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数万网站面对严冬
张洁平
中国有关部门对互联网展开整治行动，利用扫黄打非、备案、许可证等措施，关停众多知名网站以及超过十万的中小网站。网络创业者深感严冬来临，而国家队则乘机进场抢占利益。
李平已经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为他的个人网站更换寄存机房了。
二十七岁的他全职经营一家小型游戏站点，发放游戏新手卡，兼营游戏新闻与信息，网站零七年开张，访问量蒸蒸日上，平均一个月也能有几千元收入。李平满心欢喜要继续努力，希望做成业内有名的游戏媒体。
可从零九年底开始，意想不到的变故到来，网站一次次被关停，一次次重开，一次次更换机房，一次次重新备案……不稳定的开通状况让网站点击量跌落谷底。「我做网站十年，现在真是最担惊受怕的时候」，李平对亚洲周刊说：「可以这么说，我们这些个人站长，谁都不能保证明天自己的网站还能不能正常访问！」
零九年十二月十六日，工信部启动了加强域名注册管理的专项整治行动，以「扫黄打非」为名，要求加强对国内网站域名持有者的管理。在「严打」重压下，服务成千上万域名的IDC接入商采取了更为严格的白名单制度——所有不在「白名单」内的域名均无法访问。业内人士称之为「先封后查」，也就是先关停所有服务器，然后再一台一台排查，没有问题的恢复接入。
自十二月以来，安徽、江西、上海、四川等数十个省市的个人网站都受到机房断网影响，据不完全统计，像李平这样受到影响的个人站长，有十余万之多。
「我们是合法经营，可机房不管你，它整个切断，所有网站都没了。」李平说，他最近刚换了机房，一边留意着网站运作，一边又在重新跑备案。「最近都是天天关心国家政策，天天担心是不是被扫描到非法信息。」可什么是非法信息，李平也说不清楚。「IDC公布过一些，可下面各个机房有自己的标准，比如这个『香汗淋漓』，你说它是非法信息吗？『色即是空』，是非法信息吗？’
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办公室早已是一个常设机构，有自己的「扫黄打非网」（http:/www.shdf.gov.cn），设有举报热线。一月十八日，该办公室披露，在山西大学生张世明举报黄色网站获奖一万元人民币（约一千五百美元）后，公众举报涉黄信息出现高峰，举报中心每天接报三千余条，截至一月十五日已向二百一十五名举报人兑现奖金二十二点四万元。但究竟哪些才是「非法信息」，在扫黄打非网上，依然找不到答案。
备案，更是一次比一次艰难。「现在一般都要等好几个月」，李平说：「也有做快速备案生意的，其实就是认识通管局的人，你交了钱他们就在审核的时候给你提前审核，也就是插队。本来是最后一个，现在变成第一个了。」站长论坛上，这样的「快速备案」广告比比皆是，通常五十元钱一个。
「但从接入商最新给我的回复，我的网站看来是没戏了。」李平灰心地说：「我做的游戏类站点，严格说来要有文化经营许可证，我还涉及游戏新闻，好像也需要什么文化传播许可证吧，这些证，个人站长根本不可能办到！」 在李平看来，「许可证」的硬门坎，和以扫黄为名的「网络严打」一样，是像他这样的十数万个人网站面前难以逾越的死穴。
另一位做学习视频类网站的站长说：「扫黄只是阶段性的，一阵严一阵松，我们站长得罪点用户，把关键词尽量收紧，冬天也就过去了。可许可证问题如果要硬来，那就不是冬天的问题，是个人网站的死期了。」
不光个人网站受到许可证门坎影响，还包括译言、BT@china这些在业内早已名声赫赫的网站。所谓「白名单制度」，正是利用「许可证」的有关规定实行的。
网络视听、电影等类型网站，根据《互联网视听节目服务管理规定》，必须持有「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而获得许可证的要求有：「为国有独资或国有控股单位」、「提供新闻、影视剧、文娱、专业等多种内容视听节目服务的，注册资本应在二千万元以上」；小说、游戏等类型网站，根据《互联网文化管理暂行规定》，必须持有「网络文化经营许可证」，其中，申请游戏产品业务注册资金须达到一千万元以上；论坛、聊天室等类型网站，根据《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必须持有「互联网电子公告服务许可证」，获得许可证的要求之一是必须安排「软件过滤及二十四小时人工监看制度」。
遑论个人创业者是否有能力做到千万注册资本、二十四小时人工监看、或「国有独资或控股」，每日访问量达二十五万次的BT@china，亦因缺少广电总局「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被注销了网站备案号，强制关闭。因「无证经营」被关闭的还有四百一十四家影音节目服务网站，包括了中国三大BT站「伊甸园」、「BT@china」和「悠悠鸟」。
译言网经历了相似的涅盘。这个由几位名校高材生创立，致力于用维基模式把国外优秀数据翻译成中文，以飨读者的网站一向以清新风格、优良质量与理想气息为网友热爱，从零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到一零年一月八日，也经历了被关停四十多天的命运。被关闭的理由是：译言网在不具备新闻许可证的情况下履行了媒体的职责，即把国外的新闻翻译介绍到国内，而如果译言要想获取这个许可证，必须「有五名以上在新闻单位从事新闻工作三年以上的专职新闻编辑人员」以及「注册资本应当不低于一千万元」等条件。
译言的选择是熘除了占网站内容大约百分之五的新闻，重新开张。
一位站长网的版主告诉记者，现在的站长论坛上一片愁云惨雾，「数量上来看，绝大多数受清查的还是个人站长，他们经营的小游戏、电影、小说、论坛、社交这些都是小资本投入，要求他们办齐所有规定证件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如果关门，我们的站长论坛也就快完蛋了」。
李平不断强调，自己的论坛是合法注册的，作为老百姓，他欢迎国家打击黄色非法信息，坚决支持国家政策，但是「请不要动了我们普通老百姓的饭碗啊」。
在互联网严打风暴中，另一股力量的悄然崛起，也引起了业界的关注。
在BT等许多无法获得「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的网站被关闭的同时，零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央电视台下属央视网推出的「国家网络电视台」（CNTV）正式试播，据称前期投资已超两亿。
二零一零年一月十八日，国家广电总局官方网称，央视网正推进CNTV的进一步筹备，今后，不仅会播放央视自己制作的视频内容，还会向网民提供视频上传和分享服务。业内将互联网视频服务的这一变动，称为「国家队进场」。
随央视进场的，还有各省级广电集团下属的地方卫视，湖南广电开通「芒果TV」，浙江广电开通「新蓝网」，深圳广电整合了新媒体平台「中国时刻」……正如业内名言，信息时代要抢占三块屏幕：手机屏、电视屏和计算机屏。一年千亿的网络视频利益，已经由许可证制度扫清了不少障碍的「国有独资」或「国有控股」企业，怎可轻易放过？
仍在和电信商谈判的李平并不愿谈这些，他还是那句话：我们坚决拥护国家的政策，可是我们合法经营的饭碗，不能就这样砸了啊！
今年二十三岁的网友「不信泪水」刚刚投入到网站创业中来，小网站刚冒头，便给「严打」大浪砸了回去。他如今的信条是：如果被骗了，不能去怪骗子，只能怪自己蠢，没有「看清形势」、根据形势做好准备。「美国一样有黑名单啊，不执行白名单嘛，那是因为他们素质高。」
和「不信泪水」一样，许多站长都看过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在新闻博物馆关于网络自由的那场演讲，有趣的是，在这场被许多学者认为是严重伤害了互联网自由的严打风暴中，真正利益受损的他们却不愿意多谈「网络自由」。在抱怨个人网站经营没有活路，抱怨IDC管理太严苛，抱怨备案部门走后门搞腐败之外，他们许多人的观点和一月二十四日的《人民日报》署名文章十分相似：「恐怕在美国政客的眼里﹐只有美国控制的信息才是自由的信息。」
亚洲周刊二十四卷六期 (2010-02-07)
