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风蕉雨话南洋之六 马来西亚,可爱的第二故乡

 

《椰风蕉雨话南洋》

陶恒生


目录

我所认识的李良荣将军

陈六使与南洋华文教育

马来西亚「五一三事件」

怡保十四年

新厂顺利完工

马来西亚,可爱的第二故乡

美国来去匆匆

千岛之国的印尼

技术谈判与杀价高招

印尼华商富可敌国

缘份既尽不如归去

神州水泥之旅


椰风蕉雨话南洋之六

 

马来西亚,可爱的第二故乡

陶恒生

 

特许工程师

 

我在忙着办理扩建的同时,还忙着考一项专业工程师的资格,我为这项资格努力了十二年。一九七三年十月,英国工程师学会评议院(Council of Engineering Institutions)核准我为「特许工程师」(Chartered Engineer),这是一个职业资格,也是一项荣誉。

 

一九五九年我初到马来亚,便发现台湾的大学学位不被政府承认,工厂申请各种执照,都得另外请政府注册的「专业工程师」代为签字。这种障碍,对公司不便,对个人更是个遗憾,我极想设法排除,乃向有关机构打听申请专业工程师的条件。得到的答复是,我必须先加入马来西亚工程师学会,但该会不承认台湾学位,所以还是没有资格申请。我请教抗战时期毕业于重庆中央大学的资深专业工程师彭勿奴先生,他说,他的中大学位也不被承认,但是他留学英国取得学位,在英国申请到特许工程师,回到马来西亚后,凭这项资格顺利取得专业工程师的资格。他建议我走这条路,或有希望。

 

一九六一年初,我写信向核发特许工程师的机构,英国工程师学会评议院询问,回信说,我必须先加入英国机械工程师学会(Institution of Mechanical Engineers)为正会员(Corporate Member)。再写信问后者,答复是,台湾学位持有者可由两名正会员签名推荐以「同等学力」参加入会考试,如拥有足够本行工作经验,则基本考试可免,但须参加高级学科考试,及格后还须通过面试。学科考试每年在伦敦举办一次,星马地区每年夏季由马来亚大学代办。还是英国人比较开通,指点我一条可行之路。

 

我的第一关是要找两位英国机械工程师学会会员在我的申请书上面签名。彭勿奴是特许电机工程师不能签,他介绍我去找他的弟弟,新加坡工业部首席机械督察官彭拔奴为主签人,又介绍吉隆坡华昌工程公司总经理李鑫为副签人;我又请马来亚工矿公司董事长林添良、及恩师台大工学院院长钟皎光博士为学经历证明人。申请书于一九六二年三月底寄往英国工程师学会,是年十月,学会来信核定我参加一九六三年六月二十二至二十四日在吉隆坡举行的考试。

 

一九六三年五月,我调职怡保大石水泥公司。六月初,公司安排我于赴西德实习半年,六月十四日出发。我初进大石有这样好的出国机会,自然不愿放弃,也没有理由不去,只好发电报至英国请求延期。这一延就延了六年,直到一九六九年八月,才又重新申请入会。新的申请书于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一日寄出,主签人马来亚铁路局副总经理达里辛(Dalip Singh)、副签人联合石棉公司厂长陈金端;经历证明人大石董事陈永顺、蓝圈水泥公司厂长希尔(M.G. Hill)、及蚬壳石油公司总工程师曼拿塞(G. Manasseh)。

 

我准备了一大纸箱装订整齐的十几年来所撰写的设计书,所绘的设计图,附上英文译本,连同申请书以空邮寄往英国。次年(一九七二)一月,学会来函准许我参加是年暑期在马大举行的考试。考试包括数学、微积分、物理、化学、热工学、机动学等项目,还有一科作文。综观其程度,大约与国内高考试题差不多,我总算通过了。最后一关是专业面谈(Professional Interview),顾名思义,得在一排专家面前应对答问。年底,学会来信说我可选择在马来亚大学或去伦敦应试。我考虑到马来亚人歧视台湾学位,如去马大应试,难免不会遭到那些自视甚高的考试委员们的刁难,乃回信要求前往伦敦接受面试。

 

同年十一月底,学会分别致函五位签署人要求确认。次年(一九七三)一月初,又来信要我写一篇题为「在社会中的工程师」(The Engineer in Society)的专业论文,面试日期须于论文通过后再决定。三月十五日,论文寄出。五月三十一日,学会来信通知,论文已获通过,并免除面试。信的大意说:「经本会评鉴委员审查台端送来之工作经验证明资料、考试成绩、及专业论文,佥认台端已符合本会规章所订之入会资格,决定将台端之申请案提交本年六月六日召开之会员审查委员会审定,并可望免除前来伦敦面试之必要。」我得信大喜过望。六月二十九日,学会正式来信通知,审查委员会已核准我为正会员,八月,收到会员证书;十月,收到工程师学会评议院寄来的特许工程师证书。此后半年之内,我陆续顺利申请到马来西亚、新加坡两地工程师学会会员,及注册专业工程师的多重资格。

 

我前后一共化了十二年时间,终于如愿以偿,得到可与星马工程师平起平坐的资格。我的名片上加印了CEng, MIMechE, MIEM, MIES, PEng等字样([i])。三年后,我由两位英国机械工程师学会高级会员,英国波利修士公司资深工程师约翰贝克(John Baker)、及新加坡牙直利工程公司(Guthrie Engineering Ltd.)董事李必平的推荐,晋升为学会的高级会员(Fellow)。好友贝克,大女儿若蕙在英国求学时的监护人,是位幽默大师,脑子里装满了笑话,时常语带双关,妙语如珠,令人捧腹。可惜他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每天早晚得自己注射胰岛素,偶遇进食误点,他便会因血糖过低而引起恐慌,必须立即把随身带着的糖块放入口中。有一次他来怡保出差,晚上没事我带他去见识一个中式婚礼宴会,华侨婚宴向来不守时,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开席,忽见贝克面色苍白,汗水淋漓,连声催我赶快给他叫碗白饭,白饭端来,贝克大口吃光,才恢复过来。我私下很怪他的公司,为何要派身患如此重疾的人出远门,这太危险了。果然,两年后他在英国驾车出差,半路上出事身亡了。

 

几项艺文活动

 

大石水泥在怡保算是大型工业,公司传承董事长陈六使服务社会的精神,多年来赞助公益事业不遗余力,因此公司社会声望甚高,参与的各种活动也越来越多。马来西亚是多元民族社会,其文化主要来自英、华、巫、印四个源流,大凡与中华艺文有关的活动,都由我出面协调办理。我曾接待多位来自台湾的书画名家,他们驾临怡保,我尽力提供协助,如安排场地、联络媒体、拜会侨领、设宴招待、请人剪彩…等等工作。开展的时候,邀约同事友人到会捧场,有时还得订购一、两件作品以发挥带头作用。

 

记得一九六七年,画马专家叶醉白来怡保开画展,那时李良荣将军尚在人世。叶将军曾在李将军麾下在古宁头作战(好像是师长),一到怡保就要拜候老长官,我乃陪他去公司见李将军。叶将军叩门进入李将军办公室,先立正行军礼,然后上前数步,双手递上画展请帖。李将军微笑起立,看了看请帖说:「你会画马?我怎么不知道你会画马?」叶将军两腿用力一并说:「报告司令官,醉白原是骑兵出身,退伍后练习画马,稍有心得,敬请驾临画展赏光。」这位前国军中将兵团司令官说:「战马是打仗的,不是给你画的。」接着便说他最近比较忙,忙完了再看罢,我们乃退出。叶将军在回程路上悄悄对我说,李将军的脾气比以前好多了,他原以为会被他撵出来的。我又安排一个宴会,介绍叶醉白给几位夙富名望的侨界领袖如刘伯群、白成根、杨金殿、曾瑞豪等人认识。席间宾主相谈甚欢之际,大名鼎鼎的画马将军突然冒出一句语惊四座的话:「我生平最恨两个人,第一是我的太太,第二是毛泽东。」我等皆为初识,闻言不禁瞠目结舌、不知所对。叶醉白的画展成绩斐然,他每晚当众挥毫画马题字,前来欣赏的人群众多,「马来西亚留台同学会霹雳州分会」的学弟们担任招待,出力不少。叶将军送我一幅亲自题字的七马图。李良荣将军从始至终未在画展会场出现。

 

湖北乡长计子高来怡保开书法展览,我身为乡亲晚辈,自然得出力协助,又透过台大学弟陈伯荣商请「华工服务社」的朋友们前来帮忙。我向计乡长买了一幅朱子家训墨宝作为纪念,至今珍藏。画虎名家孙以仁女士的画展,怡保霹雳女中校长彭士麟女士出力最多,她出动女中学生来会场担任招待,画展办得有声有色。立法委员陈易庵,以工笔花卉及书法著名,同时精于命理,我买下一幅花鸟工笔。他于画展闭幕之后为我们全家说命,我夫妇感激至深。

 

长居台湾的日本籍钢琴家藤田梓女士应泰国皇室之邀赴曼谷作御前演奏,回台之前顺便访问星马,她应彭士麟、梁森元伉俪之请特别前来怡保逗留两天,对学习钢琴的青年学生们作示范指导,颇得青年音乐爱好者的爱戴。第二天晚上彭校长作东宴请藤田梓及怡保音乐界人士,席开四桌,气氛温馨,藤田梓且以英语致辞,报告泰国之行的经过以及对星马的观感。宾主正欢之际,隔壁桌上三、两位对主客背景不甚了解的来宾,竟然私下酝酿要她表演歌唱,我闻讯正拟过去劝止,还没来得及起身,便有一人起立说:「各位嘉宾,请鼓掌欢迎藤田小姐为我们唱一个!」话没说完,掌声四起,藤田梓先是不明所以,待有人用英语再说一遍时,不禁窘得花容失色、满面通红,连声喃喃道:“I’m not a singer, I’m not a singer…”(我不是歌者,我不是歌者)。彭校长见状连忙起立解围,要求大家尊重这位国际知名的钢琴家,不要为难她,并且解释音乐家不一定都会唱歌。这个宴会虽然不至于不欢而散,却被几个不知趣的莽汉搞得宾主尴尬不已。

 

画梅大师、金石名家陶寿伯带着女公子凤若,于一九七一年来马举行父女画展。他们先到吉隆坡,再到槟榔屿(即槟城),最后一站是怡保。这天,父女两人在槟城饭店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南下,两小时后抵达怡保。下车之际,发现行李少了一件小手提包,遍寻不获,大感意外。这个提包装着陶老先生的珍贵印石、未刻完的图章、刻印工具、和一本过去所刻印章的印帖。陶先生最心痛印帖的遗失,那是他多年来心血结晶的记录。我帮他打了许多电话给饭店、朋友、甚至报告槟城警局,都无法寻回这个小包。据判断可能是上车忙乱之中,遗忘在路边了。可是这些东西别人拾去毫无用处,为何没人交还饭店呢?怡保画展的几天,陶老先生心情非常不好,但父女二人仍然尽心尽力。画展闭幕后,怡保名剎霹雳洞的住持,亲来央请陶大师为他洞中作一观音佛像壁画,陶氏父女慨然允诺,绘画之前特别斋戒沐浴,在洞中搭架恭画三天完工。我买下陶氏大作水墨梅花及加色山茶各一幅;他另送我一幅果菜画,上题「食此长寿」,至今仍挂在我家饭厅墙壁上。

 

「马来西亚留台同学会」,顾名思义,是全马台湾各院校毕业侨生所组织的联谊社团,会员遍布马来亚半岛、沙巴、沙劳越,人数在三千人以上(注:如今已超过万人)。「马来西亚留台同学会霹雳州分会」当时也有会员五百余人,会长是大石水泥公司营建部经理,台大土木系(一九六三)学弟许显儒,总务组长机械系学弟陈伯荣;其他干部有不少是在大石服务的留台学成侨生。我受聘为顾问,经常为同学会会刊写文,也举行过几次古典音乐唱片欣赏会。我请大石副总工程师,台大化工系(一九五七,非侨生)郭铨钦学弟选择节目及编写乐曲介绍,我在家中以大型盘式录音机预录,然后把设备搬到会所播放。欣赏会对外开放,每次都吸引不少听众。记得我们播放的乐曲,序曲包括:莫扎特「魔笛」、布拉姆斯「罗马狂欢节」、贝多芬「爱格蒙」等;交向曲包括:贝多芬「英雄交响曲」、柴可夫斯基「悲怆交响曲」、德伏札克「新世界交响曲」等。

 

前面所说的「华工服务社」是一个注册公益团体,老会员为战时回祖国参加运输工作,战后复员回马的爱国机工师傅。他们如今年老需要照顾,年轻一辈的热心人士乃出来办一些文艺活动,藉以筹募经费。他们这次筹备上演曹禺名剧「雷雨」,请我当顾问。此剧在台湾禁演,但我曾看过「雷雨」多次。第一次是一九四零年在香港,先姐琴熏的学校培道女中的演出(粤语发音);第二次是一九四四年重庆沙坪坝南开中学剧社的演出;第三次是战后在南京;第四次是在吉隆坡上映的大陆电影(为此还被密告观看「匪片」,详情见〈我所认识的李良荣将军〉)。因此,我可说是个「雷雨迷」,既然剧团要我提供意见,我也不推辞。排演期间,我为演员们大概描述剧中角色如周朴园、繁漪、周萍、周冲、四凤、鲁大海、鲁贵、鲁大妈等角色的个性和关系,也纠正他们南洋式的国语发音。怡保版的「雷雨」顺利上演,我还在报纸上写了一篇介绍文字。

 

为祖国捐躯的南侨机工

 

提起「华工服务社」,必须先了解「南侨机工」这四个字,它们代表抗战时期三千一百九十三名马来亚爱国青年的汗和血。一九三九年,抗日战争已打了一年半,中国沿海各省均被日军侵占,对外海路完全断绝,政府为打通对外陆路运输,决定在西南大后方开辟一条滇缅公路,从仰光直通昆明,公路修好后,成为供应大后方军用物资和民生必需品的生命线。滇缅公路盘旋通过十万大山,跨越怒江、澜沧江和漾漠江等河流,一路崖陡路隘,行车非常艰险。那三千多名南洋爱国青年,和六千多名国内来的英勇卡车司机和机工们,日夜不停地驰骋于这条日本飞机随时前来扫射轰炸,危机四伏的泥石路上,六年之内共同抢运了四十五万吨以上的物资。他们之中有一千多人因被炸、疾病、或车祸为祖国牺牲了性命。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之后,九百多名机工从一九四六年十月起分批回到马来亚,其他的人则留在国内生活。不幸,这批留下来的爱国侨胞在文化大革命时竟遭到无情的批斗迫害,被扣上「蒋帮特务」、「国民党残渣余孽」的帽子,成了资产阶级的叛徒、走狗、牛鬼蛇神。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月三十日,马来亚雪兰莪筹赈会在首都吉隆坡广东义山亭为殉难机工建立了一座纪念碑,使机工们参加抗战的忠勇事迹长存人间。碑文曰:

 

民国廿六年,七七事变,倭寇猖獗,蹂躏神州。我国政府,颁发动员令,全面抗战,歼彼倭奴。南岛华侨,纷起响应,组织筹赈机构,从事救国运动,斯时沿海各地,均遭封锁,寇患日深。我国政府,乃需运输孔道,以资接济,唯战区辽广,辎重运输,急如星火,驾车人材,须足量搜罗,方可奏功。本会奉命选拔精于技术华侨,遣送回国,肩此重任。抗战八年,沐风栉雨,备尝艰苦,幸获最后胜利,完成光荣任务。生者固受奖南归,死者则名留史迹。此种爱国精神,至为可风,爰为之铭曰:

 

机工技术,驾轻就熟。机工勤劬,风尘仆仆。机工任务,滇缅往返。不畏天险,褒斜绾毂。为国牺牲,谁不敬服。自来殉国,必有纪录。勒诸丰碑,良忘芳躅。

 

一九八九年七月七日,抗战五十二周年日,也正好是南桥机工回国参加抗日服务的五十周年纪念日,一座高十二公尺的黑色大理石「南洋华侨机工抗日纪念碑」,在昆明西山公园竖起,平反了爱国机工的罪名。碑上铸刻「赤子功勋」四个描金大字。碑文曰:

 

七七事变爆发,日寇猖狂入侵,神州大地,烽烟四起,国土沦丧,生灵涂炭,中华民族处于危急存亡的关头。全国同胞抗日怒潮汹涌澎湃,气壮河山。海外华侨敌忾同仇,义愤填膺,积极参加抗日,广泛开展义演、义卖、募物、捐款等救亡活动,万众一心,共赴国难,波澜壮阔,四海翻腾。

 

一九三九年,在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主席陈嘉庚先生的号召下,三千多名热血奔腾的南洋华侨机工,满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高度民族责任感,毅然离别父母亲人,远涉重洋,回到祖国,投身于神圣的抗日救国服务工作。

 

当时,沿海港口均已沦陷,滇缅公路成为唯一的国际通道,世界各国和海外华侨支持我国抗日的军需物资均赖此路输入。南侨机工不顾个人安危,冒着弥漫的战火,夜以继日地抢运军需辎重及兵员,组装、抢修车辆,培训驾驶、机修人员,滇缅公路沿途山高谷深,地势险恶,道路崎岖,设施简陋,加之敌机狂轰滥炸,路塌桥断,险象丛生。南侨机工沐雨栉风,披星戴月,历尽千难万险,确保了这条抗日生命线的畅道,被誉为「粉碎敌人封锁战略的急先锋」。在执行任务中,有一千多人因战火、车祸和疫疾为国捐躯。在滇黔、滇川、广西、湖南公路以及印度阿萨姆邦丁江机场,南侨机工也担负抗日军事运输任务,勋劳卓著。他们以自己的生命、鲜血和汗水,在华侨爱国史上谱写出可歌可泣的壮丽篇章,也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史和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史上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抗日战争胜利后,约有一千名南侨机工复原回到南洋,留在国内的同志,新中国成立后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继续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半个世纪过去了,南侨机工的伟大献身精神一直鼓舞着海内外的炎黄子孙高举爱国主义的旗帜,为振兴中华、实现四化、统一祖国而努力奋斗!为了表彰南侨机工的光辉历史功绩,并激励来兹,特树本碑,永志纪念。云南省人民政府一九八九年五月。([ii]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所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种种外在的、个人无法抗拒的因素,令我不得不兴起「择木而栖」的念头。从一九五九年三月到如今,我们已经在马来西亚居住了十七个年头,在怡保大石水泥公司服务也超过十三年。此时大男孩德兴已经二十岁,在美国普度大学念书;大女儿若蕙十八岁,在英国布鲁敦女校念高中;跟在身边的小女儿若昭十五岁,在怡保圣母玛利亚学校读初中。我们全家都非常喜爱马来西亚,尤其怡保;我个人又特别喜欢大石水泥公司的这份工作,事实上我们早已把马来西亚当作第二故乡,希望能够在这儿永久住下去。然而事与愿违,马来西亚是个不欢迎外来移民的国家,尤其不欢迎华人,即使公司担保也只准每年延期签证一次。我们听了友人献计,去跟内政部和移民厅的官员私下打交道,甚至走霹雳州苏丹的门路,化了两年时间和不少金钱,得到许多次美丽的承诺,依然不能成功。相反地,由于这类接触太多,竟引起不少相关人士的觊觎,他们三天两天前来「插花」行骗,身分似真还假无法求证,钱到手后到底有没有通神也无从得知,全家不堪其扰,生活环境比以前更加不安。我们想到如此一年一年地办延期,居留完全没有保障,将来孩子们学成归来,又不准在此就业,心中异常烦恼。一九七六年初扩建完成后,我们终于决定离开这里另谋出路。

 

我们的好友、香港投资的马来西亚面粉公司厂长耿庆增兄夫妇,住的地方跟我们只隔一条马路,两家时常于周末互访聊天。他们早已是加拿大公民,一天庆增兄提醒我们说,你们既然有兄弟在美国,何不考虑请他们帮忙申请移民美国?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连忙写信给住在德州的五弟范生,说明来由。五弟及弟妹戚瑞华非常热心,不到一个月就寄来美国移民厅所需要的全部证件、表格和担保书,我们立刻送进吉隆坡美国领事馆,正式以「第五优先」的资格办理移民申请手续。这是一九七六年春天的事。

 

九个月后,收到美国领事馆寄来的申请核准通知书。我们立刻把远在美国和英国读书的两个孩子叫回来,全家一同去美国领事馆宣誓领取证书,领事告诉我们,全家须于在四个月之内移民美国。一切手续办理妥当后,我便向公司提出辞呈,请准许于三个月内办理移交,离开马来西亚。我的辞呈引起公司极大的震撼,董事会极力挽留,同事、工友们竟然发动集体请愿不许我走。事实上我们也舍不得走,可是我们的问题他们是无法解决的,经过多番解说,总算得到大家的谅解。这时我已去信西德波利修士公司的技术董事韦伯博士(Dr. Paul Weber),询问他们在美国乔治亚州亚特兰大的分公司,有没有适当的工作机会。韦伯博士很快给我回信,欢迎我去亚特兰大,他建议我担任工程部总监(Director of Engineering),并已通知分公司总经理康瑞生(Paul Conradsen)与我联络。康瑞生来电要我即刻去亚特兰大一趟,谈谈工作细节,顺便看看公司附近的房子。我到亚特兰大跟康瑞生晤谈,职位及年薪就此确定。康瑞生介绍一位房屋经纪女士,陪我两整天看了八栋房子,画了草图带回怡保参考。人还没到新大陆,工作已经有了着落,我们都非常向往与兴奋。

 

新加坡的巧遇

 

就在这个时候,大石公司一位新加坡董事去世,我代表工厂同仁前去悼丧。那天上午我到早了,招待人员带领我先坐下,不一会儿,招待人员又带领一位高高个子、身材魁梧的人士坐在我旁边。我们互道姓名,开始寒暄。忽然那人说﹕「你姓陶,怡保来,莫非是大石水泥公司的陶总经理?」我答道﹕「正是,您是…?」「我是林文镜,我在印尼有间水泥厂,你的大名我久仰了。」于是我们交换名片,开始谈水泥。林文镜先生非常健谈,当他知道我不久要移民美国时说﹕「陶先生,你何必去美国给外国人工作,你来我们公司好不好?」我说﹕「谢谢好意,不过我已答应美国公司,不能反悔,以后再看机会罢。」丧礼完毕,林先生又说﹕「你到美国之后如果想动,请别忘记我们公司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我们握手而别。林文镜与我的这次偶然相识,改变了我今后二十年的工作方向。那年我四十五岁。

 

回到怡保不到一星期,印尼水泥公司(Indocement)董事总经理林文镜寄来一封邀请函及两张头等机票,邀请我夫妇二人前往雅加达访问及参观工厂。我们那时已经很忙,但不好拒绝他的好意,就抽空去了一趟,接受印尼公司最亲切的招待。抵达的第二天晚上,公司董事长林绍良先生请我们到雅加达著名的「依卡利亚餐厅」(Ekaria)晚餐,除了林文镜之外,在座作陪的有总经理郭德恩、副总经理营志高、厂长吕泰伯等人。参观完位于雅加达以南四十公里契比农(Cibinong)的水泥工厂后,公司又安排一趟巴里岛之旅,让我们享受了几天热带海滩的风光。离开雅加达的那天,林文镜亲自送我们去机场,临上飞机之前他又说﹕「陶先生,请记住我的话,我们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陶太太,请你随时提醒你先生,如果觉得美国不好,就到我们这里来!」

 

印尼水泥公司契比农厂当时有两套旋窑在运转,每套日产一千五百吨。第一号旋窑采用四级悬浮式预热机,第二号窑略短,采用日本小野田RSP预煅烧成法,机器是日本川崎重工业株式会社设计制造的。由于印尼缺乏水泥专业人材,工厂的运转及生产管理,由台湾水泥公司合约承包。台泥派遣厂长吕泰伯率领一百多位员工驻在现场负责管理及操作。

 

从宣布辞职到离开怡保的三个月中,对于我和德顺来说,真是一场灾难(Disaster)。我白天要在公司工作、整理文件、主持开不完的会议,晚上要去参加没完没了的饯行宴会、又要喝酒,有时还要带德顺一同参加。德顺在家中忙着整理行李、又要装箱、又要跟运输公司打交道、还要跟她的朋友们应酬,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到了最后一个月,午饭天天给人请,连早饭都逃不掉,我们两人被弄得精疲力竭,肠胃坏了,脾气暴躁,常常为了小事吵架。

 

我辞职的事,虽然大石公司董事会及公司、工厂同仁们不再劝留,可是余波荡漾,人们转而对波利修士公司颇不谅解,认为是他们挖角,破坏了大石长久以来的安定与和谐,甚至有人扬言以后不再购买波利修士的机器。我觉得事态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双方可能因为我的去留而交恶,对大家都不好,乃写信把情况告诉韦伯博士。不久之后,波利修士总公司董事长夏芬伯(Sharfenburg)夫妇及美国公司总经理康瑞生,分别先后从西德、美国飞来怡保访问,他们拜会大石董事杨建兴、陈永顺,及宴请公司及工厂人员,一场误会,总算得到消弭。夏芬伯对于我如此受到公司上下的爱戴,颇为惊奇和感动,他在宴会中说﹕Tasek’s loss is world’s gain (大石的损失是世界的收益);康瑞生也说﹕You have a terrific sense of leadership(你有惊人的领导才能)。虽然是外交词令,却也道出外国人对一个东方同行的看法。

 

一九七七年四月九日,泰国暹逻市水泥公司(Siam City Cement ,华人经营,不同于暹逻水泥公司)总经理林颂(Somkiart Limsong)带领厂长及工程师四人来厂访问。他们此行除了观摩我们的新窑之外,是专程前来为我送别的。林颂特别在怡保市设宴款待,并送我一套泰式铜制餐具,我非常感激泰国朋友们的深挚友谊。暹逻市水泥的后台是泰国暹逻市银行(Siam City Bank),在泰国水泥界虽然是后起之秀,却有极大发展潜力。我曾经两次参观他们在曼谷以北一百二十公里,年产一百六十万吨的新厂,与工程师们交换心得,建立了极好的交情。该厂第一套窑为波利修士悬浮式旋窑,日产一千七百吨;第二套为丹麦司密士预煅式旋窑,日产四千吨。执笔的今天,暹逻市水泥已经跻身千万吨级大厂之林矣。

 

别了,马来西亚

 

一九七七年四月初,离马前夕,我的第一本书出版。书名是Selected Reprints on Cement (简译为《水泥抽印文选》),选录我十余年来在国内外专业杂志上发表的技术文字,共英文十五篇、中文十篇。我在卷首语中写道:

 

从一九六三年五月至一九七七年四月,我在大石水泥公司担任厂长(一九六三至一九六九)、技术总经理(一九六九至一九七四)、及总经理(一九七四至一九七七)。在这期间,我曾写作许多文字,发表于各种中英文刊物。这些文字包括工厂介绍、技术报告、研究成果、及实验资料。

 

现在我把比较重要的文字汇集成书,作为我在美丽的马来西亚工作十八年的记录。这本书同时也展现出大石水泥与众不同的特性,多年来,她不但是一个成功的成品制造厂商,也是一间为提倡技术精进不遗余力的工程机构。公司保持高度技术水准与处理大型计划的卓越表现,为世界水泥工业界公认为绝无仅有的范例。

 

个人能够跟随公司成长,参与她的发展过程,感到十分荣幸。我愿借此机会向公司董事会及亲爱同仁们表达衷诚谢意,没有他们的无限信任和支持,我不可能获得任何成就。

 

我在三月份《大石通讯》〈总经理的话〉专栏中写下最后一篇英文的话,题为〈再见〉,中译如下:

 

我觉得非常遗憾,如今要在本栏刊出我自己的再见文字。过去我曾在这块园地为激励士气、培养「大石精神」与亲爱的同仁们共勉。

 

我用不着向大家强调,自从我决定离开马来西亚移居美国后,心中的难过。我要离开大家的原因是多重的,但无论是何原因,都是为了我的家庭,特别是孩子们,而甚于我自己。如果环境许可的话,我本愿选择长久留居在马来西亚,因为十八年来,我们全家已把这美丽的国家,当作我们的第二故乡。

 

在大石服务十四年来,我对我的工作感到非常满意。由于董事部对我的信赖,我才能够顺利地执行我的职业任务;由于公司在国际上的声誉,我才得到国际水泥工业界的器重;也由于同仁们给予的合作与支持,我才被认为有助于本公司在技艺上的独特成就。

 

我知道同仁们一直在背后昵称我为「大哥」。我暗中认为这是我个人的荣誉,因此更不断地提醒我自己对你们的责任和义务,因为我们曾经在这个大家庭里一齐工作,携手同心地共尝甘苦。我希望我的离开,并不意味着我们真挚友谊的中止,我将终生怀念及铭记这份友情。

 

我相信在新的组织之下,能干而效忠的同仁,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达成他们的任务。同时我希望未来的〈大石通讯〉能够与以前一样,带给你们更多有关本公司的愉快及有意义的报导。

 

我在此真诚地祝祷各位好运及成功,再见!

 

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五日,我们终于离开居住了十八年的马来西亚。但这不是最后的离开,我还要回去一趟,原因有二﹕一、公司要求我在美国住定以后再回厂看看运转有没有问题;二、我家饲养的两条土狗山美与露西,不能丢下不管,等我们在美国找好房子,建了篱笆之后,我还要回来接牠们。所以,同事们在怡保机场举起的大欢送布条上,写的是Speedy Return!(快点回来!)。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五三号(二○○○年二月);二○○○年八月修订〕

 

注释

 

[i] 依序为特许工程师、英国机械工程师学会正会员、马来西亚工程师学会正会员、新加坡工程师学会正会员、注册职业工程师。

[ii] 吴志超:〈南侨机工抗日光荣史迹〉,互联网〈木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