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哈迪卡理斯玛式的领导

《资料与研究》第19期 1996年1月1日


论马哈迪卡理斯玛式的领导
曾庆豹讲述/庄迪澎整理



    每次想到他那炯炯有力的眼瞳,和受访时那种不可一世的表情和态度,我就会产生害怕的感觉。甚至我来到这里时还在担心,联想了很多,比如联想到去喝咖啡,联想到内政部,联想到有人在录音、拍照,或者找你去聊天。这好比你想到马哈迪医生的形象。他受访问时的咀形和表达,一副很自信、很笃定的样子,令你产生害怕的心理。

    我不从一种边缘史或叙述体谈马哈迪医生做过甚么事,而是谈他的一种性格。我把马哈迪当做一个“文本”(Text),如同一本书般阅读(Reading)。从Reading的角度读一个Text,可以读出不同的内容和道理,正如每个人读莎士比亚时可读出不同的问题。前阵子,马哈迪医生在巫统代表大会上读莎士比亚的《凯萨大帝》,就蕴含着不同的政治意象(Meaning)。这种解读的方式比较开放(Open),每个人都可拿一本书解剖一番,所以我把它当做一个Text,而不是一个坐着高位的政治领袖或者首相。站在权位上的区分解读,已经意识了主从或主客的对立关系,我们的阅读就永远受到权威意识形态的潜意识操控。

    我的论点很接近第13期《资料与研究》中温小芬的文章《马哈迪与“危机论述”的权威管模式》,我只是加强理论及概念的分析方式,补充她所谈论的内容,特别是我采用了韦伯(Max Weber)所讲的Charisma魅力领导的权威形态解读马哈迪医生。

    韦伯写过很重要的文章《支配的类型》,他认为在人类文明的历史中,有三种不同类型的支配方式:

(一)传统型支配方法

    在古代的社会里,把君王的形象神圣化,比如将皇帝称为“天子”。“天子”就是说,“我是天的代言人”,只有皇帝可以到天坛祭天。所以“天子”的身份就变成一种神话(Myth)。同时“世袭”的制度又使这种传统一直延续着。

    另外,传统社会里有一种家长制。权威式领导,最具体的就是在我们的家庭里。权威式支配在古代社会里非常流行,它以传统力量做为一种支配。

(二)法律的支配

    法律的支配就是形构某一种官僚体制,透过法律的技术运作达到控制的效果,当然,它诉诸於法律的权威,强调“法”的至高无上,没有人可以质疑“法”的规范。

(三)“卡理斯玛”式支配类型(Charismatic Domination)

    在韦伯的谈论中,卡理斯玛支配是许多政治支配模式里最有效的,因为它是从介乎一个传统和现代的过程里形构出来。

    卡理斯玛式领导好比古代先知型宗教人物,他们似乎与生具来一种神圣的身份,有个神奇的故事在背后,像孔子、耶苏、苏格拉底及穆罕默德就代表着Charisma,吸引一群人追随他们,甚至像甘地这样的一个人,都有无形的吸引力,像拥有一种魔术(MAGIC),让你自然而然的依靠他或认同他。


    这种支配类型在现代社会里还是存在的,特别是当我在阅读马哈迪这个Text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所采取的正是一种魅力支配。他透过个人的魅力、个人对群众的吸引和神密化的过程,去吸引群众,或者累积权力。

    卡理斯玛式支配类型能产生一种“不确定性”,所谓的“不确定性”即指往往整个政治气候的发展都依赖於某个人的决定,正如大家都在猜测大选的日期,首相却总是带着微笑的说:“唉,你们别紧张。”这就令人感到一种不确定性,政治发展的过程往往不需要经过立法的历程加以固定化或形式化,而是随时可以决定,甚至根据个人的喜好决定。

    可是个人的魅力是很难确定的,而在这种不确定中,一个聪明的领袖和权力的拥护者,常会创造一种有利於其权力伸展的环境。所以,我认为甚么时候大选最有利,我就宣布大选。

    也因为这种不确定性,领袖常要制造一种机会,经过“证明”(Justification)的历程,说明其权力仍然存在,而且至高无上。在卡理斯玛的支配过程中,很难理解上层和下层、领导者和被领导者之间的权力究竟分配了多少,是五五、还是七三,是六四,还是九一?

    温小芬就注意到几点问题,即马哈迪医生常要去探测,他不晓得他的权力有多大。一个坐在高位上的人,你天天喊他“万岁”,他反而不安心。巫统大会时,马哈迪医生就说,你们不要常喊我“万岁”嘛,我会觉得不自在,就是这个意思。在赞美的背后,你往往不晓得你的权力是萎缩了,还是增强了。

    所以,马哈迪医生常常去创造某种危机,然后他又解决危机。他是一个最懂得创造危机,又解决危机的领袖,透过他个人的魅力,在处理危机的过程中累积他的权力,或再次肯定他的权力领导和他所涉及的权限和范围。



    这种危机论述的模式,我觉得很有意思。一个人,他宣布现在有危机,大家就等着看是甚么危机,他就说这样的危机这样发生了;大家又期待着,到底该怎么解决危机,结果他又告诉你应该这样解决。宣布危机和解决危机,是同一个人。我是问题的发问者,我又是问题的解答者,然后我写成一本书,你们要去阅读,就是这个道理。在处理危机的过程中,消极的说,是再次肯定自己的权力,积极的说,则是增长了自己的权力,让它进一步扩充。

    马哈迪医生的卡理斯玛的领导形象极为清晰。从巫统被判为非法组织、新巫统成立且顺利接管旧巫统的产业及修宪风波等,整个过程他都在危险的边缘拯救危机,而且处理得很好。

    然而,危机处理得很好,并不纯粹是他个人的一种手段而已,更重要的是,人民会越来越对卡理斯玛人物的权威崇拜。最后,很自然的我们会期待“你”给“我”答案。我不会去创造答案,因为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是某人宣布一个危机,那个人也就处理那个危机,结果形成一种依赖的现象,即他最正确,他的谈论最具说服力,而我们则缺乏对权威的质疑和反省。这是在卡理斯玛过程中最容易表现出来的现象。

    不过,卡理斯玛人物往往是最好的改革者。他们勇於反对传统,以他们的性格反传统也容易吸引我们去注意他。历史上任何一个卡理斯玛的人物,都是反传统的人物。孔子,实际上是反对周礼的,虽然他要恢复周礼社会的秩序,但是他却也认为“礼坏乐崩”,所以他出来调停,回到人的内心寻找    “仁”的秩序,一种内在的、善的秩序。耶苏,则是反犹太教的律法传统,他要创造“爱”的宗教,而非法律的宗教,特别是西伯来的宗教是一种很强烈的法律宗教。

    卡理斯玛人物的魅力很强,做为反对传统是很有力的。他们有着反传统和改革的勇气,这是他们的优点;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再一次证明他们的权威,甚至证明他们个人超越传统而创造新的传统。超越传统而创造新传统是权力累积过程中最好的一种模式,因为过去的传统很可能不利於其权力的发展和统治,而他所创造的新传统,是他最能把握和控制的。反传统并否意味着脱离传统,而是创造新传统,就如否定了某种游戏规范,再建立另一套游戏规范,而这套规范是有利於本身的权力伸展的。

    以韦伯的分析解读马哈迪这种人物,是很恰当的。他的形象始终带着强烈的个人魅力,个人英雄式魅力,个人的神密式魅力,如我们常提到的“布衣卿相”。其实,这样简单一句话只是纯粹论述平民当首相的机会。平民当首相,所以没有垄断,这里也制造一种神话。你着到我的斗争的过程,不依靠任何权力,却从平民成为坐在最高位的人。所以你该知道我的权力的累积和伸展,经过多少斗争的岁月吗?他从最低层到最高层,他不须依附太多的权力,而是权力的创造者。自己的权力自己创造,这是卡理斯玛人物的领导方式。

    甚么叫支配呢?英文Domination不是很好的翻译。在德文里,“支配”强调的是命令和服从的关系,又介乎命令和服从之间。当马哈迪医生觉得巫青团代团长讲太多话了,他也有意见,他要你服从。这种命令和服从之间,就产生一种支配。在现行的政治发展中,就是一种命令和服从,但是人民对这种权威的依赖往往变成一种相当模糊的责任,究竟是尊敬领袖,还是已经被某一权威所支配?

    在潜意识里我们早已蕴含着一种责任,某人提供一种东西,我必须服从,那是我的责任,是我所不能质疑的。一旦我质疑,我就是异端、汉奸、狗……一种汉贼不两立的模式。这种“责任”,显然的并不纯粹是责任,而是权威崇拜。我们并不是通过理性反省的历程说服自己接受某一权力的领导,而是在一种很自然、不自觉的状态下趋向於依赖某种命令。最好你给我答案,最好你设计好2020年蓝图让我一步一步走,最好你就把火车铁轨设立好,从开始到结束,多顺利呵!

    这种权威的领导通过“说服”进行支配。显然的,我们的社会仍未建构起“沟通”的说服模式,即从上下的对话塑造理性的认可和反省,然后接受某一权威的领导。马来西亚政治生态里所用的“说服”模式,还是权威的说服模式。我承认一定要有权威,可是权威的形成和其支配的类型不同。我国现存的服从权威的说服,是一种崇拜的心态,是不自觉的,不仅不是沟通型的,甚至是已经设定好的。危机论述的最佳进行方式,就是他是危机的发现者、危机的宣布者、危机的处理者,也是危机的最后解答者,整个过程只有一个人领导。领导人透过媒体公布,大家就接受了,认为那是唯一的答案,就是这本书、这份报纸、这则立论或报纸中这样的大标题,就是这起事件最好的结论(Conclusion)。

    这种说服透过潜意识的暴力的形式成其事。过去有人把马哈迪医生的领导喻为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的领导,指的是马基雅维利在《君王论》里强调权力的操控。但是我发现他更象意大利学者葛兰西(Gramsci)。葛兰西在《狱中书简》里谈到“霸权”(Hegemony)的概念,也就是大家认为西方在支配我们的霸权。国内也存在霸权,特别是透过卡理斯玛型的支配,支配媒体、舆论,用一种软性的暴力建构霸权。过去的领导人以军队、警察恐吓人民,现在则透过媒体的灌输,软性的复制你的意识,接受一种观念,或者制造学者的舆论。前阵子澳尔根(Al-Arqam)和首相之间的争论,就是霸权的争论。谁拥有霸权,谁就是胜利者。谁拥有可兰经的终极解释的霸权,他就是胜利者,所谓Islamic Hermeneutics,就是这个意思。可兰经是开放的文本,谁都可以阅读它,但谁是最好的阅读者,就是权力的问题,而不再是客观的阅读者的问题了。

    甚么是真理?真理是用权力创造的。傅柯说:“我们都服从於权力产生真理,并且,我们除了生产真理,否则无法行使权力。”这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话,让我们看到权力和真理之间那种暧味、同床同梦的关系。权力是生产真理的最佳工具,真理又是保证权力的稳定性的最佳工具,它们同时形成一种反馈,你喂养我,我喂养你,让真理和权力并驾齐驱,开步往2020年的路上走。

    谁拥有权力?简单来说,谁发现危机,谁就拥有权力。当一个人说:“我们出现问题了。”你会发现他不只是把问题提出来,同时一定告诉你应该怎么处理。就是这种模式,先制造一种危机,然后危机的答案就跟着来了。权力,在生产真理的过程中,增长又增长.所以真理与权力之间的辨证过程饶是有趣。

    当然,在现实的发展中,我们还未能盖棺论定马哈迪医生在历史上的定位,但是若从开放文本(Open Text)的角度看,把马哈迪医生当做Text来读,他永远都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将这本“书”带到不同的背景、不同的脉络(Context)、不同的学术领域,或不同的传统去阅读,你会发现其中的丰富。

    有人说,也许以后马哈迪医生写一本自传,他就是他本身最好的解答者。可能吗?如果他是一个文本,他又创造另一个文本,在这个Intertextuality之间,谁是那个原本的意象(Original Meaning)?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谁拥有权威,谁就拥有真理,那就是最好解读马哈迪医生的解释者。

    (此文为曾庆豹在华资于1995年1月22日所举办的“解读马哈迪”研讨会上所发表的演讲内容,由庄迪澎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