看个究竟,希望能证实••那只不过是防空演习。没多久,浓烟起处,有 几架银光闪闪的飞机像疾鸟似的向云层m去,一时间也看不清楚是日机还是英机。 瞥报解除后,一切又似乎平静下来了。人们说.•大概是防空演习吧。

但两个钟头后,同街有人从九B回来证实不是。于是,「香港打仗了」的消息很快地 就传开来了。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很是担忧。但担忧归担忧,以后切身问题要紧。这么若, 她就连忙和同住的南娇商量,准备罗米备极的事宜,像街上别的主妇们一样。吃过午饭, 我安慰了母亲几句,之后,就回到店子里去。那是父亲留下来的唯一店子,叫做「益记」, 设于筲箕溶电车总站附近,每月租金不过三十块钱左右。从我们家到那里,搭电车是几个 站(当时那段路没有巴士),步行约十五分钟就到。

从童年起,直到少年,直到那时,我从来没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却拥有两张帆布床, 晚开朝拆(广东俗语所谓「朝行晚拆」),一张摆在「前铺后居」的「益记」的汽水箱旁, 一张搁在住着几伙人之家里的「冷巷」(屋子里房间前的过道)上。我拥有两张既方便又 可省地方的帆布床,就是说我有两个宿处。父亲在生时,好些年我常常放学之后,帮忙 「看铺」,在「益记」的植台上做功课、读书,第二天就挽着藤织的「书篮」(不是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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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筲箕湾电车总站搭电车到中区上学。父亲死后,我在那里的时间更多了,这样一来,我 多多少少帮軽了身兼数「职」的南叔的工作,使他有个时间出去饮茶、逛街、找朋友。 南叔是我们的同乡,在「益记」工作多年,是诚实的掌植,是会弄几味拿手好菜的好 厨师,举凡店中有什么小小的破烂,如椅梃断脚之•类,他都会修理.,甚至憧得一点呢水工 作,可以把天井的烂地铺好。他是多面手,这和年青时他干过许多行业有关・,年青时学过拳 脚,所以身体结宣,手脚灵活,力道好,晚上九点多钟关铺后,兴到时会在我们面前露几 手。店中生意较忙时,他一定忍不住动手斑忙送货的,虽然店中另有送货的伙计。所谓送 货,就是交送一箱箱的汽水。我们那家店子,主要是代销本港一家汽水厂的汽水(是筲箕 湾区的代理),此外兼卖一点香烟和小量的日用品。但是街坊上还是习惯叫「益记」做 「汽水店」的。一年到头,最忙的时候是夏季,我们以批发的价钱把汽水卖给本区的餐室 和零售商,同时「包送到」。到了天凉时,少人喝汽水,生意就很淸淡了,尤其是冬天的 时候。这样就形成我们那家「汽水店」有些地方特别:旧历新年一「休息」就是多天,往 往迟到初十或十五才开门他生意。父亲生前自己省吃俭用,衣着朴素,但对人却相当慷 慨,所以经常有失业的同乡在「益记」出人、衣住.,他去世后,情形也一样。还有,也许 地点「适中」吧,我们这家「汽水店」每天川流不息,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坐谈,社会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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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书法、粤曲、戏班、足球、国事、中国抗战、海洋生活、水浒传、江湖人物、拳脚、 象棋等等都可以成为热闹的话题。有一位姓唐的老先生,来自广州,做了筲箕湾的街坊, 有好两年差不多天天到我们店子里来下象棋,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叫他做「益记棋 王」。南叔虽是多面手,但象棋呢,却是他的手下败将。两年来,南叔没有胜过」盘。如 果说南叔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不肯服输——怎么样也不肯给对方让单「车」,于是屡战 屡败,虽然屡败屡战。

这天——十二月八日——下午,我从电车跳下来,匆匆回到店子里。植台前的椅桡上 坐若几个常来的街坊。唐先生也在那里,但今天南叔再也没有心情和他下棋了。大家在谈 论着香港未来的命运。

有人说,只要香港能守得住一个时期,援军源源开到,就会把敌人打退。他相信香港 一定能够守得住两三个月。这是乐观的推测,也可以说是自我安慰的论调。但另一人反驳 说.•「两三个月?」他不相信能够支持得那样久。香港守军的成员是英兵、印度兵、来自 加拿大的新兵,再加上一部份本地的华籍防卫军,也是人数有限,而且毫无作战经验•,他 认为很难阻挡已有多年战场经验的日军的攻势。

「依你看呢?」南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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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看好,」对方说。「我们市民,只有见一步行一步。看来沦陷是遅早的事。」 他这句坦白的话,似乎说出了大家「心中有数」的答案——虽然谁也不愿意在日本「皇军」 的统治下生活(除了少数的汉奸外)。在过去几年中,关于「皇军」在中国大陆的残暴行 为,我们还听得少吗?

「益记棋王」唐先生这时喝了口汽水,朝着南叔苦笑道: 「要是香港的守军有你那种作战精神就好了。」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谈论着的时候,有个老街坊跑进来,买了 一包香烟,坐下,抽着烟 告诉大家,他听到这样的传说:有一大批日军从深圳打过新界来。那边的防卫军死了不少 人。情势是越来越急了。

正说着,街上辔起了卖「号外」的喊声。我们马上买了两份。消息说:日本突袭珍珠 港。今早启德机场落弾。日本不宣而战之后,向英美宣战。太平洋战争真的爆发了。 于是人心惶惶,街上的商店一家接着一家关上门,或者在半掩门的情形下做生意,杂 货店前挤满了人,米涨价了,往后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起价了。我们也连忙「上铺」,(像 别的店子那样,把一块块厚板嵌上),留回中间那扇门虚掩着;到「益记」来坐谈的人也 早已纷纷回家。香港已经进入战时状态,大家认为敌机随时可能到来厩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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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前挤满了人,米涨价了,往后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起价了。

「保护费」•空袭之夜

黄昏,°刚刚吃过饭,收起饭桌的时候,外.边传来一阵沸腾的人声。我和南叔他们跑近 门边望出去,只见一大羣身穿「短打」的汉子分几批逐家拍门。原来那些人是「烂仔」 (黑社会人物),混水摸鱼,向店家勒收「保护费」,收妥之后就在人家的门板上用粉笔 写上「XX堂」字样。当然,谁也不甘心这様子给勒收「保护费」,但在这样的情形下, 又有什么办法?说也奇怪,这时街上的警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望着那些「烂仔」,南叔「哼」了一声道:

「等会他们到这里来,我就不让他们拿得那样容易。」

「南叔,算了,不好得罪他们。」我说。「只能婉转和他们讲价;•…」 叫做阿清的店伴也把他劝住。「南叔,好汉不吃眼前脂!你虽然会功夫.,但他们人多 势众……」

话犹未了,五六个汉子踏步进来,其中一个三十来岁,鼻子很大的汉子看见南叔登时 一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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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阿生你也捞这个?」南叔瞪眼望着他。

那个大鼻子阿生显得有点应尬的様子。、他「嗯、哦」了一下之后,不敢正视南叔・,转 身和他的一个同伴耳语了 一阵。那粗眉大眼的同伴便轻轻的拍了 一下南叔的阔肩膊,故作 爽朗之状,大声说道:

「对不住,打搅你们!我们兄弟口渴,不过想找杯水喝喝—」说着,眼睛盯着木箱 里的汽水。

南叔一声不响。我只好和阿清岀头——「招呼」这些不速之客喝汽水。

他们拿着瓶子、仰着朝子骨碌骨碌地呑着沙示水、柠檬水的当儿,南叔认识的那个大 鼻子阿生早就溜到另一处去,大概「归队」去了。

他们的「众兄弟」喝完了免贺汽水之后,那个粗眉大眼的家伙便在「益记」外边门上 划了几个粉笔大字,算是「保护」我们,然后呼啸而去了。

事后南叔告诉我们,那个叫做阿生的,以前在深水歩一家武馆里学过洪拳。「我那时 是他的师兄。这小子常常阀祸,跟人打架。有一次在路上,我救过他。那天要不是我和别 的两个朋友M他杀出m幽,他早就连脑袋也没有了。这小子,想不到现在捞到筲箕溶来收 「保护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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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浓。

店门外的街上,若在平日,此刻正是夜市开始热闹的时辰。但这会儿街道上显得份外 冷冷清清,是我稍憧人事以来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它骤然间向你的心上袭来,使得你心烦 意乱,一时间不知道做些什么好。也不能集中精神做些什么。你彷彷佛佛的感到,它的背 后正危机四伏。这是战时状态中、一场更大的风雨来前的那种冷冷清清。

我想回家.一趟看看母亲和弟妹们,但南叔劝我不好去。在路上不安全呀,他说。这是 真的。而且下午离家时我也关照过母亲,即使有事几天不回家,也请她放心,我和南叔一 道,自会随机应变。

电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驶:路轨上没有电车擦过的声音。定车总站前的街灯亮了 一下 又熄。空袭警报响起来了。在街上值勤的防空员是过去的一段时局紧张的期间内训练出 来的,以前虽也有过演习的机会,但对着真正的空袭,谁也没有真正的经验。居民们也一 样(除了过去几年中来自大陆有过「避」空袭经验的难民)。对于居民来说,以往晚上的 所谓「防空演习」,也不过是「灯火管制」的演习而已。但到了不应让灯火外露让敌机看 到的时候,人们对于实施灯火管制这件事,还是不大习惯,于是防空员的工作之一,便是 〃 提醒闘灯了。这夜警报后,身穿制服、头戴钢盔、在街上逡巡的防空贝便时而擘开喉咙叫1

着:

「喂,请注意!敌机随时会来,到防空洞去;•…」

「留在家里的,要关灯。」

「喂,栖上——三楼那家,请注意。」

于是「三栖那家」的对面楼上,那些为了大家安全的街坊也在帮忙大喊关灯了。

-空袭时,许多人都宁可躱在屋子里,不大愿意跑到山边那些狭窄细小的防空洞去。我 和南叔他们也是这样。那个晚上,关灯后,我们坐在店子「后居」的一角里,眼睛渐渐适 应四周的黑暗,到了可以约略望到对方轮廓的程度。然而心理上却很难适应那种难堪的沉 寂,在这个第二次的空袭之夜,我第一次体味到「时间像蜗牛的爬行」这句套语的真实 性。我们尽量设法找些话来打发那沉闷的时间.,开头大家还勉强你问我答地交谈,但到了 后来,简直相对无言了。因为大家心绪不宁,不能像平时那样,能把最简单的话题说开 去,说得津津乐道。这样,即使怎样努力,谈话也就很容易中断了。

沉闷中,南叔终于忍不住把罩着黑布的一盏重灯扭开了举,低声地说.•「我们不如捉 象棋一定定神吧。」于是他便和阿清在床板上摆起棋盘来‘在并不外泄的小°/b灯光动 着棋子,我也把帆布床挪近他们作壁上观,企图暂时忘记这是一个.空袭之夜。然而他们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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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几着(棋)‘就听到飞机的嗡嗡声。跟着什么地方传来了莲莲的炸弹落地声。我们、七 跳的同时,南叔本能地把霜灯扭熄。 0 这么若,我们在漆黑中默默地收着或远或近的炸弾声,一次,两次,三次.:.:直到警 报解除,然后才松一 口气。 J 然而就在这个晚上,我们大家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不知道南叔、阿清他们这 时心里想些什么。但我却知道自己心里无法平静。我想,才不过是咋夭晚上,我和大家在 这店子里谈谈笑笑,然后回家在灯下吃母亲从厨房里端出来的冰糖炖鸡蛋。想不到二十四 小时之前,香港还是「平静无事」,而今晚却是战时之夜了。明天呢,明天不是什么,/ 另一个战争的日子。以往当我们说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时,那战争还是「咫尺天涯」; 然而现在,它就近在眼前。假如有一天日本「皇军」真的出现在香港的街上,我们该怎么 办?我们大家过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第二章

战火下的香港

危险地带

跟着下来的几天,我们能到街上走动一下的机会越来越小,西湾河与筲箕湾之间,巳 经没有电车开行;敌人空袭之外,往往是炮珊.,阿公岩上和东面的柏架山是英军的炮台、 哨岗所在,当时已占领了九龙半岛的日军便以那一带为目标,发炮过海,很多时候会误中 民房.,守军则高据山头,开火还击,形成了 一个时期的炮战之局。依山傍海的筲箕湾(包 括西湾河)夹在其间,便成为特别危险之地了。

我们困在屋子里当然不好过,但是后来,不习惯也得「习惯」了。白天空袭时,我和 南叔会忍不住跑到店子天井或后门去看——有时抬头看见敌机在云间掠过,或者偶尔看到 守军的高射炮向蓝天遥射,连珠弾发中,日机在一串白色的烟朵上飞逃。这样子驻足而 观,也算是打发沉闷时间的方法之一吧?然而这样的情形不多,我们更多的时候是躱在屋 子里。对于炸弾炮弾飞过或落地的声响,由于听得多,我们的耳朵也渐能分辨何者为近、 何者为远了。记得有个下午,正是空亜期间,南叔和我穿过厨房向天井走去,一阵突然的落 弾声在空气里裂帛似的扯了 一下,掠过,南叔把我一拉,两人慌忙退到厨房门口,只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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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盛水用的小铁桶猛然飞起,跟着就听见炸弾在附近什么地方隆隆地响了。当夜,炮声较 密,响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们彷佛觉得:炮弾在我们的头上(而不是屋顶上)雪雪飞过似 的。开头大家的确有点心神不定,但几个钟头后,便渐渐处之「泰然」了。但是其中有一 人例外。他是两个星期前在「益记」住下来的一个失业中年独身汉。是父亲生前的朋友, 我们一直叫他关先生。关先生特别胆怯.,往夜听到炮声面青唇白.,这一夜炮声「雪雪」响 时,他就更加恐惧了i不是缩作一卽,就抱着枕头转来转去。他的过份的慌张使得我们 不安,也为他不安。后来到大家快要睡着了,他忽然尖叫起来,吓得我们以为出了什么 事。南叔开了罩者黑布的电灯,摇着坐在床上的他,问道.•「关先生,你怎么啦?」 忽然之间,他背蛙似的跳到地上。

「炮弾落下来,炮弾落下来。这屋子……」他身体哆嗦着,结结巴巴的说。

「不,远着呢。」

「我看,还是到外边去——到防空洞去避好。」他望着南叔K声道。 南叔说这时候在外边走动很危险。「关先生,这里安全,放心睡吧。过了今晚再 说……」

第二天,关先生离开我们的「汽水店」,到铜锣溶一个亲戚家里住。临行时,他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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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 •

「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没胆的。也许以前日本飞机炸广州的时候,我在那里给吓壊 了吧……」

我们同情他的「胆怯」。何况目前这儿的确是危险地带啊。

南叔「护送」他一程,我也陪着去。和关先生在蒯鱼涌的转角处分手后,我和南叔回 到西湾河家里。弟妹们冲着我走来,年纪最小的五弟,牵着我的手进去。母亲和南娇(南 叔的妻子)向我们问及筲箕湾的情形,为了使她们放心,我们轻描淡写地说.•除了点点炮 声,吵吵闹闹之外,并没有什么。这是我们刚才在路上早就准备好的回答。

「昨天晚上,我们还睡得很好呢。可不是,江海?」南叔盯了我一眼,说。 「是呀。」我望若母亲,一面用手摸了 一下五弟的头发。

烧书焚稿

下午回到「益记」不久后,有位年青的街坊朋友来找我。

他叫杨华,广东陆几人,幼年随家人来港,二十四岁,高高瘦瘦,戴眼镜,様子很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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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原是本区一家小学的教员,香港战事发生后,学校停课了。我在两年前认识他,因为 彼此爱好文艺和学习写作,所以很谈得来。他是投稿的好手,经验比我欢富得多.,写得很 勤,经常在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等。当时在一羣较常投稿的年青街坊朋友 中,我的年纪最轻,因此得到他们的鼓励也暇多。而杨华对我的鼓励尤大。他为人正直、 热情,常常无私地助人。我钦佩他的为人,正如我喜欢他的热情洋溢的文章。他本人呢, 不喜欢那些「冷淡」派的作品和他们的「象牙之塔」。一开始投稿,他就认为,写作并不 是为了出风头、或者为了名利,「发表」是应该有所为而「发」的。譬如,这是抗战的年 代,我们怎能视若无覩,写些消闲的东西?在学习写作的道路上,杨华曾经给过我不少启 示和影响。(自然影密我的,还有其他的人、事、咎刊等等 当年香港,一度成为南来 的文化人集中地,与抗战有关的出版事业很蓬勃。)

和杨华在「益记」植台前谈了 一阵之后,我似乎预感到什么,悄声问他是不是有特别 的事告诉我。他点头。

我们从「汽水店」走出来到了街上。

这天比较「宁静」:没有警报,没有炮声。但昨天日军的空袭和炮源却使街道上刻上 创痕.,我想,大概又有人犠牲了吧.,一眼望去,那边山脚下有两间小屋给炸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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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跨过电车轨,沿着两旁尽是古旧屋宇、行人不少的狭窄的东大街走了 一段路,然 后回到电车总站的附近,边走边谈。

「看来情势不妙。」杨华低声道。

「你是说香港守不住?」

「嗯。」

「我不会感到意外,杨华。我已经多多少少有了心理准备。」

「是应该有心理准备。」

「不过,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

「这个•,:••」他停了停,「将来再说吧。目前我看还是提高警惕好 我们那些书籍 和稿子,尤其是那些和抗日有关的,必要时把它们烧掉;我知道许多人都打算这样做。」 他想了想,说.•「不过我以为最好不要等到「最后五分钟」,免得「临事张皇」——认为 该焼,就尽快焼吧!万一——你知道那些家伙是不跟你沟道理的。怎么,江海,你舍不 得,是不是?」

「有一点点。」我皱了 一下眉头。

「但是谁又舍得呢?」他拍了 一下我的肩膊亲切地说。「避免不必要的牺牲,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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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提防汉奸。那些亲日份子这时正活跃着呢。….:」 我们在金华街一家半掩门做生意的餐室里坐下,喝茶,谈了 一会,然后一同去找另外 的一个「投稿」朋友。

两天后,敌军的炮火时发时停,风声紧急,有消息说日军快要渡海登陆了。我想,我真 的要「整理」一下自己的书稿了。我所购置的书籍、杂志,数蛍虽不很大,但多年来,日 积月累,数目却也不少。打从读英文小学时起,我就有「宁可省下零用钱买中文书」的习 惯。那些书,有一部份杂乱无章地放在店子里,而有一部份则和自己在报刊上发表过的「剪 贴稿」等等一起放在家里。然而当我坐下来往柜台后面的抽屉,随手拿起一叠文艺书籍, 看看它们的封面时,我却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如果说要焼掉那些与抗日有关的书籍,那 么差不多全部的「藏书」也要付诸一炬了。暂时撇开抗战刊物不提,即使是文诚」——哪一 个稍具良知的中国作家不是爱国的、抗日的?从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或者「九一八」 之前,或者从一九三七年的「七七」事变起,他们就抗日或基本上抗日的了。在这个多少 可歌可泣的事头发生的抗日战争年代中,他们生当今世,岂能置身事外、无勒于衷?而鲁 迅呢,他虽然逝世了,但他的作品和精神对于后世的中国「读书」人影响甚大,深入人心, 他的反抗精神、他的嫉恶如仇、他的对法西斯暴徒们、对帝国主义、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态

度,又岂会是发动侵华战争的日本军阀及其帮凶们所「喜欢」、所能「容忍」的?...:: 但假如不及早把存书「整理」、焼掉呢?我又想起另一问题—到时仓卒间,一下子 疏忽,给搜出了一本(只要一本!)和抗日有关的读物,就可能落个「嫌疑份子」的罪名、 招来杀身之祸。在大陆的沦陷区里,这样的事,巳经不是传闻,而是事实。

•套提高警惕。杨华说得对。

于是我先把店子里的存书分批带进厨房里忍痛烧掉。南叔也帮忙我做这份「工作」。 ,•然后在另一个下午,我把那些放在家里的书稿也「解决」了。那些书是我心爱的书。 那些稿,发表过或不曾发表过的,虽不是成熟之作,却是个人的一点滴小小的心血。它是 我历年来在努力自修中文学习写作的情形下,以少年人、青年人的一颗爱国心写下来的。

找「安全」地

就在西海河家里烧书焚稿后的当天晚上,敌军的炮火又向筲箕污那边袭蝶了,同时也 向西湾河的山上山下施威。据母亲说,到目前为止,这是西湾河区炮声最密最响的一夜。 炮火下,不要说我不能回到店里去了,即使能够,我也有责任留下来陪伴家人,以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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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为屋子里的人「壮胆。」

屋子里,头房住客是一对搬来不久的青年夫妇.,墙角「床位」是何老太,一个六十多 钱的老妇.,中间房是南嫦。至于我们一家呢,母亲和四妹同房,是尾房,我和三个弟弟则 分据贴近厨房的小厅上「冷巷」间的帆布床。但是,这一夜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围坐在小厅 上不敢早睡,到了深夜炮声渐渐疏落了,才放胆上床。

一觉醒来后,望着玻璃窗上眩目的阳光,我心里彷佛有种异样的感觉。因为四周出奇 奇的寂静。我拆收帆布床时,何老太正从后院那个没有抽水马桶设备的厕所走出来。她拖 着脚下的一双木屐,踢踢踵踵地经过我的身旁,我叫了 一声「早晨」,她点了点头忽然停 下来:,

「你知道吗,•阿江?昨晚下半夜已经没有炮声了。完全没有P」

「是吗?」我笑了笑。去找母亲——母亲和南娇早已起来在厨房里忙着。

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我们听到这样的消息:日军暂停炮火与香港当局「议和」——那 是说叫港岛守军全部投降.,假如杨格(当年的港督)不答应呢?后果「不堪设想」。这是 事实还是謡言,不得而知,但消息很快地就在我们那一区里传开来。许多人趁着没有空曜 没有炮必的这个平静的白天,准备必要的措施,因为今夜或明天可能很不「平静」。有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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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在「安全」地带居住的,都纷纷四出想办法。我们头房的夫妇往湾仔暂避去了。在这重 要关头时,何老太的儿子媳.妇亲自跑来,要接她老人家回那另组的「小家庭」去。对媳妇 有成见的何老太摇头。母亲在旁劝道.•「何老太,去吧。这时候还闹什么牌气呢?」这么 着,两口子,加上我们,好容易才把以往一度和儿子吵过架的何老太劝服。她肯去了,但 穿上鞋袜之后,忽然扫了媳妇一眼,望着儿子说.•「阿聴,你们那里怎样住得下我?够住 吗?」儿子回答:「妈,就是挤一点也没关系嘛。这里,这时候:」 我们的屋子的确不大安全,是向海横街的「单边」(近海第一间)。附近海堤上有一 座形同虚设的小碉堡,里面没有人,或者一度有过哨兵,但也早就退到山上或者什么地方 去了;我如此推想.•假如对岸的敌军什么时候在望远镜中发现那小碉堡,发炮过来,只要 目标稍差,那么炮弾便会在我们的壁上开花、或者穿墙而入了。我们二楼三楼的住客已经 离去,和我们对户而居的也是一様。这一天,这-回,目覩别人疏散,耳闻不妙风声,再 也不能当它「没有什么」了。我和母亲商量。商量的结果是,马上打听别的地方有什么屋 子可以容得下我们六七人。我们也有亲戚,但恰巧是居于目前日军占领了的九龙・,港岛中 区即使有朋友,也不方便;「汽水店」那里并不比不这裹安全.,便只好就地打听。 下午终于找到地方了。是同街的屋子,虽是同街,却在中段,比我们街尾这儿「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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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多。早两天那家人迁到铜锣湾去,留下一名唤做银姐的女备看守屋子。母亲和银姐相 熟,所以一说她就答应了。

母亲从那边回来之后,对南娇说.•「那边有的是地方。不如叫南叔他们也一块去吧。」 可是,南娇去了筲箕湾一转回来,却说南叔他们不来了。

她告诉我们••南叔说叫大家不要替他担心,必要时他自会锁上店门和阿清他们跑到防 空洞去。「他还叫我赶着回来呢。他说——」南娇说着望了一下我们那两个小弟妹,「他 说,这边多我一个照应也好!」

这天我们提早吃饭,准备必须就行的东西。我把一张棉被卷起来的当儿,五弟跑近我 问这问那,我告诉他说,这是去避「日本仔」的炮弹。「等会到了人家屋子里,不要到处 乱跑,记得「跟』若哥哥妈妈南妇。知道吗?」他把食指放在小嘴上,想了想,说.•「记 得!知道!很危险的。「日本仔」炮弾。」这时二弟在嘱咐四妹什么,三弟帮忙着母亲和 南矫收拾东西。

日光渐薄,天气渐寒,身体瘦弱的母亲穿上了棉袄后,再一次问我们大家穿得够不够 暖和,然后锁上门,和大伙儿沿着行人稀少的横街,到了银姐在看守的那家屋子去。然而, 后来一件预料不到的事情,却发生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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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痛恨的第二「响」

那是楼下两个单位「打通」的屋子,所以刚好比我们的屋子大一半。南边的单位用来 做厅,北边的是睡房。银姐招呼我们进去后,让我们在北边的空位上安顿下来,因为南边 厅上早已挤着男女老幼的几伙人家了,他们或者是银姐的热人,或者是屋主的朋友。现在 再加上我们一家和南嫦,屋子里可以说是相当「热闹」了。我们把带来的草荐铺在地上, 坐下来,准备今晚在这里「打地铺」。

这屋子的建筑形式和我们住的那家完全一样。在我们的街上,楼下每家都有一个后院 子,应该一提的是.•在一堵与整条横街的长度相等的围墙内,各院相通,除非你自己用铁 丝网或篱笆之类把它隔离。从玻璃窗和一扇下小半是木、上大截是玻璃的后门望出去,可 以看见后院的全景。后院的围墙另开一门,家家楼下都是如此。后院门过来是厕所。再过 来是后门旁侧的厨房,厨房旁边是一根由地下直伸到三楼去的粗黑的排水铁管。我把这个 写下来,因为它和后面的叙述有关。

在草荐上安顿下来之后,时间尚早,离开睡眠时间还远着呢。三弟和四妹在一张摆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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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窗下的铁床旁边地上捉棋,捉的是简单的「六子」。母亲在默默地织毛线衣。五弟嚷 若要善于讲故事的母亲讲些什么给他听。南娇说・•「你妈现在哪有心情同你讲「古仔」, 听话——知道吗?」他瞪若眼说:「阿妈有空织「冷衫」呢。」二弟躺下来,定着眼睛在 想什么。我和一个生得聪明伶俐的少年谈起话来,知道他们一家住在海旁的邻街。他十五 六岁,年纪和二弟相仿。他和家人坐在厅上一角,位置靠近我们这边。没多久,少年的母 亲和我的母亲也谈开来了。话题自然是关于这一场仗、物价、今天听到的消息、短期内可 能发生的事,等等。

傍晚的时候,炮声果然响了,但其声很远。厅上一个中年汉子在无可奈何中幽默地 说.•「唆,真的来了。大概日本鬼子吃完晚饭要开工吧。」另一个答道.•「看様子,讲和 讲不妥是真!」

跟者又是一阵炮声,隠隠地从筲箕湾那边传来。之后,静了约莫十分钟,蓦然间,后 院的围墙上闪了 一下火光,众人「啊」了一声本能地站起来,瞒的一声使屋子很了 一下。 声音很响,很近!大家吓了 一跳,定神后,屏息静气地靠近南厅北房之间的短墙边,有所 戒备。这当儿,后院围墙那扇虚掩的门给推开,有人向后门奔来,是一个头髪凌乱的男 子。银姐连忙开门让他进来。母亲告诉我,那是银姐的哥哥。那人进来后,说后巷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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弾。「我要是来早几步碰上,就没命的了。」他喘着气描述刚才的情形.•他抄小径从后巷 走来,炮弹落地,泥、石、弾屑四散,他伏在地上刚好避过。

大家又是一惊。先前出语幽默的那个中年汉子,安慰大家说,敌军此刻大概在试炮、 「较」炮,第一响往往不准绳,到第二响就可能「较」准——射军事目标,而不误射民房 了。他的话听来,也言之成理。众人在戒备中,情绪上没有刚才那样紧张了。 然而没多久,第二响——是令人痛恨的第二•「响」! 那时,我们一家正集中在北边睡房前的「冷巷」上。门窗外划过一阵刺眼的金光,震 耳欲鲤的「逼嗽」声中,厨房旁边的那根粗铁管晃了晃.,跟着屋子里是玻璃落地声,是纷 乱的叫喊声、哭声。在令人暗咳的火药的烟雾里,模糊间我看见有好几个人影倒下来,就 倒在我脚下的一尺外。这时已经不是惊慌的时候了。我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假如第三 「响」..;,想着,•我紧紧的牵着五弟的手,一面向家人的身影嚷道.•「蹲下来!到向街的 墙角那边去!」我想,烟是往上升的,只有蹲下来才可以避过那昏眼的腾腾烟雾。 待我和五弟挨到墙角那里时,听见母亲和南矫的声音。她们在叫唤我们每一个人的名 字。我应着,看到和她们在一起的四妹时,心里却忽然跳得很厉害-----二弟和三弟呢? 母亲冲着我问.•「山海和仲海不是跟你们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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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

我正不知道怎样回答的时候,忽然听到二弟和三弟在喊我们——

•「妈!江哥!」

「你们在哪儿?」

「这儿…」说着,两人从窗下那张铁床底下爬出来。母亲差点哭了。

一阵难闻的硫璜还是什么火药味道扑鼻而来。母亲吃力地喰咳着。现在,我们唯一的 想法是怎样走出这家受创的屋子跑到防空洞去。前门是在厅上那一边的。

烟雾渐稀,我俯身往荐上待要拿起我们带来的东西时,发现那几张技在一起的饨子上 的一角,有具尸体躺在那儿。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不久前我还和他谈过话,这个邻街的 少年!然而现在……

我把被铺中唯一可以带走的棉被拿在手上。

远处的炮声暂时停下来。厅上那边有一个母亲坐在地上守望若死去的儿子。在令人鼻 酸的啜泣声中,大家劝她到防空洞去。

隔了 一阵之后,我们一家和南端互相照应着,在昏暗中,小心地跨过躺在客厅门口和 恶上之间的七具或八具的尸体,走出前门。冷风菠来,但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我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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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想:刚才那一切的发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火光闪、炮响、弹飞、窗破、碎片飞、 弾屑杀人、例子手制造死亡•.:,

防空洞之夜

路灯全熄,外边街上很暗,这时约莫晚上八点钟光景。我们沿着行人路走去,发觉二 弟走起路来有点异样,问他,他说没有什么,刚才在屋子里给什么撞了 一下。到了街口, 不远处火光闪闪。我们停下来等了一阵,炮声过后,便急脚跨过了电车路。倏然间一枚炮 弾呼啸而来,我大叫一声——「卧倒!」

莲然一声巨响。之后,我们从地上爬起来,匆匆拾起携行的东西,冲到近山的大石街 的骑楼下,从那里已经看到亮若一点灯光的防空洞的进口了。母亲把我们的人敷点了一 下,都齐全了,正待往防空洞奔去时,五弟忽然嚷着.•「我怕!」身体壮健的南娇把他措 起来。瘦弱的母亲挽若随身的小提箱,二弟拖着四妹,三弟和我一先一后——但是到了防 空洞刚钻进去,站也还没站定的时候,说时遅那时快,福隆一声,洞口火花四射,眼看又 有几个人影倒下来,眨眼间,入口处那盏大吊灯给弹屑打熄了.,暗黑中登时秩序大KL,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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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暗中,我们小心地路过躺在客厅门口和 鹿上之间的七具或八具的尸腹,走出前门。

喊之声不絶于耳。我只觉得身前身后是人。我左手抱着那张薄棉被,右手紧紧地抓着母亲 的手,一面喊着家人和南娇的名字。

挤着,摊若,好容易才转了弯、挨到亮着灯光的里面去;措着五弟的南孀和拖着四妹的 二弟先后出现了,但三弟却不知道给挤到哪儿去。母亲面色发白,喃喃道.•「仲海,他:.•…」 我安慰母亲,先让她在泥地上的空位坐下来休息,叫二弟看住她,然后朝洞尾方向, 慢慢挨身过去找三弟。我忽然想起:火花四射,一片混乱时,不是有人倒下来吗?三弟会 不会给撞跌,或者辿遇不测呢?想着,我心里有点发慌,马上回身朝洞头的方向走去。我 一路叫者.•「仲海!仲海!」转弯到了较暗的那段穴道时,我听见三弟的声音在应若。我 立刻松了 口气。他一拐一拐的走到亮处,头上粘若黄泥。他说刚才在洞壁边倒下来,以为 自己死了,好一阵他躺在一具尸听的旁边给对方的肩头还是什么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那 是尸听?他说他把那「人」推了好久,叫了好多「喂喂」,半点声息也没有,便知道那人 死了。然后他爬起来,才想到自己还活着。

我扶若三弟慢腾腾地走到家入那里。他左边的大腿上给弾屑擦伤,流血。然而想不到 二弟的伤口比他更严重。原来二弟在路上说是给东西撞了 一下的时候,自己早已知道腿部 受伤,但为了不让我们分神照顾他,所以没有说岀来。在那家中弹、有人遇难的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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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屑破神打伤他的右腿.,伤口是在膝部的下三吋。他和三弟巅进屋子里的床底下时,曾用 手帕扎住伤口。一鼓作气到了防空洞有机会坐下来之后,他开始觉得疼痛。母亲在我找三 弟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那时二弟那块扎在伤口上的手帕已经全是血了。 母亲打开小提箱,我拿出药棉、纱布来料理三弟的伤口之后,望着右腿已紫上纱布的 二弟,问道.•「山海,现在觉得怎样?」他答道.•「没有刚才那样痛。」 西湾河区有几个防空洞.,这一个算是最大的了,直直曲曲倒有几十丈深,但设备简陋, 里面挤满了人,我们坐在中间那段,感到恶心,因为空气恶浊极了。

母亲不时往额角、鼻下抹药油。不远处有个瘦小的妇人支持不住,昏过去。「谁有药 油没有?」声音从那边传过来。母亲从小提箱里拿出一盒来,叫我传递过去。「再问谁要 药油不要,江海,」她把另外一盒交给我,有气无力地说,「传过去吧。」 我记得第一次碰上空袭的那个晚上,时间像蜗牛一样爬行,然而这个防空洞之夜,时 间(尤其是开头那段),比什么蜗牛也爬得慢。不,它简直没有爬行! 一切都使人感到烦 躁,连人的声浪也是。因此有人忍不住嚷道.•「请大家静一®好不好?」 是十二月冷爽的冬天,而在这里却变成一个闷热的夏夜。炮声在外边什么地方响着, 像讨厌的蚊羣的嗡鸣,使人感到心绪不宁。我想,要不是为了避开那吸血的东西,人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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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声在外边什么地方悖若,像讨厌的蛟。的嗡 呜,使入感到心緖不宁。

不舍挤进这密不透风的「帐」里来了。

五弟忽然嚷若口渴。这时我们才发现暖水壶连布袋失掉了.,也不知道是在路上伏地避 弾时还是在洞口落弾那阵子失掉了的。我想暖水壶即使仍在,它的壶胆也大概给砸破了 吧?向紧邻一家有孩子的取了一小杯水,让五弟解渴后,过了一会,他说要小便。三弟叫 他忍住。今晚他一直很乖,但这回他却猛摇头。于是便叫他向壁就地解决。事实上别的孩 子们也是这样做了。半个钟头后,他疲倦地嫡在棉被上睡着了。后来母亲因为洞里潮湿、 怕「地气」对身体有害,便索性以那唯一的棉被当藩,铺在地上。原来的尔子早巳在那家 有人遇难的屋子里舍弃了。

辛辛苦苦地捱到下半夜,闷热渐减,微微有点凉意,大家的情绪渐淅安定下来;在有 限的空间里,成人们都一个个或靠壁而坐睡,或把脑袋伏于搁在双膝间的手腕上打吨。这 个漫漫的长夜,终于在药味尿味琉璜味混集的臭气中过去了。

六点多钟后,人们扶老携幼、陆绩离开防空洞,因为炮声早巳由密而疏、而完全停下 来了。我们收拾各物缓缓地随着人潮从洞尾走出来。在晨光熹微中,我看见洞外的泥地上 躺着好几具面目浮胀的尸体,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于是马上叫家人和南娇掉头,从另一条 街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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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创痕与离别

十二月十九日和「萝卜头」

我们沿着海傍的街道,尽觉吸着好像已经许多日子没吸过的海风和新鲜空气,从街尾 回到家里;但很快地就发现:由于昨夜日军盲目的炮邻,我们家后院向海的壁上穿了个大 洞,后门上截的玻璃破了,弾屑从那里飞进,使得挂在小磨上那古老的鱼尾钟的玻璃和短 针失落,连母亲的板房间和里面一个樟木杠也有了裂痕。我暗忖,假如昨夜我们躱在家 里,情形不也是很危险吗?

至于同街中弹那家屋子,据银姐后来对母亲说,牺牲的人数,大大小小竟是一共九 个!我上面提到的那个少年,一家六口全部遇难了。昨夜幸免于难的我们几家人和一些街 坊,大家凑了一点钱买棺木,在死者的亲友帮助下,草草把他(她)们埋葬了。 南叔这天到西湾河来看我们。他说昨夜他们也跑到防空洞去,不过经过的情形却没有 我们那样惊险,但有一点经验却是相同的.•跑过一次防空洞,就不想跑第二次了 .,里面的 空气的确令人难受。他替我们在后院的墙洞和后门上钉上木板,之后,便回到筲箕湾的店 子去。那时我们已经找到当夜避难之处了,是街市邻近的一家二楼上。那家屋子有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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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空着。是母亲的好友张大媛介绍我们到那里去的。

这天整个白天没有炮声。但是消息、謡言满天飞。一说日军又在跟港府「议和」•,一 说日军「餐精蓄鋭」,今晚强渡鲤鱼门海峡。下午四点钟光景,我们一家和南嫦就提早到 那家二楼去。二弟由于腿伤,上楼梯很吃力,由我措他上去,三弟走动不方便,在母亲的 搅扶下登栖。 —, 天刚刚黑下来,炮声就响了,此后就一直没有怎样停过,直到天亮。有好大段时间, 那吵得人心烦意乱的远远近近的炮声,像不间断的大大小小的爆竹似的响着。屋子里有人 诅咒那可恶的日本鬼子。二房东四姑机械地念着.•「大慈大悲,亲世音菩萨……炮弹向日 本鬼那边吹回去!」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她似乎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镇定神经了。 这夜的炮火,是战事发生以来最猛烈的一夜。筲箕湾的上空,火焰满天,似千万条的 恶毒金蛇在吐舌。事后知道,敌军果然在这一夜藉着密集的炮火掩护,以船只橡皮艇等渡 海登陆阿公岩。 — 在那家屋子的中间房里,母亲、南矫、四妹同床,我和二三五弟睡在地上。到了下半 夜,虽然炮声仍紧,但是由于前一夜大家都没有好好睡过,太疲倦了,便先后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是十二月十九日。醒来后,夭刚亮,我觉得外边静得出奇,便打房间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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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完全没有勒挣的?」我问站在「冷巷」上的四姑的儿子,一个二十来岁的青 年: •

「日本鬼大概登陆了吧,」他说。

屋子里的人相继起来。大家在揣测「静得出奇」的原因。四姑的儿子开了后门,探头 出去望了一阵。天空现着鱼肚白。有人指着半山的一座建筑物,说道.•「你看!那是什 么?」另一人瞇缝着眼看了一会,说.•「旗!」,

那是日本鬼子的「青药旗」!

大家走到厨房前面的铁栏前望下去。后巷和静悄悄的电车路上有东•一顶西一顶的钢 盔,那大概是救伤员或者防空员之类丢下来的;街市旁边有两个包头的、穿着制服的印度 警员的尸体。于是屋子里众人的结论是.•日军真的已经登一陆了。

我把这个告诉醒来后的母亲。她带着不相信的神情惶惑地说.•「真的?不会吧?」 然而这却是铁一样的事实。从这天起,日军的「先头部队」在筲箕湾驻扎下来。他们的 马队、步兵、小铜炮、太阳旗开始在西湾河的大街(电车路)上出现。稍遅的时候,有几 架日机在柏架山上盘旋,开头还有尚未投降的个别守军在山上什么地方发、高射炮,喷岀几 朵白烟.,后来烟消炮寂,日机旁若无人,缓缓低飞,散发传单。传单上印着日敌与大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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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精卫同一「论调」的骗人的鬼话.•「大东亚共荣圈」、「中日亲善」、「和平救国」等 等。

然后敌军从筲箕海岀发,一星期后,翻山到了跑马地,整个港岛的守军投降。那天正 是二十五号——也就是一九四一年的圣褪节。这么着,前后十八天的战争便告结束——香 港陷落了。往后香港市民往往背地里叫他们为「菰萄头」的「大日本皇军」开始他们那三 年零八个月的黑暗统治,开始蹂蹒这个城市的街道,欺压善良的中国人,在「亲善」的招 牌后面,留下血腥的罪行录。

而「滩菊头」,对于当时香港的居民来说,是痛恨的代名词。•

弟弟的腿伤及其宅

写到这儿,我想先把我二弟的腿伤交代一下。沦陷后,医药越来越缺乏.,看医生是奢 望的事.,一时没有离去、留下来的华籍西医都给日本鬼子「征用」了。在母亲的小心调理 下,二弟的伤口过了三个多月之后总算复元。(三弟的腿伤较轻,但也要个把月才好。) 事后听说,有人的腿部也是给日军的炮弾碎片打伤的,伤势比二弟的轻,但由于调理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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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伤口发炎,腿肉溃烂,加以营养不良,便「火毒归心」的死了。 母亲听从邻居一位老人的劝告,用下面的方法把二弟的腿伤医好:她每天煲绿豆,煲 到开花出味,摊冻,用药棉醮「绿豆水」洗伤口.,每天洗四五次,每次洗完后,再以双气 水洗抹伤口,然后涂上药膏。有个时期,剩下来的药膏用完,好容易才托人买到几盒黑市的 「兜安氏」药音。此外,谨慎的母亲还要二弟戒口,禁食糖、鶏蛋、肥肉等。二弟当时每 天吃仮的健菜,是母亲规定了的:不是西洋菜、咸瘦肉汤,就是咸瘦肉贪马铃薯。我想, 要是二弟的腿伤当时再拖一年半载,就不堪设想了,因为越往后,生活就越®难,要「戒 口」、要忌吃什么,真是谈不到了。什么东西也贵,包括不容易买到的绿豆・,即使能弄到 手,也用来填肚子了,哪会用来「洗」伤口呢!

我又想,对于当年日本军国主义的可恶厂也许今天有人忽然患了健忘症。然而我们一 家,尤其是二弟,是怎么样也不会迫忘的。因为二弟的腿伤当年虽然算是好了,但二十八 九年后的今天,他的膝头下三吋,仍然留下一个凹凹突突的大疤痕——同时他的心上,.也 留下一个永远磨不平的创痕!

现在回头补叙下面我耳闻目见的事。

日军在筲箕湾和西海河驻扎下来之后,就到处拉夫,替他们工作:扛尸体、抬垃圾、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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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岗而同时,当地的亲日份子也就大肆活动了。敌军登陆的第•一天,那所谓「街坊维 持会」就马上成立了.,骑模上竖起花牌、撑起用毛笔大字写着「欢迎大日本皇军」字 样的布条。跟若,在「皇军」包庇下,那些吸血的「大档」(赌馆)就公开地开档了。这 种情形和我后来在污仔一带所见的大同小异。较先成为魔窟的九龙,早就「大档」林立 To

戒严是常有的事,当某高级日本军官坐着汽车出巡或者发生特别事故的时候。整个港 岛沦陷后,戒严就更多了,即使是白天。我记得有一回和杨华一道去找一个街坊朋友,刚 到了他那里,路上就戒严。朋友住在山边的石屋。我们站在石屋门前的大树后面偷偷地望 下去,可以看见手持长枪、分站两边的日本兵和电车路。没多久,死寂的路上响起了 一阵 如歌的口哨。我们都觉得奇怪。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们躱在那里看下去-----没多久,只 见一大队吹着同一调子口哨的英军俘虏,踏着齐整的步伐由东向西走去,给日兵押着。看 情形这些英军俘两是从赤柱那边给解到什么集中营去的。那个下午,我看见他们,虽然战 败了,但在阳光下,看来还有点面色红润的样子。而且还吹着响亮的口哨。但几个月后, 我好几次坐电车经过必经之地的北角「集中营」,从电车「栖上」看到铁丝网内坐在地上哂 太阳捉虱子的那些英军俘虏,已经骨瘦如柴、面容枯槁了。他们饿得似乎连吹口哨的气力

也没有了。

香港沦陷后不久,从东到西,一路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站岗——也可以说是过路的 「关卡」。每个站岗都有一个或一个以上戴着「榄豉」帽的「耗荷头」。市民过关,必须 向他们鞠躬行礼(戴帽的还必须脱下帽子),否则,就别你坐在缱养藜上,或者托大石, 即使「客气」点,也当面一个巴掌。这样的事,我听说过,也不止一次亲眼看过。所以每 次经过站岗时,我们便提心吊胆.,而同时心中的怒火也喑喑的燃焼。

当时在「金钟」兵房围墙之前有个木造的尖顶站岗亭,算是一个大「站」,旁边竖着 一块木牌,写着「向皇军鞠躬致敬」的字様。那站岗亭前,是有名的「瓶颈地带」,也是 当时湾仔与中环间的唯一通路。记得有一天我和南叔到了那一「关」,看见前面有一个中 年男子给「罗卜头」吆喝着叫回来。那人看来满怀心事,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他•,那凶神恶 煞的「隶菊头」在咆哮着,向木牌上指手侧脚,末了,把那一时忘了鞠躬的中年男子拳打 脚踢,打得死去活来!南叔忍不住差点要和那「瓢卜头」理论,我扯扯他的衣袖悄声说: 「南叔,不要说你不懂日本话,即使惟,他们也不会跟你讲理,这些野蛮的家伙!」我知 道「理论」后的结果会是怎様。我们手无寸铁啊!

在二弟腿伤的期间,我不止丁久和南叔到溶仔或中区去买药棉、药満。那时候电车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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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复行。我们每次去都要徒步往还。从筲箕湾到剑鱼油、七姊妹,一路上只见许多被日军 的炮弾、炸弹破毁了的楼房。铜锣湾海傍的建筑物上,弾痕系紫。跑马地的草坪上摆满了 已被「皇军」征用的汽车。湾仔的街道上临时设了许多资罐头食品、故衣、杂货的地摊。 赌馆门口,穿黑衣短打的汉子嚷着.•「发财埋底便(里面)!」中区「告罗士打行」的大 两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香港大酒店换了名——它的外边行人路上横挂着「松原酒店」的 新招牌。中央市场附近有两幢被炸毁的屋宇。又有多少人在里而牺牲了呢?我想。到了上 环、西环,虽然那里受创的程度不及筲箕港,但还是有断壁颓垣的景象。一路上我们难得 看见一张微笑的脸。大家都为未来的命运皱起眉头。只有留着仁丹帽子或不留胡子的日本 军人商人或者特务的脸上露着笑意。有时你会看见穿着毕挺黄呢军服的日本军官带着身穿 和服的女人从懦车踏下来,走向「松原酒店」或者卷室改装的「中华料理店」或者什么地 方去。他们是胜利者,最低限度是暂时的胜利者。

「皇军」暴行

那时疯狂的侵略者真是不可一世,德、意、日结成一个侵略的「轴心」,企图征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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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纳粹旗下的德国在欧洲横行。军国主义的日本进攻中国之余,为取资源,向东南亚下 手。我们在日治的初期,每阀一段日子,就从报上读到日宼的胜利消息。马来亚、菲律宾 等地相继陷落。星加坡那时给改为昭南岛。本港当时一家著名的变节的报纸在「欢迎皇军 入城」之后,对日敌的「战绩辉煌」「战果赫赫」大事歌功。

日寇每占一城、一地,在经济上拚命榨取、搜括,滥发而且强迫使用所谓「军票」•, 在商业上以「组合」、「会社」名义收购—I其实是掠夺I—当地的物资。他们在马来 亚、在菲律宾是如此,在香港当然也不例外。我记得开始时是四元港币左右换到一元「军 票」,后来更加每况愈下.,因此物价飞腾,人们普遍在贫困饥饿中度日。单以筲箕湾的渔 民为例,他们出海捕鱼,辛辛苦苦所得,要把鲜鱼廉价地卖给「组合」。至于食米呢,也 由日军当局统制;居民到「区政所」领「米证」,然后到他们指定的米店去轮米。开头的 配给是,每人一天六两四(米),后来四两八,再后来(我那时早已离开香港了),披说 是三两二,甚至更少。

当时香港居民,除了忧柴忧米外,在精神上还有许多负担。瞥如说吧,最怕给「兴亚 机关」的特务看上。要是不幸有一天给拉进「密侦联络所」或者「宪兵部」再或者「宪队 特高课」这些「收资人命」的机关去,即使不死,也得残废了。所有你不能想象得到的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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罚,那些残忍的「皇军」及其鹰犬们都有办法想出来了。什么「灌水」、「放飞机」

等,是起码的刑罚。

沦陷后约莫个把月,在日军管理下,太古船坞复开了・,生活上朝不保夕的人们,为了 米粮,只好暂时忍气吞声进坞工作。据一位工友告诉我,日本鬼子惩罚「犯规」者,用各 种各样的方法。方法之一是:把十个八个的「犯规」者同时关进一间小屋里,中间放满油 桶,地上满是油渍。「犯规」者靠墙而•蹲,假如太累了,不避满地油渍坐下来,值班的日 本鬼子为了找寻刺激,便嘻哈大笑,用帆布喉从高窗外射水进去。小屋的铁门,密不透 水,水浸肩膊,从黄昏直到天亮。「设计」这种惩罚方法的,是日军中的「工程师」。 「工程师」们尚且如此,其他「萝卜头」的野蛮可想而知了。

奸淫掳掠的日本「皇军」一到香港,就到处「上演」他们的暴行。单是跑马地一区就有 数不淸的妇女受凌辱。日军登陆筲须湾一星期后,那天我从外边回到街上,看见我家斜对 面的门口,有一个持枪的日本兵守在那里,不让屋子里的人进去,把枪尾剑晃动着。我起 初以为那屋子受检查还是什么,后来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了。两个兽兵一块来,把屋子里的 人起出去、将里面的唯一少女留下。然后一个守着前门,一个闾进屋子里。几个月后,我 听到受辱的少女的父亲沉痛地说,他的不幸的女儿已经变得神经失常了。这是「M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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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效令人髪指的暴行之一! • 5

6 在我们街尾的海滨,日军在沙地上设了 一个水泥「灵位」,上竖三根木造的「盐牌」,4 它们上面刻着「姓名二「昭和」年月日和「鲤鱼门峡渡海作战中犠牲……」等字样,看 様子是用来纪念「渡海作战」殉职的三个什么日本军官的。「灵位」上有时点上了香火, 有时放几束鲜花。约莫四个月后的一天,三根「灵」木的中间那一根,不翼如飞,不知给谁 斩去了。这件事发生后,同街的一见面,就悄悄地谈起来,叫它做「不灵木」。几天后, 一批「离卜头」为了这件事,带着「通译」到我们街来四处查问了。因为我们的家一在街 尾,二在楼下,所以很快地就来查问我们。一个卅来岁、戴着眼镜的日本宪兵和一个戴着 什么臂章、身穿西服的华籍「通译」叽哩咕吶了一阵。「通译」望着我说.•「「皇军」很 生气,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不会听日本话。」 • 「但你会看面色,会不会?」

我没有答话。他问我知道不知道谁斩去那根木。很重要的,他补充说。我说我不知 道,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要走了,忽然又留下来。「裁卜头」望了我一眼和「通译」说了 几句什么。「通译」问我住在那个房间。我说我不睡在房间。他指了 一下厅上我那张靠壁

奸淫携掠的日本「皇军」一到香港,就到处 「上演」他们的暴行。


而立的小小的写字枱。「这是你的?」「是我的。」又问我和屋里众人的关系。他指的是 我的家人和南娇,以及头房那双夫妇和早已从儿子媳妇那里搬回来住的床位上的何老太。 我说了。然后他们先翻看我的东西,再下去,就是搜查屋子里的几个房间。

这天他们走后,我寻思,要不是我事前听杨华的劝告把书稿烧去,他们一定会把我拉 走——即使他们不当我是斩「不灵木」的「嫌疑份子」!

我又想:斩「不雾木」的那个人即使把那根杉木带回家去当柴焼,他也一定是「有意而 为」的吧?对于「大日本皇军」的暴行,这也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离开香港到「内地」去

一九四二年夏季的一天,我从南安坊杨华家里出来,走了五六分钟路到筲箕湾去找南叔。 要不是南叔「坐镇」,我们那家店子大概早就关门停止营业了。没有汽水,他设法卖 甜品,松糕之类。听说后来,他还做买卖故衣等等生意.,虽然维持得很勉强,但总比大家 坐在那里等饿死好。

那天我一踏进店子,就和他商量一件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事。我说杨华的哥哥在广西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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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开书店;杨华和家人已经决定到那里去,问我去不去。「南叔你认为呢?......」 「你年青!我主张你去!」南叔亳不考虑地说。

然而这个晚上,我躺在家里的帆布床上失眠,翻来覆去。

理智上我应该离开这野兽盘据之地,越快越好,但感情上我有所牵挂。我们的家当、 亲朋、所有熟悉的人事都在香港。这是我出生、长大、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何况——如果 我跟杨华走,在目前的情况下,限于经济,我只能只身而去,留下家人。我寻思,母亲今 年才不过三十七八岁,但已经没有文夫了。我是她的年纪最大的儿子。而且弟妹年幼,我 怎能去得安心?

但是,如果我留下来呢?——啊,怎么能够!几个月来,日本「皇军」的一切暴行, 我不是已经听够了看够了吗?我怎能长此下去、过着屈辱的日子当「顺民」!何况我心里 的抗日,已经早就开始的了。父亲生前,像许多年轻时为了生活就离郷背井的中年人一 样,懐着浓重的乡愁。这点我是知道的。他很矛盾,一方面认为自己在这英国殖民地上吃 过不少不懂英文的「苦头」,便把我送进英文学校去,希望我能「憧」英文,像这里的许 多父亲期望过他们的儿子一样.,然而,另一方面,他常常叫我不要忘本。「落叶归根」这 句话是他喜欢说的。惠阳是我们的故乡。他认为乡土、祖国,就是我们的根。而那时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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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大片土地上,日寇的铁骑纵横。跟着芦沟桥的战火起,中国展开全面抗战。太平洋战争 爆发前,香港的爱国小贩、商人,一度掀起了救亡运动、「献金」、「义资」的热潮,父亲 在这个运动中也是很热心的。我呢,远在童年时,就从他那里听过抗日英雄马占山,十九 路军…;•等等事琐。后来,这里也到处辔起了抗战的歌声。上海成为「孤岛」,武汉、广 州相继失陷:.•…一批批的难民涌来的同时,好些著名的报纸也转到这儿来出版了,而来自 国内的书刊和南来的文化人也在香港播下了爱国的种子,在年青人的心里发芽。于是在 抗日战争的大前提下,年青人中,有人参加歌咏班,以歌声振奋人心;有人向报刊上投 稿,以笔作武器。在各方面的影响下,我越来越关心自己的苦难的祖国了。于是读英文 书院时和离开学校以后,我常常在灯下,在这屋子里的帆布床边的小小写字枱前,在「汽 水店」的植台后,不知疲倦地写,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抗战工作尽一点个人的棉 力。•

而现在,我怎么能够留下来?稍有办法的、能够走的,也走了。在香港,一些我和杨 华认识的年轻「投稿」朋友也都先后离去,准备到内地的自由区做一点有意义的工作。 杨华说,他们这次去,是有「水客」带路的。这个「水客」来来往往好几次了,所以 既熟路又有经验。我想,要是我去呢,这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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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算了两天之后,我终于把心事告诉了母亲。她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望着我慢吞吞地 说:「唔,那些「萝萄头」其不是人! :•:.,江海,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就去吧。」 「婿」我感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样,她便把一点我从未见她戴过的首饰变卖,替我筹备路费,和准备我出门后应用 的衣物、棉被等。

在尚未成行的那两三个月里,我经常和杨华保持联络,以便知道起程的日期。这期 间,我也过海到九龙去看穷舅一家。年轻时当过海员的曾经远渡重洋谋生,在外国 飘泊了许多年。我的外祖父生前也是。童年时也在异国生活过的母亲,从未见过「原籍」 故乡的面(因为母亲的母亲已经是在香港出生的了 ),但她仍能说一 口地道的客家话乡 音。舅舅也是如此。他一直很关心母亲和我们。那天我把远行的事告诉了他之后,出乎我 的意料外,他既给我精神上很大的鼓励、又给我一点「资助」。日本「皇军」狰狞的面目, 他已经看清楚了,他说。

「年青人应该有志气,去得对,江海!」他想了 •一阵,望着我说道.•「我也希望有一 夭在桂林和你见面。」

然而想不到,这是我一生中能见到他的最后一回,因为后来在医药奇缺的情形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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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死了。而那时我已经身在内地。

初秋的二大,我和杨华终于成行了。我记得那天,天还没亮,母亲就起来进厨房弄 饭.,她搬动柴枝的声音,虽然帏微,但一下子就把我惊醒了。整个夜里,我哪里能够睡得 好.,在时眠时醒的状态下,我思潮起伏。我想母亲也是一样。因为夜里母亲板房间里的灯 光时黑时亮。母亲有抽纸烟的习惯。她睡不着时,往往坐在床头兜着灯抽烟。 半个钟头后,我在灯下吃早饭。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一点我喜欢吃的「黑鱼」。在 我能够回来之前,这是我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母亲坐在一旁默默地望着我。过了好 一会,我盯若她那显得有点憔悴的脸,说:

「妈,你以后没事的时候,早点休息吧。身体要紧。」

她点点头。天开始亮了。弟妹和南娇还没起来・,昨晚屋子里众人和我谈到深夜才上床 呢。

我负着行囊和母亲悄悄地穿过后院门、从后巷走到街上。母亲替我挽着那个她亲手缝 制的小布袋,它的里而装满了零星的东西。经过街市附近的一家兼资成药的药材店,母亲 要我无论如何要跟张大嫂道别。张大嫂和母亲的年纪差不多,也是客家人,是母亲特别谈 得来的好朋友。二弟腿伤时用的双氧水和后来买的黑市药膏,就是从她那里弄来的。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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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母亲心烦,有时也会跟张大嫂打打麻雀牌散心。父亲谓重的时候,她常常到我们家来 安慰母亲。她为人热诚。

「江海,张大嫂说过好多次,你走的那天,一定要见见她。」

我在尚未开门做生意的药材店坐下来,0脸的张大嫂和我说了 一阵,望了母亲一眼, 不知怎的,眼睛忽然一红,随即掏出手帕来醒鼻子。母亲虽然拚命忍住,但涙珠夺眶而出 了。•

在我的记忆上,这些年来,我亲眼看见母亲那样难过,第一次就是父亲去世时,•第二 次就是这一天,这一刻。因为她的儿子和她生离,虽然不是死别。这一去,谁知道哪年哪 月我们再相逢!

童年时我也曾坐在海边梦想过到遥远的地方去,但从来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远行。 二十分钟后,经过令人憎恨的「皇军」站岗,到了杨华家后面的海边。那儿的附近有 几家小型的船排厂。杨华安慰母亲说.•「伯母,你放心,我会照顾江海的。」

「我::,•拜托你,杨先生。」她脸上露岀一丝笑意。

「妈,记得,保重身体!」说着,我叫她回家去。她不肯。于是她站在海边望着我们 下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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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篷艇是杨华预早雇好了的。搭艇而不乘渡海轮,是为了减省许多一定会有的检查之 类麻烦。杨华的家人(妻子母亲等)已经先由水容带去九龙和另外的同行者集中一起。我 们此行的计划是,从九龙郊外步行到新界西贡,然后从那里偷渡回内地。广东境内东江一 带的自由区将是行程内所经之地.,再由湖南转广西,到目的地「文化城」桂林去。 我们二人把行李放进艇建里,坐穏后,那梳着髻的艇家妇人跟我们说了 一声就开始摇 橹了,小艇离岸荡开去,杨华托了托眼镜向母亲扬手,我也是,但喩着涙水望着瘦弱的母 亲,直到我望不见她。我想,、在「皇军」蹂踽的土地上,有多少母亲在这样或那样的情形 下目送儿子远行.,有多少人妻离子散、骨肉分离!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我想起那夜中弹 的屋子里的那个守着儿子尸体的母亲。我想起那个躺下来的邻街的少年。假如那天晚上倒 下来的是我,或者二弟.;...•母亲将会怎样呢?

小篷艇在咿呀的榕声中摇荡着向前,感情上我和它如此密切的筲箕湾、西溶河在视线 内渐渐隠没了。杨华彷佛知道我的心事,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膊说:

「江海,有一天你一定能够回到这儿来的。」

我带者感谢的心情点了点头。跟他说了句什么之后,我望着眼前的港岸沉思默想。 在这里,在那里,在侵略者燃起漫天烽火的任何地方,留下来的人们可能会在•一段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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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的岁月里艰苦渡日.,但是,我想,或遅或早,法西斯暴徒们和军国主义者,一定会在人 民反击的怒涛中翻下来,躺在他们自掘的坟墓中。是的,抗日战争一定胜利。我会回来。 我一定会回来的。

刹那间,母亲、弟妹、南叔、南矫和许多熟识的面孔在我的脑中闪现,还有那横街, 那长巷,那一扇扇的门,我的童年和帆布床…….•

在轻舟过处的浪花声里,我向岸上我所熟识的一切景物看了 一眼又一眼。然后,我抬 头望着九龙半岛上远处的翠山。我彷佛隠隠地聴见苍穹下那边广阔的土地上无数奔腾的河 流,传来了一声声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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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到桂林之路

无名客栈和小石的「新闻」

带领我们回内地去的那个「水客」叫做冯广,三十一、二岁,身材高大,阔肩厚背3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香港和桂林之间,他已经来往了好几次,因此本来已是黝黑的方脸, 给阳光晒得更黑了。他性格粗豪,胆子大。干「水客」这一行,是需要胆识的。那是一种 相当冒险的职业。

那天冯广领着我们大大小小十入和挑着行李的脚夫们,从九龙的马头角出发,绕过日 军的站岗,沿着他认为安全的小路,步行了三个多钟头到了新界的西贡。

当时西贡一带是抗日的游撃队活跃的地方。许多人回内地,正是从那裹偷渡去。西贡 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墟,有几条纵横狭长的街道,和一些泊着小艇的石砌的坊头;墟民大 部份是客家人,一小部份是飘流无定的水上人家。由于地理上的特殊,山长水远,那里是 没有日军驻守的.,平常两三个「薙卜头」不敢深入这腹地来,怕的是当地游击队的突袭, 何况一个普通的墟民、农民、渔民也可能是一个抗日的积极份子。我们抵步后,冯广领我 们到一家他以前光顾过的什么店子去,屋子前面摆了几张桌子资茶资饼,屋子内前半截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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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杂货,看来是家庭生意的模样。这店子其实是一间二层楼的石屋,后面临水的地方,建 了 一个上葢铁皮、旁边有门窗、与屋子的后门相通的竹棚,披说香港沦陷前,它一度用来 作小酒家之用,现在却变成一个大房间的单位了。我们在竹棚里安顿下来,茶水不歇,受 到热情的招待。除店主外,不时有当地的街坊进来跟我们倾谈,告诉我们这里的一些情 况,问问有关港岛和九龙的新闻,等等。我还记得有一个操着浓重的客家音的「茶客」这样 对我说.•「我有个亲戚住在九花。我很久没到过那里了。弥敦道现在怎么样」?「哦,」我答 道,「弥敦道给日本鬼子改做『香取通』.•」

从谈话中,我们知道好些路经此地到内地自由区去的人都曾经在这店子歇息或住过, 其中包括某著名西医、作家、电影演员..:,•原来店子没有客栈之名,却有客栈之实。可以 说是一家无名的客栈。后来我甚至这样想——它不止是本地街坊的会谈所、交换消息的地 方,而且是抗日游击队员的联络站之一呢。

据说不久前,有几个英军俘虏黑夜从北角「集中营」的大水渠逃出来,拚命泅水到了 九龙,辗转到了西贡,之后,就是在当地居民和游击队的帮助下,脱离险境,回到内地去 的。

吃过午饭之后,冯广叫我们好好地休息一下,因为今晚可能趁黑偷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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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睡了 一阵午觉醒来,同行的一对姓苏的青年商人兄弟和另一个姓梁的中年人在打 纸牌消遣。中年商人的母亲跟杨华的母亲谈天。他的没有母亲的幼女则和杨华的妹妹小梅玩 什么游戏。华嫂静静地坐在一角看书。她少年失学,本来识字不多,但由于用功学习,现 在她渐渐能够阅读了;所以稍有机会,就拿起书本来。杨华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两个月跟 她结婚的。他俩本来是同屋。杨妈喜欢这个媳妇,因为她品性敦厚,做事勤劳。 我跟杨华、冯广坐在那里谈话时,那五十来岁、身材瘦削的店主带着个满脸皴纹、皮 肤铜色的中年汉子走进来找冯广。我久居筲箕湾,那里有不少般家艇户.,往日在我们的 「汽水店」里就有许多机会跟他们接触过,而且夏天放学后空闲时,我常常跟着店伴或南 叔到「大拖」(木船)去交汽水;所以那中年汉子一开声,听口音,我就知道他是水上人。 很奇怪,我听见他的口音,正如我听见别的渔民的口音一样,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原 因之f,大概是这样吧:我自己童年时的小朋友,也有水上人。我第一次学游泳就是他们 教的。

「这是木根叔,」店主介绍道。

谈了 一会,那木根叔向冯广说明了他们的「渔船」今夜停泊的所在,就起身告辞,但 到了门口,忽然又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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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有事,你们不能来呢?」他说。

「嗯,这我倒没想到,还是你想得仔细!」冯广笑了笑,沉吟道.•「这样吧,假如今晚 过了十点钟,你还不见我们——那么明天请你再来一趟,大约这个时候来,好不好?」 那木根叔点头。「不过希望今晚一切顺风顺水...•…」说着就走了。

店主和我们聊天。有一个年约十二岁的孩子从门旁探头进来,大脑袋上一双乌黑的眼 睛在溜呀溜的。

「「大头仔」,你在偷看什么?找我吗?」店主说。

他摇头。目光和冯广的相遇。「冯先生,听说你又带人回内地去:.•…」他说。

「进来,进来,站在那里干吗?」冯广招呼他。

「你不用当班吗?」店主瞪了他一眼。

「输到阿细当嘛。」

店主去后,「大头仔」坐下来,冯广告诉我们,这小家伙是本墟的「小鬼」队之一员。 「别看他们年纪小小,人细鬼大呢。「萝卜头」一来,他们就担任通风报信的任务。可不 是,大头仔?不,阿石——」

「石仔。以前有个「外江佬」用国语叫我做小石。他不会说石仔。」他抿了 一下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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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了我们一眼。

「那么我叫你做石哥,」冯广说。「这回有什么新闻告诉我?」

「当然有!」 于是「大头仔」小石说出下面的一个小故事来。

有一天西贡墟来了个「生面客」,在路上碰到小石,向他打听陈大树的住处。嗯,陈 大树是个抗日份子嘛,他最近搬来搬去的。小石心里一跳,马上提防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你是他的什么人?」「我叔叔是他爸爸的多年朋友,」那人回答。但大树哥没有爸爸, 不,他一辈也不曾见过自己的爸爸。他是遗腹子。用小石的说法就是,大树哥还没出世的 时候,爸爸就在外埠死掉了。「你找他干吗?」大头仔追问。「我叔叔叫我找他,有件重要 的事..:,•」那人回答。小石试探地说.•「他脾气很不好。我得罪过他,不敢进他的屋子去。」 那人笑笑说.•「你弄错了,小朋友。我不要你带我进去。你就在他的屋子附近,指给我看是 哪一家就行了。我也不一定进去,既然,既然他的脾气不好。我叫我叔叔写信给他就行了。」 小石说.•「我不知道!你问『大个人』吧,我不过是个小孩子!」说了半天还是「不知道」, 那人顋然有点生气了,但还是拚命忍住,和颜悦色地说.•「不,这几块钱我想你赚,你的 样子趣致,小朋友,我喜欢你嘛.•你知道他住在哪里的是不是?」小石想了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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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带你去!」于是小石转弯抹角带那「生面客」到了 一棵大树下,忽然停下来, 说.•「陈大树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这棵大榕树!」那人还来不及骂他的时候,他已经闪进 榕树旁边的一家屋子里报信去了。

「没多久,那家伙还没离开西贡,就给吊着尾,捉住!」小石口沫横飞地对我们说道。 这时我们竹棚里的其他旅伴们早就凑近来听这个「捉汉奸」的故事,听得入了神啦。 小梅和梁先生的幼女带着羡慕的眼光望着聪明、机智的「大头仔」。

「后来那汉奸呢?」冯广追问道。

「交给游击队办,不关我的事。」「大头仔」一本正经地说。

大家希望他再多讲一点「新闻」。

他翻翻眼睛想了想,喝了 一 口茶,说道:

「有一趟,有个『萝卜头」在公路上坐电单车,半路上死火,电单车停下来,叫几个 过路人帮忙他什么。他不知道正碰上我们西贡的游维队呀。那一趟,那「萝卜头」失踪, 那架电单车也失踪啰::,•」

「大头仔」小石说到这儿,有个小孩跑进来嚷道:

「石哥,阿妈叫你回去吃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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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挥了挥手。「你先回去,我跟这些香港「人客』说完新闻马上回来!喂喂,其仔, 你记得留一点给我!」

「什么?」他的弟弟抹了 一下鼻涕说。

•「番薯。」

难忘的经历

晚上七点钟后,我们十一人带着行李分乘几只预雇的篷艇离开竹棚附近的浅水域头驶 向深海去,准备搭木根叔的「渔船」。它泊在西贡不远处一个山后的小海海上。 几只小艇结伴而行,我和杨华一家同艇。西贡墟上的琥珀色的灯光在晃晃荡荡中渐远 渐淡。不知怎的,我们的小艇蓦地里上下顚簸得很痛害。看天色,却并不觉得怎样阴沉, 一片空漠上时见洁白的秋云,因为有月亮.,但望海,却是流急浪翻,汹汹涌涌。在月光 下,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气唬唬的白浪越发使人觉得心寒了。转眼间,它们来势极凶,像一 羣冒失的野马似的向我们奔来。浪花在篷艇上哗啦四散。之后,情形越来越糟,那海浪跃 高窜低,此伏彼起,一次又一次的逞强。杨妈靠在华嫂的身上,紧紧地抱着小梅,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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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们竹棚里的其他旅伴们早就凌近来;德 这个「捉汉奸」的故事,听得入了神啦。

住,死浪了。别的艇上的旅伴们,也有人大叫不妙。杨华提高嗓子向邻艇的冯广喊道: 「广哥,看样子,今晚大概去不得!」

艇家也马上帮上一 口.•「先生,今晚海水忽然转流——怕要打「西北石湖』吧?再摇 过法就更危险!……」

于是冯广决定暂时停止前行。

/二十分钟后几只小篷艇回到场头边。我们发现,不单是身上的衣裳俱湿,连套着皮箱 的麻包袋、装着杂物的帆布袋等等也给海水打湿了。而杨妈和小梅呢,由杨华、华嫂和我 扶着,才踏上码头,就坐下来呕吐了。

当夜,我们换过了干衣服之后,就在那无名客栈的竹棚里和衣而睡,我躺在铺着草蘑的 棚板上有好一会不能入梦。十一人中,冯广的食量最大,他的饵声也最响。即使闭上眼暗, 我也能断定哪一下饵声是他的,因为只有一个体格壮健、中气十足的人才能吹出那样宏大的 气息、音量。在暗黑中我彷佛看见他的鼻翼和厚嘴唇合拍地掀动着。然而当我习惯了冯广的 饵声时,耳边却又流过竹棚下的咚咚水响。跟着传来的,是埃头那边的一阵又一阵的浪花的 哗呜。我想起了几个钟头前海上的那一幕。然后从远处的潮音中,我好像听见鲤鱼门峡的海 声。于是筲箕湾和西湾河的堤岸、码头、街道、亲人、朋友,又一下子浮在脑中。这是我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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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在家以外的地方过夜的第一个晚上。我想,这时候弟妹们是不是在灯下谈论着哥哥,或 者已经上了床,但各自在想念着我?母亲呢,她默默.地望着我吃早饭……只不过是今天早上 的事,而现在我却离开她,而且将越行越远了。她这时大概在床头、灯下坐着抽纸烟吧?・..•.: 第二天我是最遅起来的一个。

吃罢早饭后,我跟大家一块在附近的地方散步。天色晴朗,从妙头望出去,风平浪 静.,因此那中年商人梁先生说.•「今晚一定可以去成了吧。」

「很难说,」苏氏兄弟做哥哥的那个答道,「昨天不是好端端的吗,谁料晚上无风三 尺浪!」

冯广说.•「等会船家来,大概就可以决定七七八八了。」

但到了十一点半钟的时候,有一件意外的事发生。店主走来把冯广扯在一旁,轻声地 说了 一阵,便匆匆而去了。冯广起劲地吸了 一 口烟,望着我们说:

「汰家听着,不过要镇静!刚才接到消息,一个钟头后,有一队-S头』——听说 是宪兵部什么的——会开到西贡来。也很可能会到这里来搜查——」 梁先生和苏氏兄弟这三个商人马上有反应。「怎么办?」「要马上离开!」「我们的 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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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静一静,听我说!」冯广制止道。「大家放心。我们改变计划——从陆上走,到 木船去!来得及——必家到中午以后才来。这里的老板已经替我们找人来挑行李了。」说 着他看看腕表,又望望我们。「现在还有时间。不过,记住,大家合作,身上越穿得「老 实」越好,尽可能打扮成乡下人「回乡』的样子,万一在路上碰到「萝卜头』也多个藉 口..这,我昨天说过的了。」

十五分钟后,店主带来了几名挑夫——是街坊上的壮汉。他还给我们弄来一点米饼、 「米通」,以作路上充饥之用。当我们收拾停当,坐下来喝着店里最后的一杯茶时,「大 头仔」小石飞步而来,气喘喘的说:

「冯先生,冯先生!山坳前边,一大队「萝卜头」,公路上停车,向西贡走来,拿着 枪,你们快点,快点•:…」

想不到日本鬼子「提早」来了。于是我们谢过「大头仔」,之后便向店主告辞,随着 挑行李的壮汉们,沿着小松林中的山径急步走去。

约莫过了四十五分钟,我们在一个小海湾上深水的地方找到了木根叔的「渔船」.,他 夫妻俩正在甲板上吃饭,一见冯广,不觉怔了 一下。冯广把昨夜和刚才的经过简略地说了 一遍,便和木根叔商量了 一会。后者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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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我们把行李刚刚搬了几件上船的时候,事情又发生变化——我们此行的计划 又临时改变了。

那当儿,有一个戴着阔边上瓢垂着黑布的大凉帽的客家妇人沿着海边的山径走来,她 肩上挑着一担干枝枯草,枯草里面躺着一把在阳光下闪呀闪的鎌刀。经过木船上那块搭到 岸边来的跳板时,她蓦地停下来,关心地说:

「先生,你们要当心,前面海边有日本鬼子的「铁扒」(巡逻汽艇)!我刚从那边山 上斩柴割草回来看见的。那「铁扒」就在山后那裹守着过海的船只呢。我不知道你们是不 是要到那边海去。要当心!...•;•」

那客家妇人说完就走了,大家以感激的眼光望着她的背影。

她走后,冯广踌躇下来,先和挑行李的一个高个子谈了 一会,后和木根叔说了 一阵, 便对大家宣布新的计侧和行程。

这么着,我们便把行李中的大皮箱、布袋等等重新分配,因为冯广嘱咐我们把重要的 东西留在岸上跟人走,把不宙要的放在木船上。随木船去的是年纪较大的杨妈、梁老太、 年幼的小梅和梁老太的孙女。而我们所有男子汉和年青脚力好的华嫂则翻山越岭、走四五 个钟头路,然后才在相约的地点回到木船去,这样做,冯广说,是照顾不能长途跋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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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同时避免日军检查我们那「过多.」的行李和拿走行李中重要的东西。而且「过多」的 「回乡」者同在一船,一定会引起「萝卜头」的疑心,从而败事。

这儿我得说一说:所谓「垂要的东西」,原来是包括药品的。我一直不知道梁先生、 苏氏兄弟(也许连「水客」冯广本人)这次竟然带了大批西药到内地去。到后来我从杨华 那里知道这件事之后,我真替大家(连我自己在内)揑一把汗。因为那时在日本「皇军」 统治下的香港,一切药品是禁止出口的。违者,有「杀头」之虞。关于偷带西药这件事, 杨华也是昨天才知道。从九龙郊外出发前,冯广以陆B同乡兼熟人的身份悄悄地告诉他 的。杨华遅到「是时候了」才告诉我,为的是怕我有精神上的负担.,所以一路上,连他自 己的家人也不知情呢。

事后我想,假如那天下午我们不是幸运地碰上那个热心的客家妇人,后果会怎样呢? 因为那天「铁扒」上的日军真的把木根叔的木船截住,上去检查过。

但是后来我又如此想.•当时内地药品缺乏,商人冒险把西药带回去,动机也许是赚 钱、获利.,而在效果上,偷运药物回去,却是有意义的事吧?因为假如那里的病者能多一 分医疗的机会,抗日战争的阵营中,不是多一分力量吗? 我们和木船上的人暂时分手,随着那几名挑着行李的壮汉涉水登岩,沿着曲曲折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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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走到一个山坡上。拐了几个大弯,穿过一座小林子,便到了壮汉中那个高个子所说的 抗日游击队常常出没的山岭间。

果然,我们很快地就发现树丛中山岩后面有人影站起来。那大概是值岗的队员吧。 看情形高个子跟他们很熟,向上边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来。

我们在荫凉的树下停下来揩汗、喝水,歇了 一阵脚,又起行了。但我们这回却多了 一个 领路的人---那是一个身穿补钉的灰色短衫裤的年轻小伙子,短短的头发,长长的眉毛, 回回的眼睛,样子很纯朴,甚至跟我们谈起话来也显得有点腼规。假如他身上不是措着一枝 长枪,腰间扣着弹码,你怎么样也不会想到他就是一个游击队员。他说,他本来就是山下 乡村的股民,日本鬼子到了九龙后,把他的表哥杀害,把他的表妹污辱了。在愤恨中,他便 斑得要起来行动,于是参加了当地的抗日游击队。这一天他护送我们,直到登船的地点。 黄昏时分,我们到了 一处野姿丛生的山头,望下去是一个相当大的海湾。冯广叫我们 收集一些枯枝黄草,堆在石头上,侧火柴烧起来,向海港前面「举火为号」,这是先前船 家说好了的联络讯号。没有多久,海面上几只帆船之中,有一绫缓缓地向弧形的湾里驶 来。木根叔已经看到我们「放」出的那一阵阵的白烟了。 • 可以想象得到大家登船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因为再过去就是内地的自由区了。那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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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游击队员和那几名替我们挑行李的壮汉也替我们高兴,站在海边起劲地挥手送行。 我记得在这之前,把全部行李搬妥,临上船的时候,我们一再向他们表示感谢。冯广 对那年轻的小伙子队员说:

「天快黑了,你们等会怎么走回去?」

「放心,」他拍拍措在身上的长枪说,「这些山路我们走惯走熟了。」 这个纯朴的、农民出身的抗日游击队员在我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许久以后,在桂 林和别的地方,尤其在一九四四年「大撤退」、「大疏散」的悲剧里,湘桂逃难时,目覩 了好些令人沮丧的事实之后,失望中,我就往往想起这个年青的农民,想起二十四时内我 自己在西贡所见所闻的人与事。那经历,时间虽然短暂,但在我以后的回顾中,却占着相 当重要的位置。它是一段难忘的、令人兴奋的经历。在我日后那染着尘污的记忆之窗上, 它成为冲黑洗暗的无数清流之一,使我看到抗战前途的光明的一面。

在木船上

风帆饱张的木船向大鹏湾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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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根叔叫我们大家暂时躺下来,不要坐着。「说不定还会碰见日本鬼子的「铁扒』,」 他说。

我们躺在甲板上.°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木根叔大声道.•「现在不用担心了,已经过了 那『度』海——随便你们怎么样,唱歌也不怕啦!」

大家笑起来。

•我没有唱歌"却跳到杨华的身边。我们差不多同时伸出了手,起劲的握着。「杨华!」 「啊,江海!」彷佛我们刚从很远很远的什么地方回来第一次碰头似的!跑了几个钟头的 山路,应该疲倦了,但是大家都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直到兴尽才躺下来休息。时间在不 知不觉中过去。从水平线上升起来的半边月亮,已经默默地移到那羣星点缀的夜空上去 了。细语的海潮重复地拍着,拍着,彷佛有意催眠,叫我松弛一下,好让我明天精神饱 满,跟大家一起上路。我想明天准是一个阳光艶照的秋日。我们将由沙鱼涌(墟)出发, 到淡水(镇)去。明天,老的、幼的以轿子代步。而我们则要从清晨步行到黄昏。应该好 好地歇息一下。……到桂林的路还有很远。.:.:想着,我的眼皮垂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 少时候,一阵什么风吹过来。我打了一下哆嗦,睁开眼睛,站起。

「到了,到了!」杨华扶了扶眼镜,向我®道。「木根叔说,这就是大鹏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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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船滑过了闪着银光的海面,渐渐慢下来。

一下子,大家又闹哄哄的说起话来。木根叔带着完成一件工作的那种轻松的态度,对 冯广笑了笑,说道: •

「我说过的,今晚你们一定可以见到沙鱼涌,在岸上过夜,是不是,冯先生?」

「木根叔,你其行!」冯广拍拍他的肩头,然后中气十足地哼起一段我从未听过的曲 子来。大概是他家乡的什么曲子吧。

苏氏兄弟和梁先生一家在船舷那边像孩子似的指手制脚、吱吱喳喳。杨妈也高兴得坐 不住,站起来向媳妇走去。华嫂牵着小梅的手,-面指点着前面.•「那边,就是那边……」 木船滑过闪着银光的海面,渐渐慢下来。杨华扯了扯我的衣袖,说道.•「江海,你 看!」

在一阵猛然吹来的冰凉的秋风里,我看到深夜中祖国海岸上的温暖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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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桂林,和疏散的悲剧

山城景物漓江水

桂林是广西的一座美丽的山城。从风景观点看,无论在阳光下,在烟雨中,它都有一 种迷人的魅力。它那无数平地拔起的奇特的山峯,衬以映着层窑叠翠、碧流如镜的漓江, 使它赢得了「桂林山水甲天下」的称誉。

抗日战争期间,它成为西南后方的重要城市之一。京沪各地的文化人、商人云集,出版 事业和其他各种生意,尤其是饮食业,异常兴旺。香港沦陷后,这里更加热闹了,连几家 放映中西影片的电影院也常常客满,茶楼酒馆更加不用说了。这种「繁荣」是战时的畸形 现象。「抗战,抗战!民以食为先!」这句话流行于某些带着苦问的心情、越逃越远、有 家归不得的异乡人间。意思是说.•抗战吗?你瞧,一时三刻,「我军转移有利阵地」,国 民党政府机关撤退又撤退,我一介小民,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有吃的还是先吃吧!当 时在桂林的制展中,有一幅相当有名的漫肃,叫做.•「前方马瘦,后方猪肥。」我不知道 「前方」的马是不是瘦;但后方的猪肥,我们是看到的。这个「猪」当然不是指在娘苦中 生活的老百姓。那时物价飞涨,加以名目繁多、记也记不清的苛捐杂税,一般人的生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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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过的。

到了桂林几个月后,杨华在他哥哥的书店里対忙,他的哥哥则介绍我进入一家印刷厂 工作。他们一家(包括杨华的大嫂、侄子等)对我有如亲人.,失业期间,我就是寄居于他 们家里的。

初到这个山城时,我和杨华常常在一起:过桥到市区里的广东茶楼饮茶,在那里会碰 见昔日的街坊熟人;看象鼻山的倒影,欣赏环湖堤上的垂柳,或者调-日去逛书店与出版社林 立的桂西路,会看见成羣结队的青年学生.,在昏黄的电灯下吃桂林米粉、马肉;在路^买 煨红苦.,在近郊的泥糊竹壁的房子里、菜油灯下读书、谈时事、写稿.,或者晴日的白天, 有月亮的晚上,遇到敌机空制,独秀峯上挂起灯笼时,则和大伙儿随着人潮到七星岩的防 空洞走警报去。

黄昏饭后,我们常常坐在清澈见底的漓江边,举目看大木桥上熙来攘往的人羣车辆, 低头看桥下驶过的木船,和木筏上久经渔民训练的捕鱼的跄务。有一回,却看到这样的景 象:十几个给长绳子拴着手臂的青年给持枪的士兵押着,往江边前面什么地方走去。

「江海,你猜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杨华问我。

「大概是什么罪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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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们不是罪犯。是可怜的新「兵」。几个月后,大热天时,我差不多每隔几天就 看到大同小异的景象。这些抽来的「壮丁」,都是穷苦人家的儿子,(要是家里有钱,就 可以拿钱「顶替」了)所以穿得破破烂烂,当局把他们「征」来、「捉」来,自然生怕他 们逃走,因为当这样的兵不是出于自愿的;这么着,他们傍晚时到河里去洗澡,或者说去 洗那满身臭汗,就给持枪的「老」兵押着去「洗」了;而且像一羣待宰的鸭子似的给人用 长绳子串起来。谁看到这样的事实,心里也会感到不舒服,而且发生疑问:为什么他们像 畜牲一样被看待?这可怜的一羣,难道也算是未来的抗日战士?.• 从那时起,在我的心上,桂林美丽的、清澈的江水,也彷佛渐渐变得混浊了。

我的职业和「山」

自从进了印刷厂工作之后,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和杨华天天见面。那印刷厂在木笼 洞对岸的村子,离杨华他们的住处稍远.,为了上班方便,我便搬到工作地的宿舍去住了。 宿舍离厂房只不过五分钟左右的路。

所谓宿舍,情形是如此:是一幢两层的瓦盖木房子,这种要特别当心火烛的房子,在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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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们像畜牲一样被看待?道可怜的一 最,难道也算是未来的抗日战士?

林的郊外、近郊、江边有的是.,我们那幢,栖下住着房东一家,楼上住着印刷厂的经理、 他的母亲和职员等人。

经理跟杨华的哥哥杨安在业务上有点来往,叫做范乃基,没有什么架子,人很随和, 我到那、里工作后不久,就跟着同事们叫他做基哥。他是广西的南部人,所以平常说话用的 是近乎粤语的白话,而不是近乎国语的「桂林官话」.,三十六七岁,单身汉,有轻微的哮 喘病,平日却喜欢哼几句京戏、喝一点烧酒,虽然医生嘱咐他不要喝。 我在这印刷厂里的职务颇有点特别:干文书之类的工作,有时却是会计先生的助理 员,厂里的校对太忙或休假的时候,我就进厂当校对。不过我经常办公的地方还是在宿舍 里,•因为宿舍同时也是写字间。所谓写字间就是放着书橱、桌椅的厅和范乃基的睡室,那 睡室后来也成了我的宿处了,里面摆上两张固定的竹床,此外是两张并排靠窗的写字枱。 有点英文底子的范乃基那时刚刚对英文学习特感兴趣,便叫我每天抽空「教」他一小时英 文。这样子,工作之外,我便无形中成为他的「补习先生」了。不过,因为我年軽,还是 个大孩子,他便常常开我的玩笑了——有时英文句子念到一半时,忽然摇头摆脑唱起「西 皮」或「倒板」来。话说回来,过的虽然是相当清苦的生活,个人却相当喜欢这份职业 的。喜欢的原因有几个。一,范乃基的藏书相当多。二,我有颇多机会看到作家们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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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从中学习如何修改自己的习作。三,忙的时候自然很忙,不忙的时候,空得可以写 稿子。四,晚上工余之暇,更加可以「光明正大」坐在「自己」的写字枱前做个人认为有 意义的事了。

我记得有一回,范乃基把一本诗稿搁在我的枱上说:

「江海,这诗集由我们承印。你看看这一页!」

我看后愕了 一阵。作者是当时颇有名气的南方诗人。原稿上他那篇题为「山」的诗, 大意是:打开,门,只见前面是「山、山、山、山」,左右是「山、山、山、山」。而原稿 上作者特别注明某「山」某「山」用某号某号字体。那是说.•一个「山」字比一个「山」 字小‘又一个「山」字比一个「山」字内

「这是什么理由?」范乃基望着我。

「这个;是为了新鲜吧?他想使桂林的山形象化;•;•形象;•...•」我实在不知道什么 理由。

他淸了一下喉咙,说道.•「我看,诗人这様做,是要将来的读者在视觉上造成一种 「「象」不惊人誓不休」的感觉吧?除了这様的解释,你能有什么解释呢?」

「我看...•:•」我没法说下去,因为我看见范乃基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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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 一会,他一本正经地说.•「这究竟是哪一派的玩意呢?难道这种诗真的对抗战有 助吗?山山山,要是个个诗人都这様子「形象」.,:,•我们要多淸几个校对来对字体啦!」

苗历年底前两星期,范乃基和我进城看夜场•电影。那天天气很冷,看完宛影,他请我 这个「补习先生」吃火锅。十点多钟从饭店岀来,阴沉的天空飘下毛毛雨,坐三轮车到木笼 洞迓下车,乘摆渡焰过江回到宿舍里,他带若点酒意,很快就睡着了 .,我因为吃火锅时也 破例喝了点酒御寒,所以一页书还没看完,就支持不住,把油灯吹灭,钳进被窝去了。半 夜里,我迷糊间给什么弄醒。声音从什么地方讽过来,停了 一阵,又响。有刹那间,我以 为自己刚才做梦。 , 不是梦。声音越来越响。是从楼下传来的闹哄哄的人声。不是「火烛」吧?我心里噗 通一跳,马上划火柴把油灯点亮。 P 下面有女人的哭喊声。我定了定神,从断断绩绩的哭声里,知道她的东西给什么人偷 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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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外面厅上的楼梯下边,有人大声叫道.•「喂,喂,你们楼上醒醒吧。刚才有贼 来过! .•」

我连忙把范乃基推醒,他一听见「贼」,就酒气全消、跳下床来了。

于是我们楼下所有的人都起来,所有的菜油灯、火油灯都亮着了。看看钟,是下半夜 四点多。

大家忙着检视自己的东西有没有给偷去的当儿,范乃基的一个搭住亲戚,从安南归来 的华侨卢先生,走进我们的房间来,面色苍白,赫然情绪激动地喊道:

「我的整个皮箱没有了,没有了!」

「什么?」范乃基吃惊地说。「卢伯,你,你真的查清楚了吗?」

站在虑伯旁边的会计先生向范乃基点点头。

「真的没有了。怎么办,怎么办呢?」卢伯念叨着。

我们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好。他坐在那里掩面啜泣了 阵,然后抬头呆然地望着我们。 他所有的贵重的束西,他的半生积蓄,就这样一夜之间给鼠辈窃去了。他和会计先生同睡 尾房,后者倒没损失什么。这大概是因为:窃贼搜获了虑伯的皮箱之后,不愿在尾房再事 勾留。而到我和范乃碧认真检查一下自己的东西时——天!他失去了 一件丝棉袍,我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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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心爱的、在冷天可以御寒的大褛,外加一套西服。幸亏我还有一部份的衣物存在杨华家 里,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样度过这个冬天!

栖下房束一家,损失比我们更惨重,所以房东太太哭了又哭。

这一晚大家都无法再睡了,一直议论到天亮。谁也不知道窃贼怎样子和什么时候爬进 来。来时,又为什么木房子里楼上楼下竟没有一个人给惊动的呢?平素的夜晚,范乃基的 母亲多半醒几次、咳嗽几次的,但这-夜却睡得那様「甜」。睡在厅上帆布床的两个职员, 一个说:难道窃贼用「闷香」吹进来才下手?另一个道:也许三四点之间下过大雨,窃贼 在雨声中进行「工作」。 J 天亮时,我们在木房子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视察了 一遍,陆绩发现了匪徒留下的道 具和痕迹:房子后面竖着一张不知打哪儿弄来的长竹梯.,楼上梯口处躺着一把斧头•,我们 的写字枱上粘着一点泥痕,是大小不同的几双胶鞋印;那排窗户之前的木「栏河」内的小骑 楼上有一把亮闪闪的尖刀,和零零碎碎的东西,那是我们衣袋内一度失去了的证件等物。 于是大家这様推想:这是一羣有相当行窃经验的、身怀利器的「大胆」贼,他们最低 限度有三个进屋,说不定有两人在前后门把风。他们由那竹梯爬到楼上后面的高窗,把它 弄开,进来,先到栖下搜索一番,有所斩获后,再回到二楼来・,偷走了虑伯的沉甸甸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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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离开了尾房,却过范太太的中间房而不入,直向「出口」处摸去——范乃基和我住的 那个房间向着漓江,算是头房,那一排玻璃窗户,就成为他们最好的「出口」处了。他们 临走之前,在头房里逗留一阵,顺手牵羊,把我们挂在墙上、拦在椅上的衣服拿起,然后 悄悄地爬上写字枱、推开窗户出去,重又掩上它,(免使冷风把我们吹醒吧?)到了外边的 小骑栖上把我们衣袋里的东西翻出来,拿去钞票,丢下他们认为对他们无益的东西・,(生 怕万一衣袋里留下什么盗窃的证据?)之后,就从那木「拦河」的边沿攀下去,溜走了。 至于那把斧头和尖刀呢?他们可能百密一疏——

「也可能有意留下来吓唬我们,警告我们,叫我们不要追究!」会计先生抽了 口烟, 说。

这时我们的一个同事,期了翻眼睛,想起了什么,说道:

「假如半夜里:::谁真的醒过来,就槽了。」

我想,范乃基有时半夜哮喘病发作,会起来吃药的。要是那些贼进来的时候,碰巧他 醒过来,很可能会弄出命案来!或者,他一喊,邻床的我就自然惊醒;•;•想着,我不觉打 了个寒噤。

范乃基好一会陷进沉思里,忽然抬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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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贼!唔,一定是在附近住的-------他们不可能担着竹梯从老远的地方跑来偷东 西。我们一定要追究!」

这条村子没有警察所,也没有警员当值.,治安是由-支什么队伍负责的。匆匆吃过早 点后,范乃基和虑伯、房东一块到一个什么机关去找那负责的连长。回来后,范乃基气愤 地告诉我,说那连长听到他是印刷厂的经理才肯勉强「接见」,见面后,一味在打哈哈、 「要太极」。

「江海,你道他怎样说?他说,以后关好门窗睡觉就是!他还向卢伯打官腔呢。说: 『谁叫你把贵重的东西放在屋子里!』我越来越怀疑那些贼…;•那些兵;….•即使不是,也 是串通一气的。」 」 当天下班后,我赶到杨华家里取衣服,把失窃的经过说了 一道,叫他们当心门户。杨 华说.•「我们早就当心了。」原来他们那一带,近来盗匪猖獗3连夜来,附近有好几户人 家失窃。这天临走时,杨妈吩咐我星期日去喝猪肉汤。

到了门口,她记起了一件事。

「江海,」她说,「我现在跟你说定,记住,年三十晚回来过节!」 三天后,星期日早上,我到杨华家去喝猪肉汤,杨华皴着眉头告诉我,前一夜有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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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衣物没有损失,但他母亲养的几只母鸡却失去了。

「啊?」我盯着他。「不是说过当心的吗? :.:..•」

「门窗都用铁枝等等加意保护的了,唔,昨天晚上贼是进不了屋子里、房间里,可 是——」

杨妈打断他儿子的话向我解释.•「那四只肥鶏是放在天井的鸡笼里。昨天晚上一下子 芯了带进房间里来,那些衰贼就连笼带鸡偷去了。」 • 下午我请杨华他们过桥饮广东茶去,杨妈在茶楼里坐下来时还是闷闷不乐。因为那四 只母鸡她已经养了好些日子,准备用来过节、过年的呀!

「唉,这是什么年头!」杨妈叹了口气说。

杨华打开报纸看「本市新闻」,吃着一个「叉烧包」突然停下来咕噜道:

「唔,丽君路,夜行女人...•:.•被抢手袋,这里四贼•持枪入屋,那里强徒拦路抢劫,而 且杀人,凶手消遥法外..•:.,物价又涨了。」

我正待说什么的时候,却听到邻座一个茶客对他的朋友说: 「不知道他们在搅些什么的?苦了的还是我们老百姓!」

「搅些什么?贪污、腐败、无能。」他的朋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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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撤退」中「大疏散」

一九四四年,国际形势大变:欧洲人民的反侵略战争取得重大胜利,德国溃败,意大 利退出战场,作为日暮途穷的「轴心」国之一的日本,孤掌难呜.,因此法西斯鲸吞世界的 好梦,便眼看成空。在太平洋,盟军(英美军队)发动越岛攻势。在中国,日敌泥足深 陷,华北、华中等地的越来越大的抗日力量,予以沉重的打击,加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 治区的反日浪潮高涨,孤立的日本便喘气频频了。然而,日寇不甘失败,企图打开中国大 陆的通路,一为便于联络海外南洋羣岛上的日军,二为便于侵华戦争中的未来之战.,于是 另辟战场,向最弱的一环——国民党军队——进攻。这样,抗战史上便留下了令人悲愤的 一页,那就是「湘桂大撤退」。

这一年,我们在后方的桂林,翻开报纸看前方的消息,看到不少所谓「诱敌深入」、 更多的「我军转移有利阵地」的新闻,不,旧闻.,那就是说,在日敌之前,「国军」比前 「转移」得更多、撤退得更远了。年初,日寇渡黄河,攻城占镇,一大片中国的土地轻 易失掉了.,国民党统治的省中之一县又一县,像天井里不设防的笼中鶏,让日寇「予取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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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五月,日军集中兵力向湘、桂(湖南、广西)进攻,长驱直入,直到贵州边境。算 起来,从这年三月底到十二月初的短短八个月中,敌人占了河南、湖北、湖南、广西、广 东、江西、福建等七省的大部份,和一百四十六座城市。六千多万的居民陷于水深火热 中。「国军」在此战役中损兵折将五十余万•,国民党兵力虽多,奈何消极抗日,也似乎忘 了这是抗日戦争年代的战争,那次出师丧阵,这回不战而溃,「大疏散」,为老百姓带来 了大灾难!

现在回头说.•「我军」那时虽有盟军(主要是美军)的战斗员、飞机、大炮帮忙,但 都似乎无济于事。我们从后方的报上读到:洛阳、长沙等地相继失陷。

桂林当时是重要的空军基地之一。机场在郊外,那里长驻美国空军。为了报复日机的 府炸,一连好多天,美机频频出动,•去瞒炸日治的香港。家在香港的人,每次看到报上的 消息,都为家人担心。我自然也不会例外,何况我们家就在船坞附近,而船坞正是盟机(美 机)静炸的大目标之一。战后回到香港,好些事例证明我当时的担心并不多余。美机常常 盲目瞒炸,我们好些街坊,逃过了日寇的炮火、枪刺,却无辜地犠牲于滥炸下了。 当我担心家人的安危时,邻省湖南(广西之北)的衡阳眼看就快失守,日本「皇军」 又闯向湘桂路来了。桂林当局,乱作一团,自救不暇,哪管你老百姓的死活!到了时局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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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越紧急时,只有下令疏散——叫市民各自「逃生」。

杨华一家坐木船溯江而下到广西南部的平乐去,因为杨华的大嫂是平乐人。他们分两 批去。华嫂那时已经「粗身大细」,怀了几个月孕,生怕危急时行动不便,所以杨华先伴 着她和安嫂、小梅跟别人先去。安哥把书店的业务结束,和杨妈等人押后。

到了初秋的一天,安哥把最后的一批书籍清理,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忍痛留 下。这样子,他和杨妈等人也坐上木船离开桂林了。去前的一夜,我在他们家里歇宿、帮 忙收拾行李,第二天早上,我们到桥边的一家小店子吃豆浆油条,话别。

杨华去平乐之前,曾三番数次叫我一起同行,说道.•「江海,你在外边一个人乱跑, 假如出了什么事,我怎样对得起你母亲?我答应照料你的」我强撑笑容道.•「杨华, 我不比当年呀。已经长了两岁啦!」

事实上那时我已经盘算了好几天:杨华、杨安一家,大大小小有许多人,经济上一点 也不寛裕;我若跟他们向南行,就加重他们的生活负担。并且平乐是个小地方,找职业不 容易,不比大城市.,假如我长期失业,他们就更加「百上加斤」了。我想,一直以来,他 们一家已经对我够好的了,我还忍心再连累他们吗?

在豆浆店子里,安哥摸了摸瘦削而憔悴、几天来没有刮过编子的脸,以关切的目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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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说:-

「你有我们平乐的地址,江海,必要时,怎样想办法也要跑到我们那儿去呀。」 「好的,好的,」我感激说。但心里有数:必要时我这次是向西行的了,虽然连我自 己也不知道将会在哪里停下来。•

这时在旁的杨妈忽然捉着我的手,眼睛润湿,好像吩咐自己的儿子那样对我说:

「江海,凡事你要当心,这年头!」

我鼻腔里一阵子酸,但极力控制自己,若无其事地说: 「杨妈,我年轻,够脚力,一个人跑起来也方便。你放心!」 我和他们分手之后,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印刷厂;路过市区,只见人们行色匆匆,张张 都是惊惶的脸。过江,回到宿舍里,更加心乱如麻了。印刷厂的老板已经决定关门,把厂 里能够搬动的机器都先后搬走了。这样一来,连宿舍也变得冷冷清清了。

一星期后,范乃基个人巳经作好疏嵌的准备。他由于身体不好,不适宜到太远的地方 去,便决定和母亲回到广西南部的乡间暂避。有两三个和他同乡的歼员跟他一道去。

我不打算随行,便拿了厂方发给的一点遣散我,只身离去。许多个月后,我从一个辗 转到了昆明的旧同事那里,听到这样的消息••范乃基由于长途跋涉,哮喘病越来越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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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为大疏散的悲剧中无数牺牲者之一--他那次回到乡下不久后就死了。而他是范老太的 独子。范老太将怎样生活下去呢?—我当时听到这不幸的消息后,默默的想。

北站•火车•难民

<桂林危在旦夕的时候,在紧急的疏散令公布下,有办法而又能付得起长途车费的人都 纷纷搭木炭车去了。(当时由于汽油缺乏,行走西南各省的货车、载客卡车,大都燃烧木 炭车上有一个特制的锅炉。)而坐不起木炭车的人,只好挤火车或步行了。 在我不能不离开桂林的那天‘太阳晒得人皮肉痛‘有点近乎俗语所说的「秋老虎」天 气*]°我临时想买一顶帽子已经没办法买到了。街上一片纷乱。路冽放着大件小件的行李。 人们直着脖子在叫、在截车子。有时碰上-辅空着的人力车——「这是我先叫的!」「不, 是我先叫!」会发生突如其来的吵架。彷佛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

三轮车夫、黄包车夫,汗也不揩,拚命奔走不停地在这城市里做生意。谁同道尼?也 许是最后的一天两天的生意了。 * 一 由于不容易截到空车‘也为了省钱‘我便拿着巳经紫成包袱状的两件简便的行李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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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走去。我本来有一个从香港带回来的小皮箱,那里面放着一些稿件和别的东西,但已 经交托给杨华带到平乐去了,这是因为在以后长久的日子里,我将会居无定处。我边歇、 边走,好容易才挨到北站,费了很大劲才挤进人山人海的里面。

「先生,到哪儿买票子?」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汉子问人。

「这辰光还用买票子吗?火车来,冲上去就是!」答话的是上海口音。

车站上到处站着人、坐着人。皮箱、包袱、麻包、木杠.::.有人一家大小七八个,足 足等了四五天也没结果、上不了车。

「寳寳,你别哭,哭得妈心烦。」

「我肚子饿,饿!」

「爸爸买馒头去,就来!」

「爷爷,为什么我们不上这辆车去?」

那老头儿摇摇头摸一下孩子的脑袋。「上不得!」

「为什么上不得!」

「是大官们的。」

沸腾的人声。束一堆、西一堆的行李。黑座压的月台。无神的眼睛。烦躁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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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浙呢?听说日本鬼子巳经过了冷水滩啦。」雑音是干涩而乏力的。他实在太累了。 冷水滩在湖南,日本鬼子过了那襄,就快到广西来了。怎么办呢?那残暴的、没有人性的 「皇军」!在香港的家人、朋友们会怎様呢?有人用沙哑的嗓子说-句.•「妈的,这算是 什么抗战!」「喂,你别推我好不好,再推,我就———」「算了算了,老张,这是走难 ..」大、日淋渗.,;|:我Ky^l一股0么又酸又臭的味儿,也许是别人身上的,也许是自己身 上的。鐡轨上停着某某机关的疏散专用车。这个车厢写若「导用」,那个车厢写者「.W用」。 你不能爬进去。你不是官员。不是他们机关的人。如果你是官太太们的爱犬、小猫、马桶, 你就可以上去。

好久盼到一列大家可以「免费疏散」的火车开进来,但一下子就挤得满满了。在这时 候,谁的力道够,谁就可以抢先—再也没有人让「座」,再也没有人让妇孺先行。谁管 这些事情呢?这是没有计剂的疏散。腐败的政府。腐败的社会。秩序吗?这是逃离。争先 恐后的逃难。命运相同的人是充满同情心的,但这时候也爰得冷酷了。这是谁的罪过呢?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个火车站上,也可能在「我军」前线的别的火车姑上,姿得很糟宀。 从来没有那样糟。人对人的感情也斐得冷淡而麻木了。在推、扯、碰的众多的手、普下,我 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行李好几回上不了车。我站在月台上有好一阵子也变得饥了。不要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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帯忙别人上车,我连自己也帮忙不了啊。我做梦也想不到,一列、一列的火车(除了「专 用」的以外)竟会变成那样奇怪的交通工具——好像并不属于这地球上的交通工具。它们 分成三「层」。车篷上,也就是车厢顶上,是带着随身行李的「搭客」,「搭客」。中间 的车厢成了塞得看来快要爆炸的人肉罐头,和夹在罐头里面的行李。下面那一格,就是火 车底下、圆轮之上旁的第三「层」,人们无法可想之中想出了这样可怜的办法——把木板用 绳子捆着车底下的横杠,当作位子,一动不能动地直躺在那里像「煎咸鱼」。中间那「层」 的搭客尿急时只能就地解决了,而下面这一「格」呢,(披我后来所看到所听到的)发生 了一次又一次的悲剧!车行时,由于震动得太久,绳断、板掉,有多少人头破血流、粉身 碎骨1这人间惨事,应该由谁来负责呢?

下午两点钟光景,另外有一列火车开来、停在铁轨上,这一回我总算辛辛苦苦地攀着 车厢外的「铁级」爬了上去,在第一「层」---车篷上---找到个容身的位置。而行李呢, 虽然「简便」,但遗得给了「法币」五十块钱人家才「弄」上去的。我冒险信任那入 不是吗?他可以趁着我挚车的当儿把我的包袱托走而不托上去的。不久前我听过这样的一 个笑话.•某次逃难,在火车站上,某人从月台爬进车厢里,要化几十块钱托屁股费。不, 那不是笑话。到这会儿我才知道那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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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列、i列的火车竟会变成那様奇怪的交通 工具一好像并不愿于这地球上的交通工贝。


足足枯候了几个钟头,到了黄昏时,我们搭的那列疏散车呜咽了 一阵,才喷着白烟有 气无力地从北站驶出去。车遅上的我们总算舒一 口气了。而在下面的月台上,车站上,还 有无数的人在傍德着、等待着。下一列火车什么时候出现,而出现后挤得上去的机会又有 多少呢?天晓得!

两年前那次我们从沙鱼涌出发,日落时份到了淡水镇,第二天便坐篷船沿着当地人叫 做「淡江」的内河到恵州去.,途中木船还需要牵夫拉着走呢。而此刻,给喘着汽的火车头 拉着前行的负重的列车,慢得像河上的篷船。

拥着一座座奇特的山峯的桂林,忽然之间好像垂头丧气似的缓缓地向后面退去…… 我想起前年秋天的事.°我们冒惊历险、类苦备尝,从香港到惠州,然后韶关(曲江), 然后从衡阳坐火车奔向这山城来。我记得一个闪着阳光的下午,我和杨华从车厢远望, 「水客」鸿广告诉我们那座的苍翠、美丽的小城就是桂林时,我们高兴得跳起来。那是我 们向往已久的「文化城」!我记得第一天,我们走在桂西路上,那种兴奋是由沦陷区回珥 祖国的自由区的兴奋,是青年人怀着爱国热情能为抗日工作尽一点力的兴奋。漓江边,日子 慢慢的流过去,看到了好些令人丧气的事实之后,有一天安哥悄悄地告诉我们一些别人的 遭遇:他从同业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有一羣青年给关进某地的牢中,只不过是因为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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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极抗日、反对内战——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后来那羣青年给解到「战时首都」重 庆去了。他们的罪名就是「积极」吧?而在另一方面,在什么「所」里,一些给抽去当兵的 穷苦人出身的壮丁,却给关在笼子一样的「木栅」后面。我和杨华听到过他们的哭声,就 在那笼子一样的「木栅」前而。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当时是不明白的。但心却凉了半截。 但我们还是这样决定:不管怎样,除了以职业维持战时的生活外,应该为抗战盗力做点工 作,应如向报刊上投稿……

但是谁又想得到,前年的秋天来,今年的秋天却在这大疏散的悲剧中走难了・,杨华和 家人乘船南下,而我却独自西行——当年从南站来,今天由北站去,而且成为火车篷上无 蛟的桂林难民之中的•一个。

七星岩、象鼻山、独秀峯、木笼洞、漓江•:…远去了。铁轨旁边不远处有几只吃草的 黄牛,猛然抬头瞪若惊奇的眼睛望着我们这列「三层」的、挤满了人头人身的交通工具。 在那染血似的黄昏的云成外,灼目的日光渐渐地淡了。我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只见堆 满了人和东西、幌幌荡荡的木炭车沿着山与山之间的公路向速方驶去,而东一排、西一列 的扶老携幼的难民则在华车后面的尘土飞扬中,在苦难的土地上,蹒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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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宜山的月亮,金城江的雨

火车篷上的「搭客」

载着难民的「疏散」火车在路上时时抛锚.,到了傍晚,就像行走在河上的篷船似的要 停泊下来过夜3白天开行了,每到一小站就总停两个钟头以上,份外使人觉得心烦。我那 天挤上去的那一列,黄昏时离开桂林,当夜就在永福(一个小站)瘫痪下来。同「车篷」 的「搭客」,有人埋怨道.•「又没有煤了吧?」

「哼,看样子,那个老爷火车头准是又坏了。」

「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柳州!-

「走路比它还快!」

「可不是!」

到后来,大家这样揣测••这样人山人海的列车,加上那毛病百出的「机器」,根本就 不能夜行.,要是真的夜行,就更加危险了。

第二天列车应该到逹柳州的,但是傍晚却在波寨(另一小站)停下来了。一个戴着 「查票员」字样臂带的汉子,和几个穿制服的什么人员,挛到车建上来,向大家查证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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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问——其实就是想捞点「疏散财」。最后,他们向我们敲了 一笔「茶水」费走了,虽然 我们谁也不曾喝过他们的什么茶水。

第三天,在临睡中我听到铁轨旁边的叫卖声醒过来。那时候灰蒙蒙的天上一角还亮着 星星。我下车吃了一碗粥和一点糕子,又匆匆爬回车顶上。

火车开动了。半途上遇上一场大雨,车篷上的我们给淋个够。然后又是炙肉的日光。 之后,在雨淋、日哂中我们熬过了好几个钟头,天黑了,有气无力的火车才在柳州的北站 喘息。同车的,有些人在这里下车了。而柳州不是我的目的地,我没有任何朋友在这城市 中。我想我一定要先到宜山去,因为那里有熟人。然后见一步走一步。但是我也一定要下 车解决肚皮。几天来我还没有真正吃过饭呢。

于是和身旁的一个单身「搭客」商虽,互相照顾行李,先后到车站附近找地方吃饭了。 当我吃完一碗饭,再添一碗粉的时候,资饭的老头子看看天色,对资粉的说,这晚上 凉风起,说不定会下雨。

我心里有点慌。要是真的….•即使有雨伞也不顶事,何况我没有! 要是生起病来 怎么办?

回到车篷上,像其他人一样,我用点什么铺着就躺下来歇息了。因为车篷上没有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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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摊,所以稍有空位躺下来。一郁凉月,高挂天空。不会下雨吧。但愿如此,我想。两个 晚上不曾好好的睡过,太累了,望着车站上的行李、难民,刚刚想起一些什么,就睡着了。 约莫几个钟头后,我们大家不约而同的惊叫起来。

雨!

我连忙趴起身,随手拉了张大毛巾盖着脑袋,在迷蒙的雨中,只见黑压压的雨伞、头 发和近处远处的闪烁无定的灯光。

然后,像别人一样,我蹬缩在那里,一任秋风吹,秋雨打,为的是紧守着自己那个火 车篷上的「位置」。

第四天,淋湿了的衣服又给太阳晒干了。好些人生起病来,或者感冒伤风,或者咳 嗽。我算幸运,终于熬过了这段娘苦的车程。是第五天的下午,火车慢吞呑地挨到宜山 后,我连忙下来,在车站旁的个热食摊子前坐下叫点东西吃,一面用手扫掉头发上的煤 屑——那是从火车莲上带来的煤屑。

半个钟头后,我按扯找到黄明的地址。他是我昔日的香港街坊朋友。地址是一个月前 他离开桂林时给我的。

但是到了那儿,屋里的二房东告诉我,他已经同妻子坐公司的木炭车到独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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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他去了有五六天吧。他去得很匆忙……对,黄先生说过你来的时候,叫我把他的新 地址交给你。请等一等,」说若那中年二房东走进一个小房间里一会,然后把-张字条交 给我。 ( 我怔怔地站在一边。「那么,我……」

他彷佛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马上开腔道.•「可惜我们这儿太挤了,昨天又来了 新房客,不然•:.,•」 ! -我望着屋子里那些床铺和堆满了一地的凌乱的行李,再也没有勇气说什么了。

宜山-屋顶•月亮

桂林是由于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而一度更加「繁荣」起来,宜山却因为桂林 吿急,而突然变得「热闹」了。难民越来越多。国民党的什么什么机关也早从桂林迁到这 儿来了。 1 这小城的主要街道,也就是大街,一路铺着红砖;据说那些碑是*••年拆了城墙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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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街两旁有许许多多的大小商店,而商店门外则有无效卖故衣的地摊,成了宜山的战

时一景。

那个下午,我挽着我的简便的行李——那两个包袱,在街上徘徊。价钱贵的旅馆我住 不起。而廉价的小客栈呢,已经客满。天渐渐黑了,街上的电灯开始亮了,我带着傍徨的 心情走进一家小饭店里,因为我又一次觉得饥肠辘辘了。而实在也该是吃「晚饭」的时候 哪,我想。何况当你觉得无家可归时,肚子也觉得特别饿,它彷佛有意跟你作对似的! 小饭店里桌子小,人多,生意川流不息,我是不能久坐的:吃完饭就得走。 这回我只好找价钱贵的「高级」旅馆,打算住一晚才另想办法。——但已经没有房间 了。

于是我又在那「两街」上黝躅了,希望能在穿梭来往的人羣中找到熟人。 我的确看到好几张熟面孔,那是在桂林时我常常见到过的。但是我只能向人家点一下 头,或者说一句「啊,你也到宜山来啦」之类的话,不能向人家「求宿」,因为毕竟是泛 泛之交。

街上的食物店可真多,单是「碑街」的一小段,就有好几家甜品店。情形看来是这 样:来的难民越多,饮食的生意就越好.,所以有点本钱而又有生意头脑的人就向饮食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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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动脑筋了。

在这小城的夜街上来回地转了好多趟之后,我踏进一家甜品店里,放下包袱歇脚。 我慢吞吞地吃若一碗绿豆沙的时候,料不到有个打店门外经过的熟人,忽然停下来大 声叫我——

「小江,你!」

「陈先生!」我高兴得什么似的,马上站起来和他握手,拉他进店子里吃甜品。

「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他坐下来说。「你没有跟杨安他们到平乐去吗?」

我摇头。

陈先生是杨华的哥哥杨安的朋友,四十多岁,北方人,个子高大,在桂林时我常常有机 会见到他.,在那里他曾经和人家合作,办过一份杂志.,我和杨华曾经是那杂志的投稿者。 我把怎样到宜山来的经过说出后,陈先生同情地望着我说:

「小江,住的问题,暂时甭担心——我们的地方虽然小,但总可以想办法!」 这么着,我便在小城暂时留下来了。有半个月光景,白天我在外边四处走动,向市 街、城外,江边乱转,打发那段失业的、苦闷的日子,晚上才回到宿处。陈先生一家过着 穷困的生活,大小五人挤在阁楼上的一个狭窄的房间里我的宿处就是屋顶上的小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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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睡觉了,便从阁栖上的梯子爬上去。虽然上无片瓦遮头,但总算有个暂时栖身之地了。 每夜,由于白天巳经在外边跑累了,一回到天台的草荐上躺下来,很快地就睡着了。 但是,有一个晚上,我却百感交集,遅迟不能入梦。

那是农历中秋节的晚上。

和陈先生一家吃过我送给他们的豆蓉月饼,喝了 一杯茶,道过晚安之后,我独个儿在 天台上坐了一会躺下来。听着街上的阵阵爆竹声,我不由得想起远隔重山的海、香港、从 前的家、童年、月饼、鲤鱼门的月亮、筒箕湾的小艇、西湾河海滨孩子们手提的纸紫.鱼 灯…… , 而今,在日本「皇军」占领下的香港,家人、朋友们怎样呢?会平安无事吗?我们那 家小店子和南叔呢?……他们怎样生活?而在平乐的杨华、安哥他们呢?杨妈是不是像母 亲一样憔悴? , 前年中秋节的晚上,旅途中,我们一行十一人在离韶关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停下来。那 夜杨华一家上床后,我睡不若,从客店走岀来独个儿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听着潺潺的水流 衬着疏疏落落的爆竹声,望若回月思家。那时候我才离家不久啊。 去年中秋的晚上,我在桂林杨华的家里过节。那是一个热闹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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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天晚上,在平乐的杨妈,在香港的母亲,做梦也想不到江海独个儿躺在人家的屋 顶上「赏月」吧?

宜山上空那个像玻璃圆盘的月亮,在白云与白云之间缓缓地流着,向我的既子上、脸 上洒下阵阵冰凉的光。我轻轻地吹了一 口凉气,把身子翻了 一下,闭上眼睛,然而还是睡 不着。隔了好一阵,我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失眠了。

我暗想.•在这一个亳无计剂的「大疏散」中,湘桂路上,桂、黔(贵州)之间,有多 少人顚沛流离,无家可归!而在这个中秋节的晚上,我总算有一角之地栖身,不致露宿街 头,不幸中,难道不算是大幸吗?……

我觉得眼皮渐渐疲倦。忽然之间,我彷彷佛佛看见这样的情景••母亲在海边目送我和 杨华踏上小艇离去。我自己呢,却站在漓江边望着杨妈和安哥走上木船。然后,当我看见 母亲在西湾河家的门前等着我归去的时候,我睡着了。

故衣地摊和方贵

在我寄宿于屋顶的期间,白天的两顿饭是到外遗街上吃,洗澡是到河里去洗的。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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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寇的飞机过境或侵犯宜山时,便随着人潮过河到郊外的小冈下走警报。 有一天,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我结识了 一个卖故衣的青年。那天,警报声中,他托 若个大包袱,肩上搭着两件西装外衣,有一件滑下来,我替他检起,追上去交还给他,然 后一同踏着石桥过河。警报解除后,我们巳经成了朋友.,谈起来,大家都是广东恵阳人, 彼此更容易讲话了。•

他唤做方贵,二十三四岁,眉浓眼亮,身体结实,虽然年纪只比我大两三岁,但对于 谋生之道却比我懂得多,对许多事情,也比我有办法得多,香港一沦陷,他就回到内地 来。他干过许多行业:在家乡里,曾经骑过「单车」载客,奔走于墟、镇之间,后来把那 二手货「单车」资了,拿着一点旅费,只身到了惠州,在茶楼上当了 一阵伙计•,然后在长 沙、衡阳「打」了一会散工,流浪到了桂林,有个时期,在那里替人修补皮鞋。他说,他父 亲当年在香港原就是个皮鞋匠。方贵比我先到宜山两三天,到这里不久后,他就摧起故衣 摊来了。

走警报结识方贵的第二天,我到他的地摊上聊天、落忙着看头看尾.,跟着就正式和他 一块做起买资来。

「老兄,你仔细看看,这套西装,八成新,一万五千块钱是最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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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们是老霞人,不骗你。这件棉袍你穿起来,最合适不过。好像是度身裁剪 的一様……」

我起初静静地坐在那里向方贵吸收经验,后来自己也渐渐懂得临机应变了。 当时的宜山,像战时西南「后方」的许多城镇槎,故衣生意特别兴旺。有人把衣服 变资,为的是交房钱、稳路及;或者托人而沽,或者一家大小亲自岀马。买者可能是刚刚 发了笔国难财或疏散财的暴发户,也可能是途中失去了御寒衣物的可怜的难民。当然,同 様是向地摊上买故衣,但各人目的不同。有人从甲的手上买回来,转眼就卖给乙,博取或 大或小的利润.,有人见猎心喜,大批收购,运到故衣利钱更好的城市去,如贵阳、昆明、 重庆等地。

我们那地摊上的故衣,差不多都是人家寄售的。瞥如一套线仔绒西服,寄售者定价 「法币」一万三千元,方贵和我能资出J万五千,就赚两千块钱了。当然有时候,也会连 一个铜板都撇不到的,而且也实在不忍赚——因为如果寄售者急需那笔钱,你就不能不替 人家设想.•再拖下去,一天两天,对方就可能动不了身,或者饿死,或者给客栈迫迁.,所 以人家那件「故衣」嘛,价钱一合,就要脱手!

在滞留宜山的个把月里,据我所见,「炮街」上的故衣摊越来越多,数目比同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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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店多了两三倍;因为每家商店的门前都有两三个地摊。我们那一个经常摆在一家甜品店 勺9卜0

g卩夕

有一天,方贵的朋友带来了两位「顾客」,把衣服放下,走了不久之后,满脸胡子的 陈先生也带了一双中年夫妇到我们的摊子来,托我们代卖一包衣物。男的姓郑,是陈先生在 桂林时认识的朋友,高而瘦的身材,戴着玳瑁框子的眼镜.,女的,瓜子脸,短短的头发, 比丈夫矮了一个头。夫妇俩在香港住过好些年,也是「萝卜头」到了香港之后才回到桂林 去的。

当天晚上,方贵和我在甜品店里吃红豆沙的时候,跟我商量一件大事。

「江海,你今天听见吧?郑先生和郑太太是准备到贵阳去的。我们也不如提早离开这 里吧。」

「但目的地呢?」

「贵阳!我有亲戚在那里。」

「假如找不到你的亲戚呢?」

「怕什么!」方贵咬了 一 口蛋糕,说。「我们有一双脚,有一双手!」

对!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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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宜山,像战时西南「后方」的许多 城篡-•样,故衣生意特别兴旺。

「嗯。」我盯着甜品店柜台旁边那盏电灯。「我有朋友在独山,先到那里看情形...::」

「独山不是在贵州吗?」

「是呀。」-

「那么先到独山。到了那里,贵阳就不远了吧。…:••经过这一回,我们还能指望这个 混账政府的什么吗?坐那疏散火车?——唔,『死得人多』!」他带着轻微的客家口音 说。「再等下去,不是办法。我们的一点路费吃光,日本鬼子就来的了。」

「不过,我们的行李——」

「捎着走!」

「措着走?」

他咯咯的笑起来。有几个吃甜品的客人回头望了方贵一下。他向我眨了既眼,把嗓子 压低道..

「看你,真傻!先把一些零星的小「东西J卖掉就是!明天郑先生来,跟他说一声。 要是他们不跟我们一块走,我们两个人动身也可以嘛!」

方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做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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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音堂」借宿记

几天之后,我的两个包袱巳经变成了 一个。出发前,步行经验数富的方贵帮忙我紫包 袱,还教我怎样措着它,怎様顺着脚尖的去势走路,怎样把脑袋向前略倾、把身腰略为堕 后,他说这样子才走得较为「轻快」。 -

是一个凉秋的早晨,我们和郑先生夫妇结伴同行,各人措着行囊,时而沿着铁轨,时 而沿着公路向前通步。从宜山到独山,本有火车开行,但是我们四人都先后坐过那种又慢 又危险的「疏散」列车,再也不敢领教了。因此在我们产后的一段艰苦的行程里,「穿州 过省」——从广西到贵州——都是靠两条腿了。

离开宜山后的笫一天,我们跑了八个多钟头路,约莫下午三时到了怀远。在一条碧绿 的河上,有一座木桥,桥头有两棵我们从未见过的高大的树,它们的树枝竟然连生在一起 的。我们走过大桥,到河边歇脚、洗面、谈论着那两棵大树——大概就是「连理枝」吧? 一天的辛劳,到这时候,好像没有了。

懐远也算是一个市镇,但所有的小客栈也都是住满路经此地的难民。我们走过几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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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看见两三辆路过暂停,或在此抛锚的木炭车。经过一阵子交涉后,我们总算幸运地找 到歇宿的地方了。那是当地的一间「福音堂」。

原来基督教家庭出身的郑太太是「教友」,虽然她早就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了。借宿「福 音堂」这个办法还是她想出来的。自然郑太太也把郑先生、方贵和我说成是「教徒」了。 那「福音堂」从外表看是一座普通的房子,墙原是白色的,早已变成灰黑色了。有一 个姓何的、留着长须的单身老头子在看守。「堂」里风炉、•皴灶、家具齐全,住着两家人。 我们到街上买了 一点健菜回来,在那里弄饭吃。四人之中,方贵最有下厨经验,因此就临 时当起厨子来。吃完饭,我们各人还洗了个热水澡。自从离开桂林之后,这是我第一回在 室内洗澡;我一直都是在河里洗的。

当夜我们睡在阁楼上。往借来的草荐上嫡下来和方贵谈不上几句,我就熟睡了。次晨 醍来,外边下着雨。

「看様子,这早上走不成了,」方贵咕啮道。

过了 一阵,雨稍停,我们听见阁楼下的一间屋子里有闹哄哄的人声。何老头走上来, 摸了摸长编叫了 一声早晨,笑嘻嘻对我们说:

「今天是礼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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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天?我暗想。只听得他老人家往下说:

「懐远的教友们今天都到这里来集会。听说你们是从香港来的教友,他们都很想会会 你们。」 — 谁也没料到有此一着。郑先生向我们迅速打了个眼色,「哦,哦,好」的应着,便和 大家随着何老头穿过那间放满了雨伞的屋子、走进一个拢列若十来兼长条板桡的堂子里 「做礼拜」。何老头把我们的身份向在座的众男女教友介绍了之后,走到前头的一张桌子 后面,在大家屏息静气中,拿起一本残旧的圣经,揭开来,念了 一阵。他念得很吃力。不 知怎的,他那双捧着圣经的手在颤抖着,声音也越来越颤抖。他偶然抬头望了 •一下坐在第 一排的我们,有点怯场的样子——大概当时把我们看做什么「权威」的「教友」吧,尤其 是郑先生夫妇,一派斯文的态度,看起来就已经是「学问」高深的了。

事隔多年,直至现在,我还弄不清那何老头的身份——他是「福音堂」的看守小,同 时也是那里的临时「牧师」吗?还是他别有隠情,为了生活,在那文化落后的地方,以此 作为职业?

总之,我记得那天,何老头是这个「礼拜集会」、「布道大会」的主持人。他放下了 圣经之后,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向大家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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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请香港来的教友为我们大家讲道」 1 于是,在肃穆的气氛中,第一个缓缓地站起来的是郑太太,她接过何老头的圣经,翻 到某一页,念念有词,依书引申、讲了一会,坐下。第二个是郑先生,他扶了扶那玳瑁框 子眼镜,依着他太太的方法,随便找了 一段「福音」讲解起来。

郑先生夫妇都是大学出身,曾经当过中学教员,因此他们「讲解」起「主」的道理来, 也比何老头镇静得多.,最低限度那天在我的眼中是如此。

至于那天他夫妇俩所「讲」的福音内容,我现在已经忘记得一乾二净了---------因为事后 的第二天,连他们自己也忘了。是的,如果你临时编造一段「真理」,事后你会很快就把 它的「内容」忘记的。

当时郑先生讲了一段颇长的时间,他是有意这样做的;因为即使我们是年轻的、来自 香港的「教友」,也生怕何老头会叫我们站起来说一些与「主」有关的什么,而弄出「笑 话」来。到他扶扶眼镜坐来之后,何老头满意地摸了摸长须,宣布散会了。

我们以为就此完事,但料不到就傕那放着雨伞的屋子里,那些热心的教友们缠着我们 问这问那:香港的教堂怎么様?有多弘教友,等等。

「不少,不少,」我结结巴巴的答道。「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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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呀,」方贵冒充内行说。

有好几回,郑太太替我们解围了。

他们持着雨伞走后,我们真想马上收拾东西起程。但天色实在太阴沉了,雨连绵不断 地下着。我们不能不在这「福音堂」里再耽搁一天了。

听着外边淅沥的雨声,在烦恼中,我在草荐上躺下来想道:将来有一天,当我把怀远 「福音堂」这段小经历回想时,我会为自己的「冒充教徒」而感到惭愧吗?为什么我们会 这样做?这是笑话吗?还是它是一个辛酸的笑话?而在我们来说,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 事情?是可诅咒的湘桂走难!……

金城江

早上起来,天色还是不好。但是因为不使多留,我们四人便毅然离开「福音堂」上路。 路上,还算托福,只洒过一两回毛毛雨。但奇怪,我们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因此中途 歇脚的次效比前天多了.,走了四十华里,便感到疲倦异常了。大约下午四点多钟,我们才 走到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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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起地方来,懐远比宜山差,德胜比懐远更差得多了。这市镇满街污泥,到处都显得 骯胜。费了许多唇舌,我们才在一户兼资点杂货的人家里找到「借宿一宵」的地方。一 我们刚吃完饭后,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在门外探头,然后走进来跟我们商量「搭住」 的事。他说他也是路经德胜的,本来已经有了宿处,但因为同住的人染病,为了卫生起 见,便跑出来到处找地方过这一夜了。 、、,: 「我是有车子开往金城江的,」他说。「大家逃难,方便一下,有什么关系呢,是不 是?你们不过四个人,车子再挤一点嘛,我想没关系!....」 在这样的情形下,郑先生终于答应让他跟我们三人一块在地上挤。而郑太太呢,独个 儿睡在屋子后边的卧椅上。

天亮,我们醒过来,发现那个「有车子」的人早就溜走了。

离开了德胜之后,走了好一段路才发现在宜山买的、我和方贵共享的一把油纸雨伞失 掉了,偏偏一路上又遇着大雨..到了只有几户人家、叫做都街的一个小村子时,我们狼 狈得什么似的。在滂沱大雨下,包袱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皮鞋也浸进了水。 我们幸而在一家屋子里找到歇宿的地方。屋主是一对刚从柳州「疏散」回到故乡来的 年肯夫妇,给我们不少帮忙。夭黑下来了,四周寂静。我们坐在火惫边烘衣服。在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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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下一天,我们走上漫长的旅路时,天空上灰云里挤出来一丝阳光但很快地又退回去 了。伸向半山上的公路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不要说没有行人‘连木炭车也难得一我。两 个钟球后‘我们走在山丛里‘心真有点.怯。四下里是重重的烟雾笼罩着的重重的山。公路 彷佛是一条领着我们走向什么可怕的地方去的灰色的大蛇。 。 我们终于改道,沿着铁路走去,下午五点多钟到了当时远近驰名的金城江 离开厂林后‘我的行李中放着一本硬皮本子。从宜山到贵阳的路上‘差不多fu我都 在那本子上断断续续、扼要地记下当时的遭遇或感想。而今‘我当年随身的一切都先后 或资或失或掉了‘唯独这个硬皮本子还保存下来。今天‘当我翻开那个封面残破、5页发 黄的本子时‘看看当时的记载‘我的有关金城江和那小客栈的记忆‘就都一下子鲜年起来 了。

金城江非城非镇‘是一个山村变成的繁忙的转运站O造里有各方来客与难民显得非 常热闹‘然而是悲惨的热闹。火车站前铁轨上停若一辆辆因缺煤或由于别的事故而抛『的 车卡。据当地人说‘有些火车卡已经在这里停了十几天‘甚或有些‘停了快一个月了这 2 一来‘火车卡上的无数难民便滞留在这里了。因此我们经过铁轨时‘可以看见火车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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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临时搭起来的许许多多布篷、荐篷——虽然不能挡大风、遮大雨‘但也聊胜于无。,W 些「火车」难民‘大多数带着一家大小、笨重的行李「疏散」‘所以不便或者根本f能徒 步远行。另外有一批一批来自•长沙、衡阳、桂林等地的难民,或因所搭的木炭车坏了抛 锚,或因无法获得上车的机会,所以就被困在金城江了。

而据饭店的伙计告诉我们‘火车卡和军用大卡车是经常开出去的‘不过载的是「公家」 的物资。

「唔,其实嘛,是官老爷们的「私家』财物。」饭店伙计悄悄的对我竹说。 是的,我们来时,•看见铁路前面、野外那边,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公家」仓库在那 一个个的铁丝网内,物品堆积如山—听说,那是由地近「前线」的各处抢运回来的物资 啊。

当我们在一家广东人开的仮店坐下来休息,和那个饭店伙计谈了一会后,便提议两个 人吃饭,两个人先去找宿处。我和方贵吃完饭时,郑先生夫妇回来说,家家旅店客满,o 于是我们两个年轻人去碰运气了。

我们穿过那喧哗的「市街」、踏着泥溶的路、经过那一排排临时用竹用木搭成的简陋 的店铺,找了 一家又一家丨连半个床位也没有!雨粉又撒下来了。正在心慌意乱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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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一位好心的过路人.,承他指引,我们总算在一家小客栈里找到两个「铺位」。 这小客栈,跟「伙铺」差不多,是上盖铁皮、茅草的竹搭房子,几间板房之外,都是 一格格的「铺位」。这儿住着各种各样的难民。由于挤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对方同别人 说话,你是听得清清楚楚的。而且一听声音、内容、语气,你会很快地就知道对方的身 2。加上客栈里的那个跟我谈得来的广东惠州青年伙计的相告,我就更加知道.•金城江是 这样的一个地方——做买卖的一个大市场3吸血鬼们在「市街」上开赌档;流落异方的可 怜的少女当娼妓;财雄势大的暴发户飞扬跋扈.,横行的官老爷们混水摸鱼,他们的手下则 5火打劫.,病菌满天飞,棺材店老板忙着叫人运木材来.,但手上无钱的难民病了,白白等 死,死了,尸体给扔到郊外喂野狗……

这夜‘小客栈里‘郑先生夫妇睡下「铺」‘我和方贵睡上「铺二九点钟光景‘身旁 的方贵呼呼入睡了。我曲着身子坐着,在微弱的灯光里断断致致地写我的「日记」。 时间越来越晚,但这竹搭的房子却越来越吵闹。江浙话,湖南话,广东话;:.•夹杂在 一起。外边,雨又落下来了。板房里一个暂时找不到较好旅店的住客,提高嗓子对他的同 伴发牢騒,彷佛要把外边的沙沙的雨声压倒似的—

「妈的!什么金城江!应该叫做烂泥江!人家说贵州地方「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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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这里何尝不是!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鬼地方;:..•」

然后他和旅伴大谈重庆「风光」,和那里的「飞机运到」的什么高价蟹。

「你吃过吗?」他的旅伴问。

「我去年在鱼庆——我的朋友吃过。可这一回嘛,到了那边,我也一定要吃!」 在暴发户的隔壁,「赌徒」的妻子劝他的丈夫明天再也不要去赌钱了。

「我们这是逃难呀,」妻子说。

「不博一博怎么行?反正我们到昆明的旅费不够…:.•」

妻子哭起来。

「你再哭——我就马上出去!」那「赌徒」说。

妻子的哭声停下来了。这当儿,另外的一个板房里有个女的尖起嗓子唱京戏。唱了几 句之后,便唁唁的傻笑着。她是一个可怜的卖笑姑娘。在湘桂路上,她的双亲在一次日机 空袭下牺牲了。那是客栈伙计告诉我的。

雨好像停了。火车站传来三两声像哄小孩似的「呜呜」。那「呜呜」声过后,火车还 是没有动静。我彷佛看到那一列一列的「疏散」火车被搁在铁轨上。没有煤。是的,政府 好像什么也没有送给难民,除了苦难。挤满在火车卡上的难民在无期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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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当我们沿着铁路走来经过火车站时,看见一个女人在守着一个躺在泥地上用布 块覆盖着脸的孩子。孩子已经僵硬‘死了。女人的脸上呢‘一丝表情也没有。别人说那是 她的儿子。 & < 我想起另一件事来.•一九四一年冬天香港的晚上,日军向西湾河盲目炮厂,在我们大 家「避难」的那间遇难的屋子里,那个悲痛的母亲守着她死去的儿子。

我想:在不同的地方,这两个母亲的不幸是相同的。

才停了 一阵的雨又落下来了‘而且越落越大‘使得这竹搭房子的铁皮屋顶卜卜的响 着。等会不要漏水才好‘让我们睡一觉好好的。想着‘我瞥了身避的方贵一眼‘然后带着 沉重的心情,在这令人沉闷的「烂泥江」的雨夜中,往我那硬皮本子上写道 「金城江是美丽的名字,然而却是一个丑恶之『城O泥渗、駆龊、死亡传染病

「在苦难的土地上,金城江是许多丑恶之「城」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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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经过火车站时,看见一个女人在守若一个 贻在泥地上用布块覆盖若险的孩子。

第七章

河池•竹笠.八步村

丁大婿

一个并不可爱的早晨。我们离开臭气霸「街」、泥浆占地的金城江。这回不走铁道走 公路。我们四人,像前面、后边许许多多徒步而行的难民一样,跨过大大小小的水洼、踏 着那韩辕的胶一样黏鞋的呢土,慢吞吞地往前走去。国民党军人、美国士兵驾驶着的堆满 物品的大卡车和坐着官员的吉普车,在我们身畔掠过,「软」轮辗处,溅起阵阵水花泥 屑,往往要骤避也来不及躱避呢。才走了一程,天空就变色,跟我们作对的雨,虽然是微 雨,又向我们头上洋洋洒洒的落下来了。但想到「烂泥江」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我们 便决定不再退回去。

我和方贵所带的旅费不多,现在一盘算就越发令人担心。为了补充消耗了的体力脚 力,半路上要多吃-碗两碗什么.,这様一来,必须付出的膳宿贽之外另加「额外开销」, 口袋里的钱就去得更快了。再说,当时的所谓「法币」,中看不中用;大额钞票,数字大 价值小.,小额钞票,成叠成卷买不到一双普通的皮鞋。何况大额的,我们没有;小额的, 却少得可怜!为了急于赶到河池——战时广西的一个相当有名的城镇-设法筹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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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跟同行的郑先生夫妇分手,先走一步了。我们年轻人可以走得比他们快。 三个钟头后,到了一个光秃秃的、没有树木的峡谷,横来的雨向我们拢起阵势施威。 转眼间,在倾盆大雨下,方贵与我变成「落汤鸡」。但反正停下或不停下来都是一样,因 为遮头无处,便只好硬着头皮冒雨前行了。到了下午四时多,苍穹那张绷紧的喑脸放寛 后,在那乱蓬蓬的铅灰色稀发似的云堆下,雨势渐弱。然后,头上紫着毛巾的我们在停停 洒洒的细雨中到了河池,措着那淋湿了的、沉甸甸的包袱走在湿漉漉的一条石板路上,经 过一只从屋檐下伸出头来抖了抖黄毛又缩回去避雨的老狗的当儿,方贵喘了喘气,埋怨道: 「这样的鬼天气!根本就不能摆地摊。就算能摆,也没人买我们的衣服。」

「为什么?」

「人家买干的。谁买湿衣服啊?」 方贵说着,眨了眨浓眉下那对明亮的眼睛笑起来。•

我知道那是苦笑。我也苦笑起来。

「江海,还是先找地方休息再说吧。」他边说边向街道上的店铺和附近的瓦盖房子游 目四顾。

雨已经停下来了,但那些灰暗房子的檐前还在悄悄地淌着涙珠似的雨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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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转弯抹角地兜了 一转又一转,腿骨酸m了.,还是找不到可以更费B>的屋子、、® 借宿的地方,早让别人借去了。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只好回到•一家我们先前打听过 价钱的小客店去。 1丨 * 那小客店前面有一个兼售香烟、零食的小柜台,老板是当地人,亲自坐镇;店里有四 间小板房,此外就是四张拢在狭窄的过道上,头碰头,脚碰脚的床铺。我和方贵合「住」 一张,交了床租之后,那广西老板往近街的一张空床指了指,笑道: 「这些日子嘛,过路客可真不少!你们再慢一步,这一张也没有呢。」 我们把解下来的包袱往床上一搁坐下,先脱鞋机、揉脚。有一个四十开外、短发、满 脸皱纹的妇人跑来。开头我们以为她是老板娘,后来才弄清楚她是打理杂务兼做厨下工作 的。她是湖南人。

「先生,你们打算在这里吃晚饭吗?」她招呼道。

「哦?有饭开的?」方责望了我一眼,回头问她.•「怎么算法呢,饭钱?」 「一餐一餐算的。客饭每位一百块钱------经济的。」她回过头去对那五十来岁的老板 大声问道.•「李先生,客饭一百块钱对不对?」

老板正拨着算盘珠子,抬起头来・•「对!」

HP

我们踌躇了-阵,但认为这时候带着一身湿衣服到外边去吃不方便,就告诉那湖南妇 人,说今晚在这儿开饭了。我们说过之后,她还是站在那里,而且怔怔地盯着我们。

「你们路上辛苦,啊?」她关切地说。

我点头。方贵问她.•「有没有地方让我们烘干这些……」 「有!有!你等会到厨房里来。你们也是逃难来的,是不是?」 我们说是。她跟着问我们从哪里来,怎样走来。我们约略告诉了她之后,她问我们路 上有没有看见过一个梳着双瓣子的小姑娘。

「眼睛不大不小,脸圆圆的,十六岁」

老板在那里忍不住,提高嗓子道.•「丁大妈,一路上这样多难民,人家怎么会看见! 就是看见了,也不知道是你的小玉呀!你还是先替客人们弄饭去吧。」 那妇人去后,老板伸了伸懒腰,从小植台后面走出来,抱歉地对我们说: 「她很噜咽,你们不要介意。她人倒挺好挺能干的,就是可惜有时候嘛,这里有点— ——」说者指了指脑门,叹了 一声.•「唉!」然后深深地吸了 一口烟。「不过,说起来, 这女人的身世也真可怜……」 -这一天饭前饭后我和方贵在厨下的灶火旁边供衣服的时候,丁大妈断断绩续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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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她的不幸的遭遇。

她是湖南零陵人,丈夫在零陵(市)的医院里做了半辈子杂役,后来由于健康不好给 院方开除、失业,在家病了,死了。她的儿子是「适年壮丁」,家穷,正因为家穷,无钱 「赎身」,给国民党军队拉走之后,就一去无踪了。一年多前(一九四三年夏天),丁大 妈同女儿小玉离开了无法谋生的家乡、坐木船、经冷水滩、坐火车到了桂林,投爷那里的 一个亲戚,后来母女俩在一家旅店里做洗衣的工作等等维持生计。没多久,湘桂时局紧 急,日寇进攻,「国军」不战而退,桂林大疏散了,她和小玉挤上了疏散火车到六甲去, 打算投奔胞兄(小玉的贝舅)。但是到了六甲,别人告诉丁大妈,她的哥哥嫂子在同一天 染上霍乱死去了。六甲,这另一繁忙的转运站,却是一个比金城江更可怕的地方。疫症流 行。于是丁大妈和女儿离开那里,沿着铁路线向不知名字的城镇走去,一路上过着乞丐的 生活。有一天下午,她们到了一个火车站的旁,边,碰上敌机空袭,在铁轨上抛锚的车卡上 的难民们纷纷下车走避,一片混乱中,她的十七岁的女儿失散了。上个月,她丁大妈像水 流上的柴枝,荡到人地生疏的河池来了。有好几天,她跑到这店门外来乞讨,那个广西老 关听她一次又一次的提起她的小玉,问起来,知道这个四十多岁的女叫化子曾经在桂林的 旅店干过活,就把她收留下来。反正这店子也需要一个人打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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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常常梦见我的小玉。」

「一路上,」丁大妈把碗碟抹罢,往矮桡子坐下说,「我看到过许多惨事,没有『秩 序』的难民火车,政府不管你死活!为什么呢?夭晓得!他们干啥呀?让两列火车相撞! 死的伤的多少人!都是可怜的难民。车底下,你们看到过没有?板断了,人命也断送了。 我和小玉总算逃过了……」她说着,忽然用衣袖揩了揩眼睛。「我自己的哥哥嫂子竟然 ..可真没想到我的小玉也失散了。」

丁大妈说到这儿,停下来,茫然地盯着灶火。我和方贵同情地望着她。过了 一会,我 安慰她说:

「你的女儿十六岁。她会想办法来寻找你的。」

「是吗?嗯。我的小玉很仅事的。可是...」她忽然又想起什么,瞅着我们咽着声说:

「晚上我常常梦见我的小玉。嗯。我做梦也看见她哭,她哭」

我的心感到给什么压着的难过。我想,在这令人悲愤的「大撤退」中,有多少人丧 生,有多少人「骨肉流离道路中」!

这个湖南妇人,是千千万万不幸的湘桂难民中的一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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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筹路费

当天晚上,我和方贵把所有的衣物烘干之后,上床,一时间还是睡不着——虽然白天 我们跑了 一天路,应该疲倦的了。

在油灯的微弱的光缝里,我们坐在床铺上计算着身上还有多少钱。天!交了两客饭钱 二百元之后,我们合共才只剩二百多元。明天怎么办呢?要是不卖出或资不出一点什么就 槽了。-

•但是,说到底,还是饱经风雨的方贵比我乐观。「江海,身体要紧。睡眠一定要『充 足」嘛。有什么事,睡它一觉才想吧。」

我点点头,躺下来。没多久,方贵呼呼入睡了。

要是明天下雨……怎么好?能卖出点什么呢?

我们的紧邻是一个瘦弱的山东汉子。他躺在床•铺上翻来覆去,有时坐起来弯着身子暗 咳者。我寻思,他失眠?他在想家?他有亲人吗?但他的亲人呢? •.•.:灯光照不到的暗处 有蚊叫。板房那边传来时停时响的鼻郞声。它使我想起那年带我们回内地来的「水客」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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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不知怎的,我猛然想起一个好些日子没想起过的好朋友——余松生。在香港念英文小 学的时候,一个邻座的同喽介绍我认识他。松生比我大几年。他家境清贫,才读完中文小 学就出来社会做事,但晚间却学习文艺,读了许多小说。我第一次跟他见面是在九龙他的 家里,他那时已经投过不少稿了。可以说他是我的文艺「老师」之一。我记得当年第一篇 在报纸副刊上刊出来的习作,投出前是经过他修改的。杨华当年也见过他几次面。他是广 东淡水(镇)人。香港沦陷后,他和家人回到故乡去。那天,我们十一人路经淡水(镇) 歇宿。在旅馆安顿下来之后,我和杨华过桥按址去找松生。他已经是一个胜手腮足的农民 了。而且以耕种养家。那个晚上我们三人过河到镇上的茶居饮茶,说投稿的往事,说抗日 战争的将来,等等.,之后,杨华回旅馆去,松生和我摸黑回到他的屋子里点灯、睡地、在 蚊帐下长谈。第二天我便跟大伙儿坐上木船向恵州进发。我记得临别前,松生默默地望着 我,好一会才说:

「江海,真可惜,我的担子重,没机会跟你们一块走。我真羡慕你能够到桂林去!」 然而……我和方贵明天会怎様呢?板房传来的珏饵声停了 一阵又雷鸣。我好像听到那 麻隆a隆的「大疏散」列车声。虫隆之后是蚊叫。突然静下来。金城江的雨。竹搭的小客 栈里,那个唁皓地傻笑的卖笑姑娘——她会是丁大妈的小玉吗?不,不会。那么这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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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命运将会怎样呢?

方贵醒过来,望着我。「怎么你还没睡呀?」

「嗯,要睡了,」我说。

他爬起来,一面嘀咕道.•「水喝得太多了。要痫夜尿。」 从屋子后间天井回来后,他高兴地说.•「外边天色很好淸天星、、一呢 」 第二天天气好得出乎我们的意料外—吝啬的阳光慷慨地出现了。小客店对面屋檐上 留下来的水珠不过闪动了 一阵就不见了。河池的街道变得干爽可爱起来。闹市里充满人 声。连一只瀬皮狗也跑出来凑兴。因为是大雨兼细雨后的晴天啊。孩子们像乌雀们那样从 赛跳出来吱吱喳喳。成人们摆地摊的开始摆地摊了。我和方贵在一家店门外拣到个位置。 不过我们的运气差。整个上午过去了,我们竟然卖不出一件衫 1 下"回到小客店裹‘那广西老板问我们还要不要床铺‘说有别人问过。犹豫了 一阵之 后,方贵回答.•

「要!」

交了第二天的二百元床租,方贵同我走到街上。

「江海,你肚子饿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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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摸了摸凹下去的肚子。

「来!人生大事——饭,当然要吃。不吃,怎么有精神做生意!等会吃完之后,我们 再去试试。不过……」他,这个临时「会计」,摸了摸口袋。

于是他同我跨进一家甜品店而不是饭店。

各人吃了两碗糯米汤圆,会过账之后,一算-------我们现在身上的全部「现款」,只有 「法币」三块钱! i 方贵抹了抹嘴,顺手驱去苍蝇羣中那几只由甜品店把我们追到店门外街上的「盲头乌 蝇」,向我笑笑道:「好!现在『上班」去!」

我们拿着包袱穿过人丛在闹市上拣有利的地摊位,却看见郑先生夫妇措着行囊一拐一 拐的从抹角处走来了。我们迎上去,谈了 一会,知道夫妇俩昨夜在一个小村子里停留,这 时候才赶到河池来。我们说,由于旅费不足,以后不能跟他们在路上作伴了。「因为我们 要r马不停蹄」呢。」方贵说。

「我明白……」郑先生会意地点头,他的玳瑁框子眼镜在淡黄色的阳光下闪了几闪。 比丈夫矮一个头的郑太太抱歉地望着我们,说了句什么向我们伸出手—于是我们两个年 轻人和这对中年夫妇握手以示再见。之后,郑先生右手提起那把作拐杖用的合着的钢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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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左手扶着妻子的臀膀,脚步踉跄地找宿处去了。

一家杂货店门外刚好有一个卖故衣的提早收市,我们便填上他那个空位。•这个空位的 确比上午的那个好。把包袱摊开来不久后,就有一个穿短衫W的胖子蹲下来翻看我们的衣 物了。 -「老兄,你想买衫还是买裤?」方贵露出雪白的牙齿搭袖着。 胖子抬起头来。「你们有手表吗?」 。 「哦?……有!」方贵略一迟疑答道,然后把衣袖拉起,把手表脱下来。 我马上用肘子碰了他一下。他望了我一眼‘用纯粹的客家话悄声说.•「机会不可失。 我们只有三块钱『身家O」说着回头用普通话对那胖子说.•「这个—你喜欢吗?」、 但胖子认为方贵的手表不惬意。

「那么,这个呢,老兄?」我说。

「江海!」 • — 方贵以眼色制止我,但我还是把手表脱下来了。它是太平洋战争前舅舅从外洋回到香 港去的时候送给我的。舅舅一度在外国漂泊多年啊。在这些日子里,这手表,除了实用之 外,早已成为我对舅舅怀念的一件纪念品了。这个,方贵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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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将我的纪念品拿到耳边听了 一阵,反复地看了 一会,开声问:

「多少钱?」

我和方贵悄声商量一下,由他开价。价钱从一千八百元减到一千四。可胖子说他身上 只有一千三。

他解释他的困难。「老实说,我也是难民。我自己也资故衣和别的东西呢。我懂得手表, 在钟表店干过。半路上我的手表给人家偷去了。我们一家大小五个人才只有一只手表..............」 我望望方贵。方贵望望我。咬了一下嘴唇,我低头摸了 一下我的手表。 于是一千三百元成交了。我的这件纪念品也就从此落到别人的手上了。

在胖子走后的•一个钟头襄,我们竟然卖出了 一套旧西服和几件衫禅。经过是这样— 一个秃头的中年顾客决不定买不买。

「先生,你别看它辱成这样,」方贵说。「料子是很好的。我们昨天路上碰上大雨, 所以这条西裤噱,烘干之后,折纹就不见了。要是我们有熨斗熨它一下,你先生的看法不 同,但价钱也就不同了。」

我也加上一 口.•「嗯,先生,即使有熨斗,我们也来不及熨嘛。等着钱用,明天一早 就要赶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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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终于把方贵那条西裤买去。他走后,过了 一会又带着另外两个人来呢。 这天晚上我们不吃汤圆吃饭,而且吃了 一顿饱饱的。

病和「打摆子」

短时期内的生活费、路费暂时算是有着落了。但另外一件事情发生不知道是因为路 上吃过不少燥热的辣性的东西,还是由于雨淋汗湿的缘故,我终于病倒了。 、, 在河池资衣物有「收获」的这一天,吃过晚饭后,我和方贵在街道上逛夜市的时候, 开始感到身体不适。回到客店里躺下‘头昏脑胀‘我隐隠地听见方贵在说.•最好什么也不 要想。睡觉。你睡眠不足。没有什么的。

跟着我昏沉沉的睡去。半夜里发焼。方责摸摸我的额角说烫手‘要我多喝点水。喝过 水又昏沉沉的睡去。……

我醒过来。坐在在床沿上的方贵告诉我说,我已经足足睡了 一个晚上一个上午了。璀 这期间他曾经到药材店买了两服什么清凉剂回来。那湖南妇人丁大妈曾经替我贵过药呢 「现在总算退热了。」方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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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坐起身,但脑子「动」身不动。「我觉得有点虚弱。」

「不要心急,等会吃点什么补充……」

丁大妈替我夷了点米粉,吃过休息了一个下午之后,听力渐渐恢复了。

第二天我对方贵说.•「我有信心,可以起程!」

「真的?」

「真的!」

嗯。在这样的一个城镇逗留下来不是办法。没机会找职业,难民多,生活程度高。每 天的膳宿费加上零用费,少说也要五百多块钱。在我们筹得的那笔路费还没用完之前,我 们最低限度要赶到独山去。那里有朋友。即使要卖出我们身上最后的什么,只能在独山 资。因为那里是一个大「站O向前行,除了它之外,大概很难有市场,或者说较好的故 衣市场了。

自从在德胜丢了油纸雨伞之后,一路上吃雨水的亏。这一趟我们买了两顶小竹笠起 行。雨衣吗,那是我们不敢奢望的东西!

小客店的丁大妈陪我们到了街上,重复地说了 一阵什么之后,茫然地望着我们起步, 才独自跑去买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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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池镇给抛在后头了。然而‘直到我和方贵走过了那上写「一里」的路碑时°a心里, 还在宀1先后失去了丈夫儿子女儿的丁大妈‘连同她的辛酸的「餐」‘和苦难。 ' -虽然我措着那已经比前较小、较轻的包袱‘但我的心却是沉重的.°。 £ 至于身髄呢‘在最初的若干里内‘还不觉得什么‘但后来渐渐觉得不好过了〕四下5 是荒山野岭‘偶然看见一两辆塞满了难民搭客行李在蜿瓶的公路上爬行供木炭车却看I 见屋户人家‘没办法‘只好停一阵‘走一阵。措着包袱的方贵替我拿着M袱〕魏尊H 劲了‘忽然之间我*腿部发麻‘感到一阵犀眩‘山上的公路在我面前旋转我简直不育 支持——要倒下来了。方责马上扶着我。他说了几句什么。是什么我当时其实听不清楚‘ 却本能地点点头。他大概叫我暂时歇歇吧。我在路旁的一棵什么大树下,坐下来挨着树干〔 闭上眼吨我不敢看那旋转的公路、天空、山岭、树木。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觅徉 四周寂静‘便打开眼睛‘拿起身旁的包袱、竹笠站起来‘认为自己可以继绩走路了。但方 责呢"他跑到哪儿去?我暗忖‘他去了小便吧?但等了好半天‘还是不见他的影子。我颅 始q虑n我想‘他在前面吧?我沿着公路追上去‘但目光能及的前头‘没有方贵。糟 "刚才一定误会了。他决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寻思着我马上回到那棵大树的附近去找 他。半点踪迹虹没有。歇了一阵又站起来往前面东张西望‘之后又回到原地坐了 一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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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指着校轻的包袱,但我的心却是沉重的。

不能长久地坐下去。我想,他不会再来的了。由于误会,我们此刻分了路哪。我荡呀荡的 走着,发现自己在杳无一人的深山中的野岭上。日落后的暮色由薄而厚,像一面灰沉沉的 毡子向我包冈。我越来越心慌、总乱了。「方负!方贵!」我拚命的喊着。没有回应,只有 下边山谷的回骅。它好像有意吓唬我似的应着.•「方贵?方贵?」跟着,我连喊的气力也 没有了。怎么谢呢?我在病者呀。一阵山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不,我觅得冷。忽然在 一个岔路口上,我发现了 一点什么,白白的,是炊烟?心跳了一下,我停下来。对,•下边 远处的树丛中有一点两点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光。于是我沿着那条小岔路往岭下走去,迷糊 间到了 一条只有几间小屋子的村落。后来才知道,公路是绕过这条只有几户人家和两家小 店铺的村子。它叫做八步村。我在公路旁一家孤零零的小饭店门外的桌子前、楔子上坐下 来时,早已是掌灯时份了。我买了一碗茶喝,但只喝了 一半,就呕吐起来了。奇怪,呕吐 之后,我反而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

我瞥了 .一眼身边的包袱和竹笠时,心想,难道方贵刚才到这里来?::: 我好像渐渐明白了。而这时候—— 方贵突然出现了。「唉,江海,我找得你好苦!」 我舒了口气听他说——原来他先前叫我坐在那大树下休息、等他。他到八步村来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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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安咒我。地方找到了,是人家屋子裒的地耸可是他回头到山坡上去找我‘我却失踪了。 「你思想,」他笑笑说,「我起初不是替你拿着包袱的吗?后来®在你身边rl<.......」、 ,我结结巴巴告诉他栗的经过。像一个失散后的弟弟重遇哥哥‘我高兴得要掉下眼泪 来了。 i‘ -这一晚我不敢吃饭。方贵替我黄了点豆腐和豆芽汤。吃过后我a得ri服了一群而且 很快地就睡着了。

次.日天蒙蒙亮醒过来,我没惊动方贵,让他好好地睡着休息。昨天他也实在太辛苦 To、直到阳光出现时‘我没听过鸡啼。我想‘这个小村落的住户穷得连鸡也养不起吧?.• 我以为今天身体没有什么了。但到了十一点左右,病又发作了。我骤然览得冷躺在 稻草地铺上‘盖上了自己那张毛应外加方贵那张‘身子还是打战得很厉害!跟、是热‘ 是出汗。然后又是冷。它冷得你身在摆、牙在摇、心在抖。它热得你脑眼昏花许多源 象纷至沓来。这回我知道这要命的东西是疟疾。那时候在内地,疟疾的流行名字是「打推 子」。在东江的旅途中,在那里的小镇上,在桂林,我有过「打摆子」的经验。许许多多权 人都有过,尤其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在不洁净的地方,在带菌的吸人血的蚊虫「国度」里, 措疾横行。它来了,要是你没有防卫的蚊帐、杀「打摆子」药、奎宁丸,你就拿它没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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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只好奋力挣扎等那阵冷阵热过去。我有时看见我的旅伴方贵坐在身边。我有时看见我 的亲人坐在那里。我听见山风,海浪。野兽的蹄声。闪过了日本皇军的狰狞面目、仁丹胡 子、军刀、枪尾剑。血。尸骰。香港的马路。西湾河的横街。家。壁上的鱼尾钟。给日本 鬼子的弾屑打落的分针。那摆呀推的钟摆。木船。晔隆辟隆的火车。七星岩。漓江。给绳 子拴着的壮丁。破烂的衣裳。呜呜的火车。难民们悲愤的面孔。宜山和屋顶和屋顶上的月 亮。「江海!」母亲在叫着我的名字。她的眼睛为什么含着涙水?灶火旁的丁大妈。为什 么那样多纲纹呀?烘干了的湿衣服。金城江令人气闷的雨。泥浆。混乱的桂林北站。这是 什么抗战?这是什么政府!难民,扶老擒幼的难民行列。丁大婿的小玉不会沦落为娼吧? 但愿不会。谁知道她将会流落何方?雨。炉火。炉火之后是冰,白白的。我觉得冷,很 冷。我在哆嗦着。母亲在替我盖上一张温暖的棉被。「江海!」杨华,安哥,杨妈,南 叔……一个个的声音。我终于熬过了身体上难熬的时刻了。冷完之后,热完之后,我知道 用毛巾抹冷汗这回事了。

「江海,你好了一点吧?」方贵说。

我坐起来点点头。「我想喝点水9」

方贵到隔壁去,端了 一碗开水回来。他把它吹了 一阵,过了一会,我就骨碌骨碌地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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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水喝完了。然后‘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望着我的同甘共苦的旅伴。听若公路上偶尔飘过来 的车声,我们计算着明天或者后天到独山去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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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广西北部崎呕路

车河•糖水•苦情

在地理上,广西是丘陵地带,遍布石灰岩。从远古的年代起,在气候的风化和大水的 溶蚀下,自然环境形成许多突出的奇峯、高耸的石林、曲折的岩洞.,有好些地方,得天独 厚,秀山青、丽水碧,风光如画,像东北部的桂林一带。

。然而我们所经的广西北部,却是贫瘠的山区。独山在贵州。贵州在北。从桂林、宜山 西来后,现在我们向北而行,旅途就越来越崎帽了。我由于「打摆子」(疟疾发作),便 在八步村航了两夜.,第三天,和旅伴方贵离开这个地图上没有名字的小村落,身措包袱、 头藏竹笠,继绩前行。但路上休息的次数却増加了。

纵目四顾,是干燥的山岩、石头。偶然看见一两株绿树在公路旁点缀着,方贵就高兴 得叫起来:

「江海,你瞧,那里有一棵!」

公路的硬泥地上时时出现两条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车辙。此外,好像难得见到什么 了。傍晚到了车河。车河是个小地方,只有十来二十家小铺子。我们在一家筒陋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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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的小饭店吃饭,几经唇舌才问肯那个醤油脸色的老板,让我们歇宿一宵。 他起初说道.•「我们这里光资饭,不招待客人住宿的!」他的语气又硕又冷,叫人不 大好受。

「好吧。」后来他打量着我们、沉吟了半晌,才勉强答应下来。

我们睡的地方是茅草棚里的泥地上。这草棚在卖饭的小屋子旁边,看様子是临时搭起 来做厨房和做买卖的。老板开头说没有铺地的稻草,后来不知怎的,大概过意不去吧,就 给我们弄了点来。过了 一会,五十来岁的老板娘还拿来了 一张草称舗在稻草上呢。这可真 出乎我们的意料外了。

「谢谢!谢谢!」我们忙不迭的说。

但是她脸上毫无表情,只点了点头,就一声不响地转身去了。 • 我和方贵躺下,谈了 一阵.,奇怪,忽然之间我竟想到甜甜的广东水果以及糖以及绿豆 沙以及甜品店。我舐了祉嘴唇对他说道:

「你.猜我现在最想吃点什么?」

「肥猪肉?」

我摆摆手。「甜的什么。你说这里会不会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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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贵蓦地里坐起来。

「对!我也想吃!趁店子还没关门,马上去看看……」

他也说出他此刻的「愿望」——能够有块什么糖咬咬也好!离开了河池镇之后,我们 一直没吃过什么甜的东西。糖在山区地方,像盐一样难得啊。

在车河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有广东式的甜品店。我们到了街上,好容易才找到一家 独一无二、有一点糖出卖的杂货店。买了两片黄糖回到草棚里,我们打算分一片给饭店老 板夫妇尝尝,老板盯着我们两个年轻人,脸上第回露出点笑意来。「你们广东人嘛,喜 欢吃甜品!」他说。

「不如我替你们夷糖水吃吧。」老板娘说。她的嗓音沙哑。

我们本来准备把片糖一 口口咬的,哪里敢指望喝什么糖水!听她那样说,方贵眉飞色 舞道:

「不太麻烦吗?」

「那还不容易!用水殁一熨就是!」

于是两片黄糖奏成四大碗糖水,年齢迥异的主人和过路客分甘同味了。在我的记忆 里,草棚里那碗甘美的糖水,是我喑过的最好的甜品之O因为在顚连困苦的日子中,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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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水是和我嗜到过的点点人情味连在一起的。

然而那晚上,喝完了糖水,就在他们的小屋子里、桐油灯前,我看见小饭店老闘的脸 又忽然沉下来了。 -他年近六十,身腰有点偃偻,浓发上黑白相间。从谈话中我们知道夫妇俩是本地人。这 小饭店的生意可以勉强维持两口子的生活。但常常碰到不如意的事情。比方有一趟,有几 个过路的军人吃完饭抹嘴就嚷者「挂账」,说「下一回再来的时候才付」,拦也拥不住地 去了。另外有一次,一个从卡车走下来的大块头食客,吃饱了,说在小菜的碟子上发现了 -一只苍蝇,借故大吵大闹起来。他不是不知道,巡遢的地方,苍蝇到处飞!车河有的是苍 蝇!但哪个镇,哪条村没有?末了,大块头突着龙眼核一样的眼睛说.•「老子不叫你赔命, 算是你的造化,还敢问我要饭钱!」还有——不久前来了三个汉子,吃完饭、借宿,睡了 一晚,第二天清早起来,竟伸手向他们「要」钱。「你们有多少就拿出多少来!」那三个 家伙看到只有那么一点点,不满意,就把夫妇俩揍了 一顿。钱还是拿去了。

「他们一定不会是难民……」我说。

「是过路的贼吧?」方贵问。

老板吸了 口纸卷的熟烟,气忿地说.•「谁知道他们是贼是兵,还是穿民装的什么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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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个家伙凶神恶煞,向我们露出短火来...・.:」

「所以他开头不肯让你们借宿,」脸颊两边凹下去、眼睛无神的老板娘瞥了丈夫一眼, 回头望着我们说。「后来看你们不像坏人就答应了。」

我们追问下去。知道这样的事・•他们原来有两个儿子。前几个月,国民党的什么队半 夜里跑来捉人,不由分说把他们的第二个儿子拉夫去了,说是鬻忙什么运输队抬几天东 西,但一去就没回头。男主人说,他的老婆就是这样哭坏了嗓子的。

他们的大儿子呢,三年前到桂林谋生。一年前在那里讨了媳妇。半年前来过一封信, 说过些日子辞到旅费就会跟媳妇回来一趟看望两位老人家。然而桂林大.疏散了,直到现在 还不知道他们的消息下落。

「你们没有家在这里,也来了。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男主人说到这儿,沉默若。他的酱油色的脸彷佛更黑更沉了。隔了 一阵,夫妇俩问我 们一路上所见的情形。我知道,在我们之前,他们早就从别的过路、客那里听到一点点什么 了。但我暗忖,在心理上,夫妇俩一定希望能从我们的嘴上听到一点较「好」的事实。于 是我向方贵打了个眼色,把有人在逃难中丧生的惨事略过,不尽不实地说: 「有许多火车在半路上抛锚。也许你们的儿子媳妇正搭着那抛锚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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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他们像我们一样跑路。」方贵说。「不过走一站停一站,做点买卖才起行也说 不定……」

「所以就遅到现在还没「疏散」回来哪。」

说着,我的目光从老板娘的瘦脸移到桐油灯上。一阵秋风从关着的门缝透进来。碗里 燃焼着的棉芯晃了晃,一缕白烟下,青色的火焰四射,男主人那双看来异常苦涩的眼睛亮 了亮。我彷佛看见那里面的辛酸的泪水。我默默的想道,在这苦难的年头,家家有本难念 的经。甚至一个做买卖的——我们眼前的这个小饭店老板——也有他的苦情。 这一夜我躺在草棚里寻思.,这一双热心冷面的中年夫妇,面孔为什么会那样冷冷的? 是冷酷无W的现实使得他们那样!……这一夜之后,在旅途中,在客店里,我仍然一次两 次地想起:那沉下来的酱油色的脸,那黑白相间的头发,那偃偻的腰身,那凹下去的双 颊,那无神的眼睛。而那两个失踪的儿子呢?会回到车河——他们的故乡——跟双亲见面 吗?

是的,许多日子以后,我仍然想起那草棚,稻草,那草荐,人情。还有那桐油灯和苦 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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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雾•南丹•一席话

第二天我们所走的斜坡路越来越陡、越高,渐行渐上之间,举步艰难,时时得停下来、 喘息。这一段仿如登天的山路,不止崎帽,而且险峻了。加以灰雾弥漫,更要特别留神。 我和方贵并肩靠在一起、沿着山的那边而非下面是深谷的那边走去。我们不能在雾中 迷途、失散;更不能让历过不少艰辛的自己,在这陌生的野岭间,来个不慎的粉身碎骨 啊。

往上盘旋而去的公路坏透,下面一段湿滋滋的,再上去就简直是泥津碍脚了。湿滋 滋,也许是雾气所致.,泥浑,说不定山下是晴时,山上却落过雨。许多木炭车在半山上停 下或抛锚。停下是因雾不敢前进,抛锚是由于路陡爬出毛病来了。事后得知,不少车子先 后在这山上「急转弯」的地方出事——连车带入翻到山下去。

到了山顶上,停下或抛锚的车子就更多了。只见那些搭客们前面一,堆,后面一羣,待 在车上、站在公路上,或者无精打彩,或者在傍徨期待i等雾散,等机器修好车子开。 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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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到了晚上,他们怎么办?」我对方贵说。

「嗯,这里没有客栈,没有人家:::」他应道。

眨眼工夫,那浪游山间的秋雾越来越大。它从峭壁悬崖上、从一块块岩石的后面,滚 滚而来,无声地涌动着,向四面八方扩展,遮断前路。它好像有意向我们恶作剧似的,把 我们紧紧地罩着,使得我们的眼睛一片迷糊。回头望时,车子、搭客、•难民已在雾中失落 了。

在一片岑寂里,我们只能听见自己的沉重的脚步声。……

好大段时间过去了,只见那铅灰色的密网里,透岀一丝丝银白。接着是点点铜光。接 着是一片金辉。当我们看见前面的太阳时,我们知道巳经走出雾的重围了。

这以后,我们跑了好几个钟头枯燥的路,才算到了塞在山的一角、但看起来还算相当 热闹的南丹。

不过,那时候凡是热闹的城镇,都一定挤拥着难民。在南丹,像在河池镇一样,你即使 付得起房钱,也不容易在客栈里找到个宿处。山坡下,矮房子门外的街道上,也坐了 一地、 睡了一地的男女老幼。他们是形容枯槁、衣衫袜褛的难民。带着炊具来的,就在路边生火 弄饭。无以为炊的,就只好向人乞讨。在孩子的哭声中,有额抖的声音传过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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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帮帮忙吧。我们成年人一天不吃饭还不要紧,可是孩子,我们的孩子……」这些露宿街 头的难民——啊,要是生起病来怎么好?风雨来时又怎么办? 我和方贵从客栈走到客栈,也找不到一个铺位。在既饿且渴的情形下,各人吃了两碗 汤粉,之后,逐家屋子去再试。黄昏早已过去,家家户户开始点灯了。我们求宿时,差不 多机械地重复着同一的话••我们路经此地,可不可以让我们在府上过一夜?然而使我们失 望的是,第一家摇头.,第二家摆手・,第三家对不住……

也记不清问过多少家了,我们已经筋疲力竭了.,后来终于在一家「拒收」的屋子门外 坐下来休息。方贵说.•「看样子,今晚要「睡街边』哪。」

但是,我瞥见前头街角有一家黑沉沉的屋子忽然亮着灯光。「方贵,那一家我们好像 还没去问过的。」

「对!」 •

我们怎肯就此罢休!这么着就享起竹笠、包袱走去拍门。

这一趟我们到底成功了。屋子里的一对老年夫妇把我们安置下来。没多久,他们的儿 子打外边回来了C那是一个高高瘦瘦、年近三十、嘴唇厚厚的青年,热情,健谈,在当地 的一家小学当教员。他教的是国文、图画,唱歌,兼体育。据说,所谓髅育,也是专教「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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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凡是热牌的城钮,都- •定挤拥着难民。

拍篮球」而已。

这夜我和方贵睡在他的房间里。他替我们弄了点茶来.,三个人在灯下谈了不少话,由 时局、疏散、我们来自的地方,等等,说到这一家人的原籍。他们姓吴,先祖六十年前 (清朝光绪年间)由广东兴宁到此落籍。广西北部山区,是少败民族的聚居地之一。吴君 说,南丹县有不少苗人.,好些汉人的妻子正是苗族的妇女,她们是劳动的能手。在南丹 镇,每逢「街日」,好些苗人从很远的山上跑下来「趁墟」做买资。他们往往资的是瓜果 草药烟叶野味之类,买回去的是盐、油等等。尤其是盐,它是山地最缺乏的生活用品呀。 他们,像其他少敷民族如僮族、布依等族人,由于长期受压迫,生产落后,生活比汉人更 苦。吴君说,他们是「文盲」,连自己的文字也没有,但在劳动之余,却常常吹笙打鼓, 唱歌跳舞,而且很有美术的眼光,衣着是别具一格的。要是我们能再待两天,等到下一次 的「街日」,就有机会看到他们了。可惜我们不能。他又道,老一辈有这样的传说:南丹 县属,好些汉人是宋朝「狄青平西」时的一些流落在此、不再返回中原的「宋兵」的后 商。但吴君接着补充说.•较可能的事实是—宋朝时,异族(金人)一次又一次的入侵, 当时无能的政府不敢抵抗.,在敌人(金军)的焼杀抢掠、压迫之下,汉土中失地上的农民 血泪斑斑,能逃生的就翻山越岭南下,有一部份流亡到这里来。南丹县属的一部份汉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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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就是前者的后代。历史有时候真是一面镜子。吴君感慨地说: 「想不到今天,日本鬼子来了,哼,这个政府!……」 「也是不抵抗嘛。」方贵插嘴道。「我看,好些国民党的士兵,大概连战场的影子还 没看到就病死了。又瘦又弱,周身疥癞的。我看到过不少。」 「可不是!营养不良嘛。」我喝了 一 口茶,说道。

吴君用一根铁线挑了挑菜油灯,把纸烟燃着,说.•「不要客气,来吧,你们也抽一根。」 我们不抽烟的,但也试试抽上一根了。我瞻了 一下。

「江海,你不要把烟吞进去。这样——这样吹!」方贵说。

吴君望着我们笑了 一下。「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那样子的兵,大家真是怕当呀。 听说一级一级「榨」下去的——『榨」到干为止。我们这里一带流行这样的一句话呢:「好 仔不当兵,有钱射发没钱买熟烟。」不过,」他顿了顿,吸了口烟说.•「事情总有两面, 黑暗和光明是不是?」

「吴先生,依你看呢?」我问道,用口「吹」了一下香烟。

「唔,有好些地方嘛,人家争着当兵,当真正抗日的兵!要不然,抗日战争怎样有前 途!我想,我们不能单看黑暗这一面吧。」他若有所思地说。「即使宋朝嘛,也有岳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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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忠和各路抗金的英雄,也有抗金的民众、农民、义兵,不是吗? 」 次日天刚亮,我们突然从梦中惊醒,因为碰的•一声巨响,像炮弾落地似的震耳欲菟。 我和方贵从地铺上弹起来的当儿,吴君从床上跳下地。

「什么事?什么事?」外间吴老爹喊道。

当我们到了屋子外透看到一辆搁在那里的大货车,弄明真相之后,那一徳真是非同小 可。原来那辆货车从街上开来,由于闪避另一辆迎面而至的卡车,就撞向吴家来,把一堵 土墙撞得破破裂裂了。而靠着内墙的那边正是我和方贵「打地铺」、睡觉的地方。要不是 司机「及时」煞掣,货车再冲一下,我和方贵即使能够活着,也残废了吧? 关于那堵裂墙,吴家向那司机(也是车主)交涉,谈赔偿修理的问题。讲了整整大半 个钟头,这件事才算解决。•

路上•「也机」•边境

过了南丹后,公路上狭隘、岩发的两旁在阳光下看起来比较开朗、舒展。最低限度我 们的旅举有一段是这样。昨天雾前雾后,好多个钟头,在我们的视线内,是崎崛的、荒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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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烤焦了似的景物。而此刻,在单调中,我们却看到一点点的光泽了。路旁时时出现婆 娑的树木,在微风里摇曳生姿的草。偶然也看见一朵朵可爱的、不知名的野花。

-然而,这段路过去之后,那一点点的光泽,却消失于我们一路上先后看到的另一种情 景中了。

我们因为准备在日落之前赶到芒场去,加上年轻脚力好、没有家小拖累,便走得比别 的步行的难民快许多。这様子,越过了其他路人,我们便接二连三看到下面描述的令人难 过的情景。

瘦得只剰一把骨头、脸色惨白的落伍的病兵在路旁呻吟,等死。或者我们还未赶到芒 场时,那病兵就已经断气了。那是国民党军队从什么村镇抽来的兵丁呀。

两只野狗在树荫下为了争食一具尸体打起架来。另外一具横躺在一条小溪上。他是一 个不堪折磨、拚死出走、终于给枪毙了的逃兵?是新兵?我想,或者他是一个半路上染了 痢疾、给扔下来的壮丁?他生前没有快乐,死后也暴尸荒野。他来自穷家,或者原是个贫 程?他的家在广东?在湖南,或者就在广西?……

可怜的壮丁、民夫——皿与涙的行列。他们有些人的身皆给绳子串起来像我在桂林漓 江边所看到过的那样.,而有些人的脚踝上竟系着铁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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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惨白的病兵在路旁呻吟、等死。

在枪托的殴打下,一个快要倒下来的「壮丁」向那个「班长」还是什么的求情道: 「我实在走不动了。给我点水喝,给我点水……」 「妈的,你既然不能走,老子就在这儿成全你吧。」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凄厉的声音在空气中侧过。

一列长长的「我军」的运输队。鱼贯而行、装满了物品的卡车过后,是负重的马队和 步行的士兵。而那些给拉来的挑夫(民夫)在枪枝监视下,踉踉跄跄地上路,比负重的马 吃力得多。他们,年青的,年老的,挑着不知多少斤官员们的行李,抬着不是为了抗战的 物品,以及负荷着「大撤退」带来的无尽的苦难。•:… 虽说赶路,但我们毕竟在路上航搁了好些时候,所以到得芒场时,太阳早已下山,连 飞扬的尘土,也在暗沉沉的暮色中隐没了。

不过,对于宿处,这回倒不用担心,因为离开南丹时,吴君给了我们一个地址。他的 一位姓周的广东朋友在这里一家小学教书。我们在亮着点点灯光的窄街上一家小店子买了 点东西果腹之后,便去找周君。那家学校是一座二层楼的瓦盖房子,围墙外有个小小的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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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校门已经关上。我们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老的校役。我们说明来意后,他让我们在寂静的课室里坐下等了一 会,周君来了。

他三十岁左右,在灯下戏上眼镜看完了南丹吴君手写的便条,便客气地招呼我们.沿着 木栖梯走上二楼宿舍他的房间里。大约谈了半个钟头后,我们就渐渐熟落了。他告诉我们 说,学校看来「规模」不小,除校长、校务主任外,连他一共有四个教员,但是待遇很 差,除了吃两顿粗劣不堪的饭菜外,薪水少得可怜,而且往往领不到薪水呢。

「说来不怕见笑。」他说。「我们在这里哪有什么教育精神,也不过做一日和尚敲一 日钟而已!:::唔,六年级生像我们一样高大,但是——唉,程度差得离谱!」 壁上的时钟敲了九下。周君望着桌上那大叠学生作文饰,说要改卷子,叫我们先睡。 但我坚持帮忙他一下;说,也好让他早点休息。他笑了笑。「那么不客气,谢谢你了。」 说者便把作文簿分了 一些给我。

改到第四本时,我发现一个六年级生写的「出外记」最后那一句是这样的——

「今天我也在小河上看见几只也机。」

什么是「也机」呢?我想了好-阵也想不出来,便问周君当地人是不是叫飞机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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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的。他说不是。后来他看了原文后,也不知道怎梯下手「改」那两个别字或者错字。 「也许是「日机」吧?」他喃喃道。「不过,怎么会在「小河」上呢?……」

「啊,我想到了,」在旁的方贵忽然叫起来。「你们不要用广东话读。用普通话,最 好用「桂林官话』i「也机」就是鸭子。他看见几只鸭子!」 第二天早上,上课的铃声响过后,周君和我们一块下楼,穿过课室,在他的同事的有 气无力的教书声中,和学生们的咿咿哦哦念经似的读书声中,他一直送我们到校门外路上 才转身回去。

淡淡的阳光从棉絮似的白云间漏下来。凉爽的空气散发着干草的气味。讼路两旁有十 几棵枝极四撑的树,但黄叶一片片的随风飘落,提醒我们:这时候毕竟是深秋了。我对方 贵说,•但愿我们不会在路上过冬天。我们的禁寒衣物太少。他说,如果没有意外,三四天 后就可以到独山了。所谓「意外」,当然也包括生病和我的「打摆子」。

一路下去,我们先后看到两辆出事的车子:一辆翻在田野上,破破烂烂的,车头也巳 经开始生锈了,不知道翻车的当时,后果如何;一辆五六天前撞在山石上,死伤了十多个 人,那是附近的一个郷民告诉我们的。

我想.•这段路算是比较平坦的了。在那险峻的山路上,曾经翻过多少车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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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芒场起,我们走了五十华里路左右,日影西斜时,便到了六寨。它是广西边境的一 座靠山的小城,只有一条大街,是长街,同时也是公路,房子就建在斜陡的公路两旁。我 们在大街后而找到了 一家屋子简陋的「伙铺」,只见檐下门旁的两边墙上贴着一副对联—— 褪了色的红纸上写着.•「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于是我们在那「伙铺」渡 过了 一夜,次日一早就登程,准备在途中的茶寮、饭寮之类歇脚时才吃点什么。 但不料一个钟头后,天色大变,风雨交加。路滑人湿,又冷又饿之际,忽然看见前头 公路旁有家野店子,我们便像船沉后飘流在海上的水手发现岛屿那样高与,拔足飞奔,但 一个不小心,.竟摔了个大跤。于是我扶方贵,方贵扶我,从泥溶上爬起来,走进那小饭店 里。• 一坐下,也不管它什么冷饭冷猪肉,叫来就吃了。

填饱了肚子之后,我们才拿出毛巾来慢慢地抹着身上、脸上的泥污。然后我回头对店 伙说: •

「老兄,请问这地方是属广西还是贵州呢?」 那店伙望若我们笑笑道.•「你们已经过了省界——这里是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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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贵阳,雪与春天

贵州盐荒「大脖子」

南接广西、北临四川、东向湖南的贵州省,位于中国西南腹地,在地形上与西邻的云 南省束部合称云贵高原,它的地势之高,可以想见。全省土地,十分之七以上是山地面 积;由于大小河流长期的侵蚀、割切,这高原之地便山岭起伏、崎妪不平了。而在重重的 剥削下,人间的不平更甚。老百姓年年月月,过的是坎坷的日子。

那时候,、贵州是「无盟之省」,食盛要靠四川、云南、广东等地供应;即使有天然盐 矿,但深埋地下,腐败无能的政府哪有办法发现它的珍藏!贵州闹盐荒,多少年来都是这 样了。偏偏当时食盟.的运销,是由国民密的「盐管局」管。与盥商勾结的官僚,把高价的 食盐变为自己口袋里的黄金,那情形,一如赠个抗战期间,官僚资本举断了全国经济,把 财富集中于少数人的身上一样。

在官大人们的操纵与奸商争夺下的食盐,官价与黑市,可说水涨船高。贵州老百姓能 有享用食盐的机会却是越来越少.,尤其是穷苦人;由于长期「淡食」,缺乏碘质,许多人 患了甲状腺肿胀病——俗语说「大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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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由广西北部的山区起,我们就已经沿路看到一个个不幸的患者了,只不过进入黔 境(贵州)之后,看到更多罢了。长着大脖子的人有男有女、有成人有孩子,无论工作、 吃饭、走路,都比别人加倍吃力。想想看,颈子上垂着一个袋形的大「肉泡」,那是怎样 累赘、痛苦的事!

那天,我和方贵在公路旁的小饭店吃过冷饭,等风雨稍减后,便再往前行。但眼前一 片荒凉;约莫走了三十里,就感到吃不消,于是在一个叫做下司的小地方「打店」(食宿)。 在贵州的各种物价上,食盐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盐价涨,什么价钱也跟着飞升。医 如在下司的小店里,一张简陋的床铺,包一顿粗糙的饭,就要法币三百多块钱。 吃晚饭和店家他们一块吃。天气渐寒。大家围着搁在小炉上的锅子拿着筷子扒饭、夹 菜。所谓菜,也不过是淡而无味的「一锅熟」而己。煮菜时,他们把盐块往锅子里浸一下 就马上拿起来、放好,以备下一餐之用。这种盐块(盐巴——四川井盐)往往开个小洞, 用小绳子穿若,挂在灶间、墙上。贵州许多人家贲菜时,都是那样子「下盐」的,为的是 可省则省。有什么办法呢,食盥比金子还矜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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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山•小路•毛®

第二天上路后‘我和方贵在途中觉得头重脚浮‘只好提早歇息。我们作下来的那个f 落叫做黑司关。不知是否因为前两天吃了点冷猪肉‘还是招了凉‘我又觉得身体不适了 幸而睡了 一觉之后‘精神渐渐恢复。但出乎我的意料外‘健康一直很好的方贵这回却病『 来。而且是阵寒阵冷的「打摆子」!我想‘也许他晚上什么时候给蚊子(譬如叮过我的带 着唐疾歯的蚊子)咬了一 口而不自知‘在疲劳而抵抗力弱的情形下‘就发起疟疾来了。 ;在黑司关的一家小铺子若方贵盖上了他的和我的毛毡‘跟疟疾搏斗‘终于熬过那难 过的时辰‘像我在八步村所熬过的那样。不同的只是‘这回却轮到我守在他的身旁照应 茶水了。 • 1 Rr^o 独山不过在五十里外,但由于这様一「停」,我们三夭后才到达丹里 1 湘桂大撤退之后‘作为黔桂铁路终点的独山‘突然「繁盛」起来‘市街上有许W4 建搭心店铺、房子,近郊有一座座新建的看来相当阔气的西式平房。市场比金城江的大 有数不清的食物枪、故衣雌自然也有赌档。下雨天时‘却是泥浆满地‘比金城江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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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滞留在此地的难民敷是惊人,加上有意在此捞一笔的各路新贵、财神,原是不大的 城市,更显得挤拥不堪了。 • 湘桂战役,「国军」败退,后来日寇长驱直入,穿过贵州的大门,也就是攻到这里为 止。 J' 我们到独山那天,天色阴暗,又下雨又冷,手脚也僵硕了。幸亏按址很快地就找到我 那香港朋友黄明;不过他家里挤满了人。原来他岳父一家从梧州疏散来,暂时也住在他那 里。这倒是我事前没料到的。 < 我们只在独山待了五天就走了。临走前,年青热诚的黄明从原是西医的岳父那里拿了 一些治疟疾的奎宁丸送给我们。对于我和方贵,那真是很好的「礼物」哩。 一 这一趟,我们的目的地是贵阳。我们如此推算.•假如每天能跑它七、八十华里,六天 就可以到达。 , 头一天,成绩不错.•跑了七十里。黄昏时到了墨充。次晨天刚亮就起来赶路,中午经 过山间一条澄淸可爱的小河。在贵州,我们所见的水流,由于地势使然,多数曲折、湍 虹。但是这一条小河却显得相当平静;于是便停下来洗脚、洗脸、洗包袱里的充满汗臭的 脏衬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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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山和都匀之间的铁路本来早就铺好了的,然而那时候却一直没有、也没办法通车。 离开墨充之后,我们虽然走在公路上,但时时看得见近在眼前的寂寞的铁轨。

到了都匀时是下午二时多,我们这才省起刚才在河边U搁得太久了。都匀看起来比独 山顺眼一点:街道稍为宽阔。但为了使第二天到马场坪的路程平均,我们不能留下来呀— 匆匆吃过一点东西之后,措起小包袱、戴上竹笠又起行了。

四点钟光景,路经一个小镇。假如是往日,我们会停下歇宿一宵再说;但而今天气一 天比一天冷,我们急于抵达贵阳,认为多走一段路就少一分「在路上过寒冬」的担心。 不过在另一方面,我们又生怕错过「宿头」。于是方贵便向一个在镇口上树下干着粗 活的人打听,问道:

「老兄,要是我们再走十里路左右,请问前边有没有地方可以过夜的?」 那人放下了劈木的斧头,想了想答道:「有。大概走一个钟头。看见一个小林子就是, 那条村子叫做大龙井。」

「除了大路之外,有没有小路?」我再问那人。「我们想快一点到。」 「有的,」对方说。「嗯,抄小路可以省三里多。」说着他向我们指指点点。 我们点头道过谢之后,便从公路旁的快捷方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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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苍穹上没有一点乌云,一路来,温和的阳光在冷爽的空气中伴着我们,在我 们所经的村镇、河流、树木和偶尔看到的花草上洒下了贴瞄的暖光。

此刻,太阳虽然早已偏西,但还没有到下山的时候。我们沿着小径,过山坷、下斜坡、 穿过光影交错的小树丛,落到一条稍为平坦而笔直的泥路上。我们这时可以看见在羣岭包 围中远处的田埋和小村庄。但岭上的黄蛇一样的公路以及别的步行的难民们倒一时间失了 踪,虽然可以听见那隠隠传来的咪啷唬啷的木炭车声。

就在这当儿,前头几家矮屋子附近,突然出现了四名穿着灰衣持枪的士兵,冲着我们 眩喝道: ,

「停下来!」

其中一个身材瘦削,紫脸粗眉的「老」兵用长枪拦住我们的去路。

「喂,你们到哪儿去?」他粗暴地问。

「逃难。到贵阳去。」方贵说。

「干啥不走公路?」

我们说出抄小路的理由。紫脸粗眉的家伙向其他三人眨了 一下眼,回头盘问我们从什 么地方来,然后高声道.•「把东西放下!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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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放下,打开。那家伙在衣服上翻了 一阵,要我把小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他胡乱 地将我那硬皮本子揭着,望了我一下,在动什么脑筋似的,忽然眼睛一亮,把我那张卷着 的毛饨「没收」了。我和方贵跟他理论。他说这是一张他们的「军鲑」,因为是灰色的。 所以要「充公」。我说这张灰斑是我从香港带回来,在商店里买的。但他不管。方贵气得 脸色发白,我气得跳起来,说他们不讲理。我们再说下去。那家伙狞笑着,忽然涨红着脸, 咆哮起来:

「再说下去,老子就——妈的!这是军饨。你们从什么地方弄来的?老子不把你们关 起来巳经好了。还啰邻个屁!」

「去!去!去!」他的三个「国军」同伴,显然也是经验毁富的「老」兵--------气势汹 汹拿着长枪在我们面前晃动着。

这几个铁横的家伙就这样子「趁火打劫」,把我仅有的一张御寒的毛饨「拿」去了。 我想,假如方贵那一张不是红色而是灰色的,也同样会给枪去。-----而借口呢,「这是我 们的军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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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几个蛮横的家伙就道様子「趁火打刼」, 把我仅有的一张御寒的毛戏「拿J去了。

从马场坪到贵定

博赎尊II髦无可再少了,毡子「失」了之后,我们心理上和经济上更多一层顾 IIn藕*家肯腾出「空床」给我们,也是夜寒难渡的。晚上实在很冷。 ms汶力井一家刀茅店吃饭、过夜‘这样‘又用去了三百多块钱! mli』鸣精拖I?戕」跑了九十华里,连脚也磨得又痛又起新饱子了。 但是哪里找得到,这挫II耘算到115坪,‘沿着小图石子铺砌成的街道找宿处; 量的乘客、难民在这里嶷 去南行*的公路之间‘所以车辆云集‘每天有大 们到IilSHO一一;I的中年人偶然谈起,他同情我们?,便带我 接待罚i1 i巽.江书i?JI负II的姓;心 和妻儿们_起烘火,使得冷冷的屋子88"|S0II5I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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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一定很不好过吧?

睡前,顾老头叫我们一块烘火。我们本来不喝酒的,但在他的相劝下,也喝了 一点烈 性的茅台了。因此倒头就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

清晨抹过一下脸后,我们带着感激的心情向这热心的老裁缝道谢,然后向他们全家道 别。

由于睡了 一夜好的,双脚也好像有了活力。当然「水泡」还是有的。不过为了赶路, 也就把脚疼暂时忘记了。

在通往贵定的公路上,我们在茶思歇脚时,看见附近有六七个服装别致的妇女,问人 家,说是苗人。那几个苗族妇女缠着头巾、佩以饰物,上衣和汉人的差不多,但穿的绣花 百折裙,色彩斑烂,却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她们的手艺很好。」卖茶的贵州人解释 说。「绣花嘛,我们汉人比不上呢。」

我忽然想起南丹那位吴君说的话.•「苗人很有美术眼光.:…生活比汉人更苦!」 只见那几个措着东西的苗族妇女这时往山腰上跑去,学攀爬爬,动作敏捷,转眼工夫 连影子也不见了。我回头对方贵说:

「你看!她们走的快捷方式比我们难得多,但也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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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本领真大。」

大概长期的刻苦的爬山生活,使得苗人练就这一身「本领」吧?我想。 经过了几座古老的遣物——灰墙剥落的「节妇牌坊」,我们就到了贵定。它看来是一 个颇具历史性的古城,地方相当大,城墙围绕.,众街中,一条长而直的街道却同时是公 路。建筑物分站在公路两旁,那情形像我们在六寨所见的那样。不同的是,它比前者多了 好些横街窄巷。当夜我们在「打店」的那家客栈吃过饭后,天完全黑下来了。但要睡觉 嘛,时间还早。方贵提议道.•「这几天也跑得够辛苦了。江海,我们到外边找个地方喝喝 茶,散散心怎么样?」

我点头赞成。

在灯光掩映间,我们在嘈杂的市街上兜了一会,走进一家「北方」茶馆里开了两盅茶, 嗑瓜子。座上,有一个敷着厚粉的歌女和一个面如蜡纸拉胡琴的在一起接生意——资唱。 男女两人一直据若店中央的张桌子,大概和主人讲定采取分赈方式的。我们坐下不久 后,有茶客点唱了。

胡琴声起,那歌女边打板、一边吟哦。但唱的是什么呢,我和方贵听不憧,只感到 那是一只不愉快的歌。后来从茶馆伙计那里知道,她唱的是四川小调。旋律是单调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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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是沙吸的。我彷佛听见那是生活压榨出来的呼喊。我寻思,这年头呀,你到这里,你到 那里,都会听见、看见一些辛酸的事情。

离开茶馆,和方贵向小客栈走回去的时候,我又想到明天的路程了。

贵阳点滴

两天以后,我们终于到了贵阳,那是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方贵的两条腿走得快 要跛了,我的右脚则肿痛发炎。

算一算我们「穿州过省」靠一双脚,从宜山到这里,前前后后,走了约莫一个月。然 而从桂林算起,则不知多少日子在离乱中过去了。但不管怎样,我们总算熬过了这段艰苦 的行程。在这「大撤退」、「大疏散」的悲剧中,在湘桂路上,在桂黔路上,有多少人翻 车、撞车、染病……死去。比起别人来,我们不算是幸运的吗?因为我们还活着! 到贵阳的头一天,是黄昏时份,而且冷雨霏霏。在一家离开市中心还相当远的小馆子 吃过饭后,方贵说,先找客栈,第二天才去找他的亲戚。事实上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再也 不能往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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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郊那里找了好几家客店才找到下塌的地方。是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再也没有经济

的床铺之类了。

「老板,还有比鲛便宜的吗?」我们曾经这样问过那个掌柜的。

「你们不租就算了!」他说。

•我们只好租下来了。但一切的待遇——包括掌植的傲慢态度、冰冷的眼光、茶房的十 问九不认——使得我们当时很不满意。对了,我们和大城市久违了。贵阳是西南各省的大 都朴之一。这客店的所在地虽是贵阳的近郊,然而毕竟是「大都市」的近郊。「都市人」 就是这样子对人的吧?我想,也许我们在掌植、茶房的眼中,比叫化子强不了多少--------我 们,连同那难看的包袱、竹笠、衣服!因此他们便不瞅不睬了。但这且不管。最气人的 是,我们口渴,要茶,没有,连回应一声也没有!假如客店的茶壶不是用来装茶,它搁在 房间里的桌子上干吗!

于是,就在这客店的房间里,我们做了 一件自己事后想来觉得可笑而又后悔的傻事。 在说出这件事之前,我想重新交代一下。在年齢上,我那时毕竟是个「大孩子」。而 方贵呢,也不过是另.一个稍大的「大孩子」而已。年軽人往往会做这样或那样的「傻事」。 它薮生在我们快要离开客店的那个早上。但忘了当时究竟是方贵怂恿我、还是我怂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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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贵——总之,我们二人先后向房间里小桌上那个空茶壶里撒了泡尿。这样做,好像已经 把湘桂逃难的一肚子怨气「撒」了一些岀来!

然后,我们不管它茶壶中泡着的尿是白还是黄,似水还是似茶,就悄悄地走下楼梯, 头也不回的去了。

把个人的遭遇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想掉转笔头为贵阳「速写」一下。那「速写」是我 当年对它某一方面的印象。

我曾经在那里停留了个把月。

贵阳是一个古老的山城。但它却是「国军」的大后方,也是官僚之财富局中的一个肥 缺。它是财主和暴发户的可爱的大都市,却是难民,尤其是丢失了 一切、「仅以身免」的 难民的悲惨地。倘说我以前提过的金城江是「苦难的土地上,许多罪恶之『城」的缩影」, 那末贵阳便是前者的扩大了。发国难财、发「大撤退」财的人有福了。穷奢极侈的夜夜笙 歌和灯红酒绿。对于他们,这哪里是抗战的时期!舞场、妓院、烟馆。半公开的资鸦片。 天阴下雨,常常下的毛毛雨。「一点汽油,一滴血吗」?有达官贵人的漂亮的辅车在人丛 中穿来插去。还有吉普。还有美军和「吉普女郎」。大雨后,泥浆四溅的街头蹒跚地走着 衣衫破烂的失业汉和而有菜色的难民,许多,许多。救济所吗,是养肥了官大人的救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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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街头墙上出现大量的寻人招纸,旧的,新的。父寻子,兄寻弟……湘桂逃难,有多少 入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想,假如河池的丁大妈(那个死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的湖南妇 人)在这里,她也会贴上一张寻她失踪的女儿吧?但寻人招纸之外,电影院门前贴着半裸 的美国女星的海报。在「Coffee And Music」的招牌后面,是音乐茶室,里面传出来一阵 阵靡靡之音……

一个寒冷的晚上,在贵阳,从街上回到宿处,我往那硬皮本子上,以「双关语」写下 我当时的感触:

-「这是r咖啡和音乐』的茶室,乐队们拚命地在拉在吹,奏出了 一个升平的世界。…… 我们高贵的喝茶的市民们,愿意一辈子沉醉在辽远的r缅甸风月里』。」(后者是当时的 「欧西流行曲」。)

那时候,正也是桂林、柳州已经陷落,日本「皇军」向贵州边境攻来的时候。 而那时候呀,在另一方而,不是灯红酒绿,不是靡靡之音3是同仇敌像的爱国人民、 羣众在抗日战争中唱出的雄壮歌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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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与春天

现在回头补述:那天离开了近郊那家客店之后,方贵到市区里找到他那开了家小型皮 鞋店的亲戚。我们便暂时在他那里栖身。头几天,我因为脚肿发炎,较少外出,后来经过 洗伤口,包绷带的治理之后,就较常到外边走动了。方贵本来就当过补鞋匠,职业暂时不 成问题。我呢,在傍徨、苦闷的心情中过了 一段日子。有一天,在街上碰见一个来自香港 的朋友,他告诉我张荣叔到了贵阳,而且在打听我的下落。这个消息对于我太好了。张荣 叔有好些地方像我的舅勇,也是客家人,年轻时也曾在异国漂泊多年;后来回到香港・,经 商是更后来的事了。他是我母亲的好友张大嫂的哥哥,也是我舅舅的好朋友——两人都住 在九龙,少年时一起在船上工作过。往日到西湾河去探妹妹张大嫂时,他一定也顺路去看 看我们的。

我按址在一条长巷里的木楼上找到张荣叔,四十来岁,E0回的眼睛倒有几分像张大嫂 的。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高兴得快要流泪了。我也一样。刹那间,我想起了日本「皇 军」蹂蹒下的香港、一九四二年秋天我离家的那个早晨、西湾河药材店的张大嫂、和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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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母亲..

张荣叔说,几个月前,他和家人随「水客」从香港偷渡到广州港(即今湛江),然后 北上柳州,正待前往桂林时,就闹「紧急疏散」了。到了贵阳以后,前些日子他在报上登 过寻我的「启事」,也在街上,像别的许多人那样,贴过寻人招纸。他当时推想,我可能 会从桂林跑到这里来。

从他那里我知道,家人和南叔他们算是平安,我们筲箕溶那家小店还勉强支撑着,做 故衣买卖等,生活当然是苦不堪言了。有个时期,房S常常在经济上帮助母亲。但是荣叔 说,年头我的舅舅患病死了,因为医药异常缺乏。

「江海:::幸亏你后来没有信写回家。要不然,麻烦就大了。」 接着他告诉我,大概由于日军在中国西南等地以外的许多战场上连吃败仗,在香港的 -I头」便越来越穷凶极恶,通过汉奸的「情报」乱抓香港市民,包括有亲人在内地自 由区的。通信更加「大罪」!其实这种情形我当时也预感到,而且在桂林时也听「水客」 说过一二。所以就很久没写信回家了。去年旧历年底我在桂林的印刷厂失窃、连大袄也给 偷去的事,母亲是知道的。那时常川来往的一个「水客」曾经到西溶河去过。 因此,到荣叔回到内地来的时候,母亲托他带了 一件大褛来,那是南叔从店子中的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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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堆里特地为我拣出来的。想不到这件大楼几经转折,现在终于到了我的身上哩。它来得 正好、正合时。我的衣衫不足.,据当地人说,这几天冷得这样厉害,贵阳快要下雪了。 第二天我搬到张荣叔那里去,然后和他一同去找方贵,三个人到大街上一家广东茶 楼去饮茶。

当天晚上,在喑黄的电灯光下,写完了我的简单的「日记」之后,把硬皮本子往那放 着零星杂物的布袋塞去的当儿,我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那小布袋是母亲在我临行 前亲手缝制的。在风雨泥濯中,我带着它走过多少艰苦的行程!我彷佛看见母亲在海边望 着我和杨华离去时含泪的眼睛。她的儿子远行。她的丈夫:::她的哥哥现在也永离人世 了。我想起了舅舅送给我的那只手表。在河池为了O路费把它卖了之后,有好些夭我还是 习惯地看那无矿的手腕呢。此刻,在荣叔住处的小桌子前一想到这件事,我也就本能地望 一下我那瘦削的手腕了。那手臻如果还在,我想,那倒真是一件珍贵的纪念品啊。 荣娇早已替我在房间外铺了一张帆布床。但熄了灯之后,这一夜我竞又失眠了。西湾 河的横街、后巷、母亲、弟妹、我的童年和帆布床又一次在我的脑中闪现。还有一个 个熟识的面孔。在平乐的杨华、安哥、杨妈……在淡水的松生呢?……我们什么时候再相 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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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离开贵阳,向更远的地方走去了。是一个严寒的雪粉飘扬的冬日上午。荣叔一家四 人和我成了-辆囲往昆明的货车的「黄鱼」,那是说付黑市票价的乘客。车贺不用说是荣 叔替我付。那辆车子还是他出了好多办法才接洽到的。即使下雪,也不能改期了。他准备 到昆明和朋友合作搞药材生意。我呢,有好些以前「投稿」的朋友在那里 这天,方贵撑着伞子送我登车。「暂时我打算在亲戚那里工作。……江海,我们以后 多点联络吧。」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笑说。

我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想一起了我们在宜山相识后的酸甜苦辣、「处处无家处处家」 的生活,想起了我生病时他的在旁照顾,以及那些同甘共苦的白天、夜晚……我真想痛痛 快快地伏在他的肩上哭一场。然而我咬了咬嘴唇,吹了 一口白气,微笑道: 「就这様吧。方贵,你先回去。下雪呢。我一到那边就写信给你!……」 车子开行了。雪粉变成雪花。方贵的影子,连同他手撑着的伞子,在一片迷蒙的雪花 里渐渐消失了。然而那个头戴竹笠、身措包袱的方贵却在我的心上浮起。……缓缓地随着 别的满载行李、搭客的车子往斜坡上的公路驶去时,我们的司机突然煞车。原来路滑,防 恐不测,轮子要扣上铁链。这是他们的经验。司机和「蛇仔」(随车的助手)弄了 一会之 后,车子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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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扣着铁链子的车轮沥落沥落的响着。在单调的车行声里,我想起了 一个个分开了的 朋友,和自己的亲人。有一天我们会见面吗?会的——在抗战胜利后!但是哪些人真正抗 战呢?我想,不会是这个政府和「他们」。那些令人沮丧的事实,我还看得少吗?而这当儿, 新界西贡的那一天、那一景象在我的记忆中亮着,亮着,尤其是那个送我们登船的抗日游 击队员,那个农民出身的纯朴的年轻人。....我寻思,在广大的中国土地上,这样的人一定 有很多,很多。在江南、江北,和更北的地方,那抗日的力量一定越来越大。要不然,中 国的片片土地就早失光了。是的,在桂林,在贵阳,我的确看到许多黑暗的东西。然而, 正如南丹那个姓吴的青年说,黑暗的另一面是光明。我暗忖,即使在桂林,在贵阳;•...•不 是也有许多人为争取抗战胜利的早日来临而努力,或者一点一滴地工作吗?譬如那些爱国 的新闻记者,曾如

车子越上越高。昆明在云南。云南的地势比贵州更高。嗯,几天后我们离开大海会更 加远了。但是……有一天我一定能够回家去!我想。

在抗日的燎原烽火下,法西斯暴徒们和日本军国主义者迟早会给焼死,或者引火自 焚的呀。因为侵略是到底敌不过反侵略的。在车行声中,我好像隐隠地听见那歌声,那雄 壮的歌声,那比贵州所有湍急的河流千万倍奔腾、飞跃、壮大的爱国人民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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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隠隐地听见那歌声,那雄壮的歌睬,

「江海,」荣叔在车雑下揉了揉眼睛对我说,「你昨天晚上没睡好。躺一会吧。路还 长呢……」

我点点头,瞥了 一眼蹬缩在麻包袋上睡着了的荣矫和两个孩子。但是我没有睡意。我 揭开了车尾的帆布帘子望着外边的雪花。

在阴霾的天空下,山岭和山岭之间有一片一片的灰白。不知怎的,我忽然从那灰白想 到阳光。我想,雪迟早会在阳光下溶化的。如果到了这样的一天,如火的山花出现 谁能 够封锁春天的消息呢?是的,什么也不能够封锁春天的消息啊。

想着,我把车尾的帆布帘子拉下来.,而这时候,我们的车子穿过那迎着冷冷的北风飞 舞的雪花,在漫漫的旅程中又走了一段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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